跑到熟悉街道,羲和从后院墙上看见鬓角白发的水娘。
养尊处优许多年的水娘十分年轻,可能是赵武之殇夺了她的精气神,以至于变老成了一夜之间的事情。
除此之外,她过得很好。
羲和没有理由走出去,若无其事的和她打招呼,扰得后生要梦中惊醒。
这大约就是美貌常驻的代价了。
羲和抚着面颊自乐,在楚国时更让她深以为然。大街上来往人个个许多面黄肌瘦的,她问到酒家后就在附近的饭馆坐下用饭。
一如既往的叫了三人大肉,一盆汤和一盆饭。
肉食上桌后她就眉飞色舞的吃着,引得旁人连连注视,甚至望着她目不转睛。这样的情形不是头一回见,即便见的人多些也无妨。
不想饭馆里的小二将汤端上来,满面的愤怒,“你这是要一个人吃?”
“我吃的完,而且有钱给你。”
羲和丢下一句,痛痛快快的埋头苦干。不想这小二不依不饶的站着,满面怒其不争,“姑娘你模样身形瘦的正正好,可不能一时得意狂食断了前程。”
“……”
“看您也是大家所出,日后定然能入宫择的一位。咱们只是做小生意的,若坏了事情可担待不起。”
羲和把钱放到桌上,“我不进宫。”
“啊,那您这是?”
小二惊觉是闹了笑话,面上哂笑。
羲和又环顾四周,发现连柜台后面的店家都是细瘦腰肢,续着黑须,竟有几分读书人的模样。
“你们楚国怎么了?闹饥荒了?”
“哪里的事。”
小二这才肯定真的闹了笑话,人家姑娘还不是楚国人。见过街外走过两行车马,便小声道,“是咱们国君,他偏爱细腰,如今国中上下哪个敢肥胖肚子?你看外面那个,还是咱们当朝的卿大夫呢!”
羲和顺势望过去,只见那车上马夫驾驭,身后的家仆则抱着一位男子。
“病了?”
“饿晕了。”
小二叹息,面上也晦暗几分,望着羲和桌面上琳琅满目的肉食,禁不住的咽口水转身离开。
这日子,有钱的不敢吃,没钱的吃不了。
哪里是人过得?
羲和饭后在街上走了两圈,果真发现大肚肥圆的没有两个,甚至好些瘦得手脚无力。没有看到那妖娆婀娜的身姿穿行,羲和低头看自己纤细腰肢,甩下小袋子钱喊道,“店家,我的酒。”
酒家是小作坊私营,铺中狭窄只能平着放下三桌小几,另一半则是铺中摆设出来的酒缸子。羲和在车上铺满了干草,又将三大缸的酒缸子用干草捆绑着。想到老聃似乎也喜欢,自己另外抱了一罐离去。
多年以后的楚国无人知道当初的神兽吉祥之物的长相,吉量一路慢行穿过,将楚国甩在身后。
羲和抱酒回望,念想若此君不死她大约不会再来楚国。
这山下也没什么吸引她的。
回去时,屋舍旁的空地俨然被圆滚滚霸占了。它抱着竹子啃食饱腹,见到羲和连眼神都懒得丢一个,吃的津津有味。
小红睡在旁边看它,眼神里说不出的温柔,仿佛在看它的孩子。
吉量勉强把它当成同伴,自然不会有小马的诞生。
羲和见两马一熊自得其乐,用竹斗舀出酒来抿上一口,她坐观山头,家养骏马国宝,世间多少人都比不得她潇洒得意,心中不由豪情万状,撸起袖子给自己添砖加瓦。
东西越来越多,她的屋舍不能只是一处陋室。
将窑子的火烧起来,再把晒好的泥土开始搬挪造砖。羲和在屋墙四周夺量,按着计划中在牛皮上草书的模样开始大量垒砖。
这并非一样轻巧差事,羲和独自做的热火朝天。吉量吃饱后很少往后山里跑,闲余时候它也帮着踩踏泥土,将砖瓦材料踩得凝实坚固。为了奖赏它的懂事,羲和才特意开荒了两块土地,撒上草木灰和野草一等,只等明年开始能让它过上从马厩处探头就能有鲜嫩粮草吃。
这仿佛就是神仙日子。
吉量高兴的猛踩,一不留神踩狠了。等到羲和回头来看,她辛辛苦苦晾晒的砖土已经不成形状。
“噗噜噜……”
吉量背过身来屁股相对,他腿长,羲和正好看到某部位在调皮马尾甩动间若隐若现。
羲和叹气,好在小红闻声过来,她性情温顺,低头蹭了蹭羲和。撒娇后就乖巧的站在一旁也跟着踩土。
不过小红不如吉量,慢条斯理的要踩上大半天才可。
羲和眼角扫过眼,回头看到对她呲牙的圆滚滚,她甩了一白眼不做搭理。
圆滚滚见此爬过去,在泥中哼哼唧唧的玩耍捣乱。
山中日子过得朴素简单,羲和不慌不忙的每日把事情挑挑拣拣的做完,时间渐渐地打发了过去。
屋舍平地而起,一间陋室换作有院落篱笆的五室府院,后院直通那片粮草稻黍地。
卧室旁设有一书房,三面皆为五彩结绳,四地木架箱子,里外摆着亲手所写的书简和牛皮。羲和用先文字在一面空置木板上画字,每过一日,她画一笔。
寒来暑往,盛夏已过,秋收之后又是雪天。
羲和在山中潇洒烂漫,除了开荒扩土,还和圆滚滚抢来老窝里的竹子扎在屋舍后院,捣鼓着给自己做一批清香竹酒来喝。
偶尔觉得无趣,则下山游玩一趟,看望一下山下旧友。晋国官家行夫客舍上的简牌落灰埋没,羲和独自走顺风飞递的私营,来往几月赚得一大笔后则买来东西上山继续蜗居。
日子越过越快,木板上早已装不下下一笔。羲和疲懒不再记数,也不愿意去打扰那些熟人,除了偶尔记事外一副逍遥山中人的作态。
直到马厩里一方粮草几日不减,沉睡中的羲和被圆滚滚趴在门上敲的惊天动地的声响惊醒。
小红已经几日没有吃东西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大约不会坑,昨天有同志们跳出来,59心里很开心。
主要是太凉了,容易颓废,所以想来一篇简单甜文……毕竟这里的羲和是个钢铁女侠,笔直一辈子~
第40章 走过春秋(三十六)
小红躺在草床上眨着眼, 羲和将粮草和水送到面前, 它才勉强的吃了两口。
圆滚滚见此依葫芦画瓢的也如此,它手要短笨一些, 捧着一大堆到面前, 再轻轻地往前推去。
羲和坐在马厩草地上,吉量与圆滚滚一左一右的陪着小红。
她们耐心的陪着,劝着, 起初是有用的。
后来就不吃了。
羲和手心轻轻抚摸那一身红, 颜色已经不像她记忆中那样鲜亮如火了。她坐在一旁,看着抱着竹子呆望小红的圆滚滚, 忽然想到好像在半年以前, 这小东西就几乎是驻扎在马厩和后院里。
小红也从那时, 几乎不往后山里跑。
“累了?”
浓密的红色睫毛依旧俊俏, 眸子里满是温柔的看她。
只是没有哼声或摇头。
羲和忍不住想要抱它,又怕自己没有轻重,心下不知怎的, 只能一下又一下的轻抚着安慰它。
“睡吧。”
小红眨着眼看她, 羲和便耐心陪着, 很快它就熬不住的阖眸随了。
羲和看它喘吸清浅, 有些苦恼。
她大约知道是怎么了,但她那点医术放在马身上, 术业不专攻自然心中难安。
思来想去,套上辇车驾着吉量,下山拐来个医者。
一路上颠簸着急, 医者面色如土的被揭开障目布条,见到张牙舞爪的圆滚滚惊退一步,回首又是面如死水气势胁迫逼人的羲和。
医者是医兽的,他抖着腿医诊,最终摇了摇头,“这马太老了。”
丢他下山的时候,羲和重新数了日子。她虽然后来不再记数,但是每年年节村人上山祭拜,大雪纷飞见到一次则是一年。
她大约见了二十五年……还是二十八年……
羲和只能每天把马厩打扫干净,割下新鲜粮草再换上干净的水。
但这都在半夜里进了吉量的肚子。
小红仍然不吃,有一日忽然起来要去后山。羲和当时不明,就见吉量跑上去阻拦。
如此三次,小红彻底在马厩里柔顺冬眠般。
圆滚滚把粮草和零食嫩竹都给它,结果仍旧便宜了吉量,气的圆滚滚嚎叫的跑进山中不见踪影。
许是看到心疼如亲儿子的圆滚滚不高兴,次日醒来时小红竟然乖觉的吃着粮草,见到羲和还高兴的围着转两圈,习惯的伸出头来蹭了蹭。
它精神很好,还在粮草土边吃了几口。
圆滚滚咬着一块满是血肉的大腿肉,丢到小红面前,高兴的抱它大腿,为它的康复而欢喜。
羲和在旁看着,落在地上的生肉被吉量的后蹄子撅走,这才让圆滚滚眼神挪了一下,对着吉量呲牙张爪。
看似恢复的如初的小红低头,蹄子在地面上随意的踩了两下。
生肉自然不可能给它吃,羲和放在灶房里炖煮,小红则是门前看着它。
“来。”
羲和坐在后院的石头旁,她为了自己住的舒服,前后的树林不是开荒就是挪动腾出来。她面向午后的朝日,没有去睡树上的吊床,看着着右侧随风摇曳的粮草黍稻。
小红睡在她的身侧。
羲和将头靠过去,手臂张揽那油亮的马脖,温柔的顺着它的鬃毛轻抚,一下又一下。
她当年想要养马,一是吉量的血统同类实在俊俏夺目,二是吉量的母亲曾温顺的看着她,让她近身抚摸过。
那修长俊俏的身形,精壮血肉下紧实的肌肉,触手是微不可查的小绒毛。再靠近一点,还能梳理那漂亮的红鬃。
马儿若是精心饲养,不论品种高低都会成为百里挑一的骏马。
羲和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抚,身后是圆滚滚的怒吼声,不多时吉量甩开了它独自睡在了一旁。贴着那油滑的脖子,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气息喘息。
小红的喘息有些重,它指着长脖子看了四周后又回躺下来。
“谢谢你。”
嘴边一声呢喃低语,伴着夕阳黄昏时,气息渐渐地放缓平静,直到那精壮温暖的感觉散去。
用马的年龄算来,小红是高寿离去,算是喜丧。
羲和没什么避讳的,就近挖开一处大坑,将小红入土为安。那晦暗不再光鲜的毛发身形,在深色湿润的泥土中渐渐淹没。
回过神来的圆滚滚蹲在一旁,羲和每铲一块土,它就仰着脖子哭嚎一声。
羲和从来没见过熊猫哭嚎,既觉得好笑又有些心酸。倒是老气横秋的吉量在旁打着喷嚏,除了默不吭声外,似乎和平常一样。
生肉早在盆里炖成软烂的熟肉,夜色里羲和在屋舍四周挂在白灯笼,将肉端在新坟前,伴着圆滚滚嘶哑的鬼哭狼嚎,蓦地一笑。
她当初死的时候,耶娘虽然伤心,但应该不会像它那样。
当年竭尽全力醒来,强忍困意。她看见的是一辈子有悲有喜,走过一路大风大浪后生死看淡的姬离春。但那只是她以为的,就如她以为可以亲手送姬离春一程,也算是圆满了两人的缘分。
但最后也只是她以为。
所以她不知道耶娘的伤心,不确定姬离春的心事,更无法得知小红临终所想。
“我对不起你。”
堂堂一匹战马,出手几次就莫名的跛腿失了大志。跟着她虽然衣食无忧,可许多时候也只是在马厩里默默地等她和吉量回来。
羲和捏着一块新土,往后砸向吉量。
“你不哭?”
吉量浓密的睫毛眨了眨,夜色里只看到里面略有闪烁,平静地看着她似乎也在问,“你不哭?”
她们两个,谁都哭不出。
羲和早知生者必有死,留下小红就是想着它有救命之恩,自然当养老送终为报。许是早知如此,心中难过却哭不出来。
再看吉量这般沉稳,心头只觉得堵得慌,眉头也拢了起来。
何为人?
有血有肉才算人。
羲和惶恐心中的麻木,一时间怔在原地。
香嫩软烂的炖肉白气氤氲化在夜色中,渐渐地一抹凉意,炖汤上只凝着肉脂模样。
这一夜,冷冷清清。
羲和静不下心,兀自的拿起锄具在土间穿梭,或是施肥或是摘草,闲余着又开了一块土。等到她放下手来,腹中饥肠辘辘的叫嚣着。
顺势将那盆炖肉架火热上,羲和拿着衣裳在河边冲洗后到后院竹林里去。
一只圆滚滚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吊着一根长竹丝的大嘴张着,边上毛色湿哒哒。
地面上除了它,还有掰下咬破的竹子,残损的竹口里淌着少余的红色酒水,多的洒在泥土上芳香四溢。
羲和用脚踢了一下,圆滚滚毫无知觉的继续睡着。
仔细看那竹里还有许多,羲和顺势将其拿回灶房里,一口竹酒一口炖肉,郑重其事的将其吃的干净。连最后的肉汤,都被她用黍饭泡着吃了。
醉酒之后的圆滚滚又掰了一根竹子,扛着大摇大摆的离去。
羲和看它摇摇摆摆的身影,没有阻止。
一天过去。
三天过去。
一个月过去,圆滚滚再也没有回来。
羲和将行李装好,给屋舍扣上大锁,拍着吉量的脖子,“老兄,你很没魅力啊!”
小妹妹一走,一家三口就全散了。
吉量白了她一眼,前蹄不耐的踢了踢,默然的对她催促起来。
上了车,马儿跑。
羲和早就准备了一箩筐的简牌,上面刻着顺风飞递的字样。
几十年不出来跑江湖,原来的好名声和生意基础多半是毁于一旦。重头再来要辛苦些,但他们恰好不怕辛苦。惫懒了这么长,吉量似乎早存了一口气,卷着黄土飞尘的下山狂奔而去。
羲和背着简牌和石剑,差点坐不稳就要摔了出去。
一人一马暂时没有可信之人,只能先挑一些小活来送,路上的时候顺道打听如今世事。
早些年因为天下纷乱,几国之间战争不停,即便是晋楚也都喘不过气来。于是有人达成协议,决定暂时歇战,互相重振旗鼓,也让百姓们留的一个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