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最近的客楼住下。
屋外是泼天的风雨, 几乎入冬的树叶吹落卷荡四周, 风沙飞扬而过。因是街旁,两侧屋房皆为营生所用,结实且精美许多。除了门外招摇客人的妻子外,连着门上的牌匾也都被吹得摇摇欲坠, 仿佛下一瞬就要吹倒。
店家叫来小二一同把牌匾小心翼翼的取回屋中,再关上门窗。
到了羲和跟前, “客官, 这风太大不好用饭,不如先关上等雨停了再看?”
羲和闻言催道,“肉。”
小二连忙应下。
秦缓在侧关窗,回身坐下,“如此大雨,怕又要耽误许多病人。”
不知者天湿落雨在身,病情因而加重者无数。
小妮看他,“哥哥不要担心。”
“病情加重,即要立时相救, 若不然……”
秦缓只说了半句,后面的大多都能听懂。可上菜的小二却是一知半解,闻言再看几人装扮只以为是一心为善的医师,“医师莫要担心,这雨很快就停了。”
羲和默默的执起筷子。
他哪里是医者父母心,分明就是遍地寻找疑难杂症来积攒自己医术和见识而已。但也不掩盖自己对病者的看重和心疼,因而她不去揭穿只是催着小妮快吃。
小孩子嘴小,吃得慢。大约是饿过的缘故,初时吃肉的时候小妮吃起来像是抢吃的一样。这很让专心吃肉的羲和分心,偶尔还要忙碌分神的提醒一句。
反之秦缓则斯文许多。
羲和咬下一大口肉,又催着小二去备好热水。
在山里荒地上可以不挑剔,但在可以的条件里怎能不去享受?
三人在客楼里安然的过了一夜,次日如小二所言大雨已过,但天色仍旧乌沉沉的压下来。空气沉闷,灰色天际下的片片乌色云朵仿佛触手可及,抬眼即可看清它的形状。
乌云凝实一团,看不出丝毫散乱。
雨还会下,秦缓望着窗外默然叹气,干脆就在屋中不出独自翻阅随身的书简笔记。论到医道之事秦缓很快潜心其中,甚至拉着羲和问起前不久的瘟疫事情。
羲和陪着坐了半天,见天仍旧阴沉不落雨又被抓着问的心烦,干脆出门摆起了摊子。
吉量拉车出行,羲和将那些七彩色的木簦摆出来。
这里是卫国国都,除了平凡百姓还大有大夫士家和商户。纵然是阴雨天气,坐在车上的门户也阻扰不得出门的打算。
每一把木簦约两个男子相撑都可遮蔽,且面上由花草的颜色染上。鲜亮好看,许多在街头转角过来,就能看到这处的景色。
灰蒙蒙的天色,慌乱离去的身影中,唯有那一身红衣淡定自若,叫人难以挪开双目。
有几个男子在车上望来,辇车上缓缓撑开三色雨伞,恰似是春雨后的娇花盛放,照着街尾夺目靓丽。直到两车近身来时,只见车上女子撑开一把白伞斜插在栏上。自伞角逡视,辇车走过,正好在阴影后见到那姣好的半张面容缓缓自伞边浮出水面。
女子红衣束腰,一头乌发高束,衬得其白净面容恍若冬日春雪,又映着浅浅桃红。见到来者张望,她抬眸浅笑,声色清越如灵,“风家打造的上好木簦可遮阳避雨,二十钱一把。”
“二十钱?”
女子抿唇轻笑,唇瓣张合着仿佛说了什么。
车上男子将不由自主的下了车,亲自将钱递过去,微凉的一把黄色木簦入到怀中只觉得一股清香而来。
待他再回首时,女子已经远去了肉眼可见之地。一时之间心中怅然若失,又懊恼不已,低头时只见两三好友与他一般怅然若失。
二十钱。
囤了几个月的货,一口气卖出去四把,可说是意料之外的开门红!
羲和将钱币放进钱袋里,笑着坐在栏上招呼客人。她本来是打算卖十钱的,可看来者衣行不凡就开了个大价钱,不想还真的是财大气粗!
可见她的手艺之好!
“小妮,今晚你要吃什么?”
坐在红簦下不被人看见的小妮,“鸡肉!”
穷苦人家吃鱼最简单,反之鸡鸭要细心饲养,生的蛋不是舍不得吃就是带到镇上卖给有钱人家。自从能吃饱肚子,且被羲和一再反复强调吃食无忧后,小妮就彻底爱上了家禽嫩肉。
对羲和而言,鸡鸭都差不远,故而笑着答应了。
正巧的,又有人从旁路过。羲和笑着喊道,“上好的木簦可以遮阳避雨,二十钱一把!”
有出行的男子买下,也有女子见之心中喜爱,除了个别砍价之外多是二十钱的高价卖出。
两人借着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诚心诚意的卖了一天。直到天上闪过一丝亮色,雷鸣电闪的带着雨落下后才回到客楼。
羲和阔气的点了三只鸡,又叫了酒。
鸡足有八寸长,三只几乎都是一般大,盛在盆中满满当当。热腾腾的汤水泛着油脂香气,热气氤氲腾起。隐约可见其中浅色薄皮渗透汤汁,不堪重负的露出里面如丝软烂的鸡肉。
小妮禁不住的咽下口水。
秦缓而此轻笑,与羲和一同对饮浊酒。
雨断断续续,前前后后下了四天。等到天空一片清亮幽蓝,三人这才驱马离开。
但凡听到哪里兵荒马乱,又或是看到匆忙的拖家带口逃难,三人都要催促着吉量赶去。
吉量原来是车一人,如今车三人,途中不免撒脾气的停在路上不肯走。羲和说它时,它便停在路上不肯走。
羲和无奈抓来一把豆子,下车去让它填填肚子。
但一把豆子不过几下咀嚼就吃的一干二净,吉量显然不够嘴瘾,舌头添了一把羲和手心。
待到走时,羲和叹气,“这么一匹马都要养不起了。”
秦缓在书简的海洋中抬眼看了一瞬。
似乎为了显示她的真言,一连几日羲和都在山中穿梭打猎,不肯掏钱去买东西。
日子显得拮据,小妮也不敢再跟着胡吃海塞。哪怕每日都有肉吃,但看着羲和在山里涉险打猎,她自然就跟着忧愁起来,时而在不远处摘来野草做汤。
本来就在山间,是完全用不到钱财的时候。且每日安营扎寨般架起火来烧肉来吃,秦缓摸着微鼓的肚子,抬眼迎着巴巴望他的小妮。
神情中既可怜又谴责。
这小丫头……
秦缓无奈,三人在路上一同互相帮助的遇到了几家财大气粗的商户和士家,其出手大方又很快的将其一分为二落袋为安。
吉量的豆子也换上了新的一袋。
一路上秦缓施医,羲和送药。无事时彼此交流心得,记下各自的书简上日后再做实践。病者登门,两人则相互协助,你吹我的医术我吹你的药好。
你来我往间,很快就在近处百里走出了小小名声。
直到羲和的货物几乎清仓,这日更是售卖后之剩小妮手上的一把红簦时,秦缓与她二人道别。
“我本是尚未出师的医师,这次周□□医也是听闻百姓苦难,师傅也叫我出来习得各家之长,再补己之短。”
秦缓站在楚国城门,作揖相告。他眉目清朗,竹背篓里装满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还有一些可用药材。
他身形修长,消瘦肩胛被背篓带着紧紧勒出两条线来。显得他秀气面庞小巧,脖颈细长。
那竹背篓沉甸甸的,却几不见他放下过。
羲和将骨笛和两盒药送过去,“你家住址可能说来?我日后得空好去拜访。”
秦缓如是相告,“那不知日后怎么寻你?”
“等我下回寻你就知了,且只要在一城之内你吹此笛响,它就听得见。”
羲和指了在旁偷懒的吉量,秦缓闻之笑道,“那我必定备好良豆精草恭迎大驾!”
“噗噜噜。”
吉量眼角扫了一下。
秦缓大有收获,羲和也有裨益。收好卷起的木简置在箱中,再看自己仅剩的三盒药粉,不由急迫起来。
好不容易打出名声,自然不能要求药者空手而归的。
羲和企图趁火打铁,便让小妮在车上静静坐着。有吉量在此,凡人野兽都不敢造次。
撸起袖子,执着石剑直入山中。
常人骇然之地在她看来惬意十分,轻快迈步走到山上却见绿竹之中有人别着竹篓,一身青色粗布与她一般打扮的撅着锄头。
羲和行走没有遮掩,因而她发现时那人也回首望来。
是个弱冠之年的男子,面容浅浅笑着。见到是陌生女子,他亦不变脸色,清俊面容因为劳作缘故,几缕发丝由他抬手擦汗时搓乱。
笑意且更深,与她轻轻点头。
虽是山中人,模样气质却大不相符,偏偏又挑不出错来。
羲和看着他这般,没来由的付之一笑走近身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又被抽走了话……
嗯,这章出来的是个大人物,大boss,因为颜控原因所以更改了他的长相特征,反正历史上的记录都是模糊的
第49章 来到战国(五)
云梦山青山如旧,丛林茂密。
一辆单马驱使的辇车不疾不徐的在山间小道上行走, 说是小道, 但因常年有人驱马而上从而宽敞平铺。按说是十分好走的, 但此车比寻常马车还要宽一半, 以至于车轱辘竟要踩上山道是斜坡上。
纵然行走不快, 但除了车主人外,其中两人坐得东歪西倒不知所措, 以至于下车时形貌难看。
山中一众徒弟见有来者, 只觉得是哪家大夫士家之子来拜学罢了。除了几个好奇的,大都不去张望。
不想听到一声,“师傅!”
王诩落地时只觉两腿发软,踩下去后也是轻飘飘的仍旧往下坠落直到臂膀被人牢牢抓住, 他侧目正是驱车人对他盈盈一笑。
“没事吧?”
吉量本就是天性野马,不喜漫步前行, 尤其是山间。见之难免得意, 又见到要拉生人上山,心中自然不高兴。
羲和来不及多说才抱住车上总是坐不稳的小妮,吉量抬脚就在山间驰骋起来。以至于一心顾好抱住竹篓的王诩遭殃,在车上好似不倒翁一般。
她抬眼看着王诩额头,因为辇车是特意打造故而严实非常。
方才路上时,她眼睁睁的看见王诩撞上去,而今近处观看竟是鼓了一处小包,微微的青色。
山中挖笋年青全身虚力,面容惨淡可怜, 哪里还有才见的清俊秀气?
强忍住心中的笑意,羲和垂眸看他,“等下我给你敷药,很快就会好了。”
“师傅!”
见状的几个徒弟奔来,连忙扶着自家师傅进去。唯有一位身量不高的稚童,应是还未长个显得稚嫩乖巧,向着羲和作揖且君子般谢她,“师傅在山中挖笋,有劳这位先生送回。”
羲和抿笑。
“卫鞅,请她们进来。”
年青师傅回首,看向羲和。
留下两人相望,“你是卫国人?”
“鬼谷先生足智多谋,颖悟绝伦,卫鞅特意前来求学。”
卫楚两地之远,纵是吉量四腿也要花费时日,更不要说是个不到总角的少年。羲和不由讶异,望向那个仪仗着徒弟们往山谷中走去的男子。
云梦山鬼谷有数十人之多,羲和一路走去只见除了王诩之外,竟都是慕名而来者。
可她纵游多年,竟然不知世上还有这样大名之人。
且更狐疑的是,鬼谷二字竟然有些耳熟,却并非听谁提及的熟悉。
怪哉。
王诩不止是撞到了头,与她相见时也因不留神脚下还绊了一跤。
被一众徒弟围绕的王诩支起那只被绊的脚丫,坐在蒲团上捧茶而饮。身前身后的徒弟紧张忙活开来,引路的卫鞅见此也围了上去。
羲和走近看才发现,那只脚踝已经肉眼可见的肿了一圈。
偏生本人还怡然自得的,羲和趁机蹲下身去戳了一下。王诩腿脚一颤,茶碗差点倒出,他嘶了一口凉气。
羲和用半路医师的专业眼光去看,“也还好,只要休养几日就可。”
“你!”
生者带回受伤的师傅,徒弟们心中自有不满,有性情直爽的预要竖眉指怼却见来者竟是个妙龄女子。略有怔忪之余,便见其探手在师傅脚踝处揉抚一番。
“嘶……”
王诩忍痛看去,只见那揉抚颇有章法模样,伤处疼痛之后略有舒缓,“这,是做什么?”
小妮站在一侧,“我姐姐是很厉害的医师。”
几个徒弟面面相觑,方才失礼的也尽快作揖请罪。羲和没想到一个挖笋的,竟然养了一群小徒弟,还都是酸唧唧的模样。倒出药粉来又狠狠地揉了一下,“我这药有奇效,再加上亲手揉按,等你明日起来应就差不多了。”
“这样厉害?”
小妮不高兴的哼了一声,“我姐姐连瘟疫都可治,这算什么?”
难得两次出头,羲和不免看她,只见小妮孩子气的噘着嘴,很是不服气的红着脸。
卫鞅等人更是瞠目结舌,看向羲和只觉得恍若神人。
“诩谢羲和搭救之恩。”
“没事,你给二十钱就是。”
羲和将药瓶递过去,她根本用不上这个,更没道理把营生赚钱的东西浪费来做好人。
她穷,不敢铺张浪费。
“我给吧!”
有徒弟毅然站出,“挖笋奔来就是我应该做的事情,要师傅劳作本就不该,还不幸脚下受伤!这个钱我给!”
说着他摸了全身翻出钱袋来……竟是十钱都无。
旁人见此,也慌忙的掏出钱袋来。几人七手八脚的对着,王诩失笑出声,“是我要挖笋,自然不能累及你们,这笔钱理应由我还上。”
“还?”
羲和挑眉,“你们师徒都这么穷?”
“诩只在山中度日,身上着实没有多余钱币,还请多等几日。待我下山赶场回来,正好你也要在山中寻药不是?”
“也好。”
羲和环视这一片村落般的木屋,“那我和小妮就在这里叨扰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