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时,他便找到了南楚在长江沿线的军队布防图,宋延年眉间大喜,仔细看了一遍,谨慎的藏于胸前,此乃最为关键的攻楚图略,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将早已备好的假图放回架上,以免被发现,楚帝会调整布防。
北魏西伐之后,若想一鼓作气攻下楚国,一则可越长江南下,二则可从西夏借道绕远,拿到了布防图,不管从战备还是物资,都极大的缩短攻楚时间。
宋延年沿原路返回,远远望见殿内曾宾警惕的扫视过来,两人对眼后,便继续坐下吃酒。
宋府因杜月娥的生辰,临至今日依旧忙的团团转。
沈红音便是这个时候进门的。
她今日穿的更加素净,雪白的长裙,随风微微飘拂,迎着日光,裙面金莲若隐若现。青丝绾成髻,只插了一枚重瓣莲花翡翠簪子,她捏着锦帕,入门便笑。
“妆妆,我来与你讨酒喝。”
顾妆妆有些微怔,起身纳闷,“沈姐姐说的什么话,我倒有些不明了。”
沈红音瞟了眼画眉,顾妆妆见她神秘兮兮的朝自己招了招手,便跟着走上前,迷迷瞪瞪看着她。
“去岁大公子从真腊国和扶南国购进一批降真香,城中达官贵人很是喜爱,原先宫廷供奉是陆家的,就在今日,落到你们宋家头上来了。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你说我该不该讨一杯酒来凑个热闹。”
她撩着帕子扇风,脸上出了汗,盖不住她由衷的喜悦。
顾妆妆浑然不解,她听宋延年说过此事,原以为早就定下来了,听沈红音的口气,倒像是今日才下的谕旨。
“夫君还在宫中没有回府,沈姐姐是如何知道的?”
沈红音眉飞目舞,难掩忻忻得意之情,“其实也怪我着急,方一得了消息,便火急火燎来到你这,不过宫中有些便利。”
沈家与宫中内官关系维系密切,得到这种小道消息,也不足为怪。
“沈姐姐倒比我这个正经夫人还要高兴。”画眉抽了两支芍药递给顾妆妆,她剪掉多余的叶子,轻抬睫毛,又嫣然笑道,“沈姐姐不该与我讨酒和喝,应等到夫君回来,你亲自与他道贺才是。”
白嫩的脖颈沁出汗珠,她就着巾帕擦了一下,又听沈红音笑吟吟的说道,“大公子今夜怕是回不来。”
闻言,顾妆妆修剪花枝的手一顿,抬头疑惑的问道,“沈姐姐缘何对夫君的行程如此关注,倒让我自愧不如。”
沈红音鼻间轻轻嗤了一声,也不在意,只是上前捡起桌上的芍药,凑到唇边嗅了嗅,心情大好。
“妆妆,你别误会,我也是顺道听说,宫中办宴,留了大公子等人夙夜庆祝。我没别的意思,你若是多想,当真冤枉我了。”
殷红的唇启开,她直直的盯着顾妆妆,颇有欲盖弥彰,昭威耀武的架势。
“难为沈姐姐特意过来一趟,想必你也不稀罕我的清酒,大约一会儿还要去婆母那边请安,我便不留你了。”
顾妆妆勾着手指,挑起芍药未开的花瓣,语气轻快。
沈红音盈盈一退,“倒真让你猜着了,夫人邀我过来,也不知何事,那我先去了。”
画眉哼唧着一跺脚,啐道,“沈家小姐分明过来炫耀,真当我们看不出。”
顾妆妆捏了捏太阳穴,愁眉苦脸地将芍药撒到桌上,“我倒不怕她炫耀,只是每每她从婆母那里前脚离开,后脚我就得过去受训。这个沈姐姐,真是总爱与我过不去。”
临安城的好男儿那般多,偏偏喜欢宋延年。
她揉着小腹,一阵阵的阴冷就像挂了一块冰坨子,坠的难受,画眉见状,忙去取了热乎乎的姜汁糖水,抱着递到顾妆妆手心。
往常月信准时,这回却足足拖了半月,第一日便折腾的她虚弱难忍,顾妆妆一股脑的喝完,又起身想往房内走,前脚刚跨过门槛,便听身后林嬷嬷急急喊她。
“少夫人,夫人请你过去。”
天都要黑了,顾妆妆摸着额头,后脊凉飕飕的就像被人灌了一桶凉水,她将手缩进袖中,蹙眉可怜兮兮的问,“林嬷嬷,婆母唤我?”
翌日才是杜月娥的生辰,备好的礼品尚在房中,这是唤她过去作甚?
林嬷嬷在前头领路,顾妆妆咬着唇,闷声闷气的跟着,小腹和后腰委实难受,她摩挲着腰身,快速的擦热后,愈发觉得双脚踩在冰窟里,四肢都是冷的,小腹便疼的寒渍渍的像是浸了水一般。
杜月娥从始至终都揣着慈颜善色,找了个替她积福的由头,便又将顾妆妆打发去了佛堂,不抄女则,改抄《法华经》了。
临走又补了句,让林嬷嬷跟着过去侍奉,为表诚心,要跪着抄,诚心深厚,杜月娥的福报越绵延。顾妆妆如何也寻不到反驳的借口,便怏怏的应下,抱着两本厚厚的《法华经》,与林嬷嬷一同去了佛堂。
这一刻,她是真真讨厌沈红音,也的的确确明白,若要活的舒坦,沈红音一定不能入宋府大门。
抄到天色大亮,林嬷嬷坐在方椅,手拄着脑袋一晃一晃的闭着眼,香炉里的灰烬啪嗒啪嗒的掉落,淡淡的檀香熏得顾妆妆两眼迷离。
她揉了揉眼睛,整个人蜷着,血流愈发不畅,两条腿像是没有知觉一般,她用力掐了一下,扶着地面爬起来。
麻疼如同一股电流从脚底窜到牙齿,刺激着她的大脑,顾妆妆一瘸一拐的跳到柱子旁,拍了拍林嬷嬷的肩膀,那人猛地惊醒,见她小脸煞白,嘴唇发乌,又下意识的瞥向蒲团处的誊抄本。
“少夫人抄完了?”
顾妆妆憋闷,摇头“林嬷嬷,容我回去换一身衣裳。”
“可..”林嬷嬷犹疑着,顾妆妆又道,“我来月信,裙角有些污脏。”
开门的一刹,明晃晃的太阳刺的她双目生疼,顾妆妆闭了闭眼,扶着门框一点点挪出去,她走的缓慢,就像是形容枯槁的老人,两手覆在小腹处,弓着腰,姿态全无。
方出了佛堂院门,膝盖一软,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一个白影快步窜了过去,两手穿过腋下将她往上一扶,急急叫道,“妆妆!”
第19章 019
昨夜月明星稀,宫中宴席久久不散,宋延年既已得手,又惦记着顾妆妆,便寻了个由头离席回府。
房中灯烛尽灭,黑黢黢的看不见人影,唯独浅薄的呼吸声,让他意识到床上那人睡着了。
他解衣脱裤,一股脑扔到屏风上挂着,又翻身上床,手落到那人腰间,一顿,猛地移开后,他撑起身子,借穿窗而过的月色,蹙眉掰过那人的脸。
陈阮觉出面上一凉,便渐渐醒转过来,睁眼却见头顶那人不动声色的凝望着她,登时吓了一跳,又因宋延年样貌俊朗,不由伸手攀住他的脖颈,娇滴滴的半坐起来,柔弱无骨。
“公子回来,怎不唤妾伺候?”她的十指纤细,指甲划过宋延年的肩颈,有意无意的擦着他的耳垂,将前胸蹭到他下颌,跪立起来,除去宋延年身上薄薄的寝衣。
宋延年不说话,眸色愈发阴冷,一双手垂在身侧,脑中却在不断想象顾妆妆究竟是否知晓此事?
若不知晓,三更半夜她去了哪里,怎会让外人睡在床上?若是知晓,她又是怀着怎样的想法,将自己的夫君拱手他让。
他深深吸了口气,闭眼,那双手托住他的脸,温热的呼吸靠向他的前胸,小腹,慢慢逼近两腿之间。
“想死的话,便再靠近一点。”
陈阮的寒毛噌的立了起来,柔软的胳膊僵硬且颤抖着从他身上移开,声音打结了一般,“妾..妾只是..想服侍公子宽衣,就寝。长夜漫漫,妾曾学过经络松筋,公子日夜辛劳,难免乏累,您瞧妾的手指,捏起来可叫人醉生...神清气爽。”
她大着胆子,试探着去够宋延年的胳膊,眼看毫厘之间,宋延年忽然扭过头,淬了毒的眸子兀的一闪,“剁手的滋味知道吗?”
他声音淡淡的,偏叫人听了魂都打颤。
陈阮避开他的眼睛,强颜笑笑,“妾胆子小,公子吓到妾了。”她用衣袖拭了拭眼泪,楚楚可怜的垂着皙白如玉的脖颈,向宋延年露出自己那张脸来。
宋延年只看了一瞬,便冷笑,声音就像凝霜的冰,陈阮屏住呼吸,手掌攥成拳头,干巴巴的跟着附和两声笑,却再不敢胡乱动作,只是缩在角落里,等他开口。
“滚!”
这一声就像厉鬼低嘶,陈阮身子一塌,咣当一声后滚跌落在地。
宋延年穿好裤子,面不改色的从屏风上扯下外衣,蜀锦屏风晃了几晃,陈阮瑟缩着手脚并用赶忙爬走,“咚”的一声闷响,屏风在她手边轰然坠地。
差一点,两条腿就砸烂了。
陈阮连哭都刻意压低了声音,时而啜泣,时而红着眼眶抖动嘴唇,她身上的寝衣薄软透明,洁白的身子隐约看见,宋延年背对着她,一边穿中衣,一边冷厉问道。
“是谁出的主意?”
陈阮一怔,嗫嚅道,“是夫人...”
一道白光闪过,麻嗖嗖的疼痛让她尖声嚎叫,她慢慢把手摸向左脸,眼珠跟着斜斜下压。殷红的血沿着指缝漫了出来,她张了张嘴,黏腻的声音哏在喉间。
宋延年将擦完的巾帕扔到地上,挑眉,波澜不惊,“自己剁还是找人帮你?!”
陈阮哆嗦着后退,两只眼珠瞪得滚圆,因为惊骇她暂时忘记了疼痛和哭泣,只是压抑着呼吸,恐惧而小心翼翼的看着宋延年。
沈红音是个骗子,她说宋延年一定会喜欢这张脸,两人偷偷观摩过宋府少夫人的样貌,模仿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甚至在四下无人的时候,陈阮也觉得自己像极了顾妆妆。
听闻宋延年宠妻如命,她顶着一张相像的脸,如沈红音所言,必能挣个好前程。
可是,她将抬脸望他,他却像吃了蛆一样恶心厌恶。
陈阮的牙根不住的摩擦打颤,脸上的血很快湿透了衣裳,“公子饶命,”她想爬过去,却在半路停下来,仰着头,哀求。
“是沈小姐和夫人,”她擦了擦鼻涕,“沈小姐说,公子一定会喜欢我的脸,叫我好好服侍你。”
宋延年摩挲着手指,披上的外衣没有系带,松松垮垮挂在身上,他瞥了眼陈阮,方才怒极,热血冲头,只想一掌把她劈出去。
现下冷静过来,便也改了主意。
佛堂外的翠竹窸窸窣窣的随风晃动,顾妆妆醒过神来,忙从那人怀里挣开,瘸着脚跳到对面,小声道,“宋...三弟?”
宋延祁的手举在半空,明亮的眼睛在听到顾妆妆的称呼后,霎时暗淡下来。他脸色白的吓人,眼底乌青一片,干裂的唇冒出血丝,短短几日,竟瘦脱相了。
“妆妆,母亲骗了我,”他的手插入头发间,痛苦的闭眼,“我不知道,那段日子对你来说是怎么熬过去的,我以为,我写的信你都...
是我的错,才让你不得不嫁给大哥...”
顾妆妆越发听得糊涂,却也无暇与他解释,今日是杜月娥的生辰,来往宾客良多,若是被人瞧见她同宋延祁私下交谈,传出去难免难听。
她直起肩膀,压低声音打断宋延祁的悲痛,指了指杜月娥的院子,“三弟,我不怪你,你也别自怨自艾。事情已经过去了,既然没有在一起,那便是没有缘分。
夫君待我很好,我很知足,你也别耿耿于怀,放宽心...”
她垫起脚尖,四下环望一周,手掌掩在唇边,“那我先走了,男宾席在东院。”
说罢,头也不回的一瘸一拐跳出院门,发间的珠钗跟着起伏,宋延祁呆呆地站在原地,耳边回旋着那句话。
我很知足...
放宽心..
青砖铺就的甬道,一枚海棠花耳坠藏在缝隙里,宋延祁蹲下,捡起来放在掌心,脑中登时浮现出书院里两人树下谈情,顾妆妆喜笑颜开的场景。
他攥起拳头,手掌撑在膝上,慢慢直起身子。
顾妆妆小腹渐渐温热,不似昨夜那般疼痛难熬,脚步也慢慢变得轻快起来。檐下花枝沾了露珠,她扯了一朵捧在掌中,推门,愣住。
房内一片狼藉,蜀锦屏风横躺在地,砸坏了她新插的芍药,碎瓷渣子散乱无章,屏风上有勾缠的衣裳碎片,她瞪大眼睛,沿着屏风直直望向床榻。
宋延年侧躺在床上,衣襟敞开,双目微合,修长的两条腿交叠在一起,压着薄软的衾被,对面玫瑰椅上坐了一人,隔着寝衣能看见里面雪白的皮肤。
顾妆妆咽了咽唾沫,眼睛有些酸,视线不受控制的落到那人脸上,她的右脸小小的尖尖的,长长的睫毛沾着水雾,青丝如墨,有几缕垂在前怀,我见犹怜。
听到动静,她好像吓了一跳,立时抬头望去。
顾妆妆脚底生根似的,不由自主抚上自己的脸,对面水涟涟的一双眼,盛满柔情与婉转,在看到顾妆妆的时候,立时盖住了自己的左脸。
顾妆妆咬着唇,低头快速绕过碎渣,打开柜子,拿出干净的衣裳,瞥了眼站起来的人,闷闷的踏出门槛,两手握着门框,不知怎的,眼睛里竟委屈的擎满泪花。
她胡乱擦了下,别开头,慢慢合上门,窄窄的缝隙里,床上那人睁开了眼,似笑非笑看着她,顾妆妆迟疑的停了动作,小声道,“夫君...”
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宋延年心口一热,锐利的眸子慢慢柔和下来。
“妆妆...”宋延祁见她背对着门,便站在阶下轻轻叫了一声,顾妆妆回头,宋延祁托起掌心,海棠花耳坠泛着盈盈白光,她下意识的摸向耳朵,恍然大悟。
宋延祁走上台阶,摊开掌心,顾妆妆用两指捏起耳坠,重新戴到耳朵上,晃了晃头,笑,“谢谢你。”
宋延祁眯起眼睛,低头看她微红的耳廓,又慢慢把手交叉握在一起,低声道,“那我走了。”他说完,余光一扫,宋延年已经起身,正拢着领口,眸色如墨。
陈阮见他起来,忙让出路,偎在帘后,眼珠咕噜一转,两手紧紧攥着帕子。
宋延年走的慢条斯理,骨节分明的手圈过自己的腰身,绑好腰带后,正好站在顾妆妆身旁,他的眼睛盯着海棠花耳坠,手指捏上,轻声问。
“去哪了?”
顾妆妆脑袋不动,只将眼珠转向耳朵方向,微微仰起小脸,“佛堂。”
“哦?”宋延年的手滑到她颈项,抬眼,虽在笑着,眸中却好似寒冬凛冽,“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