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人撇了撇嘴,道:“要我说,哪天我去城里住,这辈子就不回来了,做城里人不好?”
他说完,快速扒完了饭,又对迟松道:“松子记得同你爹说一声,叔上你家借个耙犁使使,回头就去拿。”
迟松答应了一声,领着迟长青与洛婵往村里去了,走得远了,洛婵还能感觉到那些好奇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掠过,却不知又给了村民们新的谈资。
一个给孩子喂饭的妇人啧啧道:“刚刚那小媳妇你们瞧清楚没,生得可真水灵,我还从没见过这么俊的。”
旁边院子里一个妇人道:“倒是没看真切,她个子显小,被那后生挡住了,就瞧着瘦巴巴的,身上没三两肉,不好生养吧?”
之前说话的妇人听了便道:“这却也是,哎,就是生了那么一张脸,啧啧……”
她故作意味深长地道:“以后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事来呢。”
旁边那妇人一听,立即想起来什么似的,看向自己身旁的丈夫,却见他正在伸着脖子往村里头那条道上张望,隐约还能看见迟松带着人没走远,走在中间的是那个回来的年轻后生,他左手牵着的女子,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裙,身段纤细婀娜,行动如弱柳扶风,光是瞧着这背影就足以令人神往了。
妇人没读过书,也没见识,只知道那年轻媳妇必然是非常好看的,更何况自家丈夫还在伸脖子瞧,二话不说,伸手就拧住了他的耳朵,厉声道:“你瞅啥瞅?瞅啥瞅?!”
她丈夫痛叫一声,道:“我没瞅啊!你这泼妇,快松手!”
妇人更愤怒了,拧着他的耳朵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圈儿,骂道:“眼珠子都恨不得贴上去了,还没瞅?你当老娘是瞎的啊?!”
两人便争执起来,吵吵闹闹,那喂孩子吃饭的妇人见捅了马蜂窝,连忙抱起自家娃进屋去了,众村民一看变成了这样,也都各自捧着碗回家去了。
……
却说迟松带着迟长青两人到了家里,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正坐在门槛上,聚精会神地吃手指,见了人来,仰着头看,嘴里叫了一声:“叔!”
迟松弯腰把他抱起来,道:“怎么搁这坐着,当心屁股凉,你爹回来没?”
小娃娃一边吃手指,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两个生人,小声答道:“爹刚回来了。”
迟松率先进了门,洛婵牵着迟长青的衣袖跟着进了院子,悄悄地四下打量,这院子还挺大,四四方方的,墙边种了几棵树,树下放着一方石磨,她盯着那石磨看了几眼,屋子里又出来了两个人,一个洛婵认得,就是之前见过的那个老人,拄着拐棍,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对迟长青道:“来了啊,快进屋。”
他说着,又看向洛婵,啊哟一声,道:“这是……”
“是长青哥的媳妇!”迟松大声说了这一句,就抱着那小娃娃闷头进屋去了。
老人笑起来,面上的皱纹都散开了,看向迟长青道:“好,好,快进屋吧。”
他一边引路,一边指着旁边的年轻人,对两人解释道:“这是迟柏,我大孙子。”
迟柏和迟松模样生得有些像,只是身形更为健壮一些,个子也更高,性子看起来比较稳重,他笑笑,道:“叫我柏哥就可以了。”
迟长青便跟着叫了一声,一行人进了屋里,有年轻妇人正端着菜从里间出来,热情地招呼着几人坐下,洛婵没见过这种场面,牵着迟长青的衣袖,下意识往他身边靠了靠,洛府用膳时,虽然也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但并不会像这样闹哄哄的,地上还有母鸡咯咯叫着,一边找食吃。
迟长青微微侧头,发觉了她的紧张,便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等坐下之后,那妇人看见了洛婵,笑着道:“长青媳妇生得真俊,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标致的人呢。”
她的口音很重,好在说话不算快,洛婵听得虽然费劲,但知道对方是在同自己说话,便抿着唇礼貌地笑了笑。
乡下人性格淳朴,十分热情,吃顿饭也吃得很热闹,没叫迟长青和洛婵觉得冷落,只是洛婵从前在府里用饭,在桌上是无人说话的,食不言寝不语,很是安静,而到了这儿就不一样了,一家人随意谈论着,说着邻里间的趣事,洛婵捏着筷子,颇有几分局促。
村长儿媳见她吃得慢,又怯生生的,便十分热情地道:“长青媳妇,可是觉得菜不合胃口?这都是自家种的菜,没什么好的,若是觉得不好吃,婶子再去给你另做?”
她这次说话又快又麻利,洛婵听得有些茫然,不知该如何反应,还是迟长青立即替她答道:“没有,她吃饭一向如此,吃得慢,多谢婶子了。”
村长儿媳便笑:“原来是个猫儿胃,看这瘦的,多吃些。”
她说完,便动手夹起一筷子炒鸡蛋放在洛婵碗里,笑吟吟道:“吃吧。”
洛婵有点被惊住了,无措地看了看迟长青,从前母亲也替她夹过菜,兄长也替她夹过,可从没有陌生人给她夹菜的,还是她自己用过的筷子,洛婵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迟长青哪里还不知道她?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替她夹走了那块炒鸡蛋,对村长儿媳歉然道:“婶子,她在路上染了风寒,大夫交代了要忌口,不能吃鸡蛋。”
村长儿媳听了,忙道:“既然是大夫说的,那就不吃了,吃别的吧。”
迟长青怕她又给洛婵夹菜,便笑道:“多谢婶子,我来照顾她吧。”
他说完,又看向洛婵,轻声道:“把饭吃完了就好。”
洛婵明白了他的意思,吃完了,人家就不会给她夹菜了,连忙点头,乖乖端着碗把饭都吃干净了,然后坐在那里,双手交叠着放在身前,看着迟长青吃。
她的动作斯文,气度优雅,坐在这乡下人家的土屋里,就仿佛置身于玉殿金堂之上,半点失礼都没有过,一看就是家中教养极好的,让村长他们一家人瞧了,也觉得十分喜欢,尤其是村长儿媳,对着迟长青赞不绝口,把洛婵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洛婵听得云里雾里,倒是迟长青面上露出几分笑意,很谦虚的模样,与此同时,他心里还升起了一点诡异的满足感。
吃过午饭之后,村长才对迟松迟柏两兄弟道:“长青才从外地回来,小桥湾的祖屋荒了这么多年,他一个人打扫忙不过来,那你们兄弟俩都去帮个忙,把屋顶修一修,屋里收拾一下。”
他说着,又问迟长青道:“一日的时间恐怕来不及,你们夫妻俩不如这几日都住在我这里好了。”
闻言,迟长青立即婉拒道:“不了,阿爷,不好麻烦你们,我下午还要去镇上一趟。”
就他们那小破院子,若真要自己动手收拾,怕是不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去了。
老村长又劝了几句,见迟长青执意不肯,只好作罢,又劝道:“那让松子送你去吧,你才从外地回来,怕是不认得路。”
这回迟长青没再拒绝,道了谢,便带着洛婵离开了,迟松也跟着一并走,他还要领着两人去镇上。
等人都散了,村长儿媳才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残羹,却见迟长青之前坐着的位置上放着什么东西,探头一看,却是一串铜钱,足有几十个。
她连忙抓起那铜钱,叫老村长道:“爹,这钱是哪里来的?”
老村长看了一眼,道:“是不是长青留下来的?这孩子,怎么这么客气?”
他说着,又叫来迟柏,让他把那些钱送回给迟长青,迟柏立刻就去了小桥湾,老远就听见那边传来人声,像是有人在大声地吵架似的,他紧走几步,发现那争吵声就是从迟长青的院子里传来的。
这怎么就吵上了?
迟柏心里疑惑,等进了院子,便看见两个熟悉的人站在门口,他都认得,这是旁边住着的迟满金一家子,这家的媳妇很是厉害,村里人都不爱与他们家打交道,怎么迟长青一来就招惹上了?
迟松见了他来,忙道:“哥,你咋来了?”
迟柏道:“等会再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吵起来了?”
迟松哭笑不得,没等他解释,迟满金媳妇就一把扯过迟柏,道:“大柏侄子你来得正好,你给婶子评评理,他弄坏了我家的东西,该不该赔?”
迟柏有些惊讶道:“长青弄坏了婶子家什么东西?”
“喏!”迟满金媳妇把手往他面前一伸,手心里放着半个锁头,一看就是被锤坏了,她振振有词道:“他把婶子家的锁给砸了。”
旁边的迟满金也结结巴巴地帮腔道:“就、就是,砸……砸了咱家的锁、锁,要赔!”
☆、第22章 第22章我脾气有时候很不好。
第22章
洛婵站在迟长青身后,悄悄地打量着这些人,尽管她听不太懂,也能知道那妇人来者不善,而且瞧着她手里的那个破烂的锁头,倒还有几分眼熟。
洛婵看了一会,才顿时想起来,那锁不正是之前挂在这座院子门上,最后被迟长青用剑柄磕掉的那个么?
看着妇人一脸的激动愤怒之情,洛婵由衷地感到了疑惑,难道乡下人家都喜欢把锁挂在别人家的门上么?
那边迟满金媳妇不依不饶,非拉着迟柏要说理,一定要迟长青赔给她。
迟柏不知内情,只好看向迟长青,还没等他开口发问,迟长青便抱起双臂,道:“锁是我砸坏的,要赔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位婶子,你能否先给我解释解释,你家的锁为什么要挂在我家门上?”
迟满金媳妇一噎,立即道:“你家这锁早八百年前就锈烂了,我这不是怕你家遭贼么?好心拿了锁来帮你们锁上,你倒好,二话不说就把我好好的锁给砸烂了,难道不该赔?”
迟满金道:“该、该赔!”
这夫妻俩一唱一和,歪理一套一套的,翻来覆去就一个意思,要迟长青赔钱。
迟长青眉头微动,迟柏见状,正欲为他说话,岂料他竟然妥协了,好脾气地问道:“既然如此,你们说要赔多少?”
迟满金反应极快,连忙比了比手指,道:“起码要三十文!”
一说起钱的事,他竟然就不结巴了,补充道:“这锁我是在镇上的王铁匠铺子里买的,足足花了四十文钱,就算你三十文好了。”
旁边的迟松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满金叔,您别说笑了,镇子上哪有要四十文钱的锁?这锁我看最多也就值个十五文钱。”
迟满金眼睛一瞪,道:“你、你别瞎说,不……不信,你去问!”
迟松想说问也最多就十五文钱,没想到,迟长青摆了摆手,还真的就拿出来三十个铜钱,递给迟满金,道:“那您数数,三十文钱。”
那对夫妻见了钱,顿时两眼放光,迟满金一把抓过去,仔细地点数,翻来覆去数了整整两遍,才乐呵呵道:“好、好了。”
迟长青点点头,道:“够了就行,两位慢走。”
迟满金揣着三十文钱带着他那媳妇走了,迟松才道:“长青哥,你被他诳了,就这破锁,哪儿用得着三十文钱?”
迟长青却不以为意道:“和气生财,罢了,都是邻居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闹起来了也不好。”
端的是个豁达性子,迟松两兄弟对他愈发有了好感,迟柏更是道:“你初来乍到,许多事情不知道,村子里的人大多都好相处,但也有几个难缠的,日后有什么事情,那你大可以先与我们兄弟说,能帮得上忙的,我们绝不推辞。”
迟长青便道:“那就先多谢了。”
迟柏又拿出怀里的铜钱来,递还给他,道:“这些钱你收回去。”
迟长青看一眼就知道是之前他留下来作饭资的,正欲拒绝,便听迟柏笑道:“我阿爷从前与平二爷是好兄弟的,如今你来我们家吃一顿饭还要给钱,岂不是见了外?我阿爷瞧着心里难受呢,以为你同他生分。”
平二爷就是迟长青的祖父,听了这话,他便知道不能再推辞,只好收了下来,又道了一回谢,迟柏对迟松道:“时候不早了,你们要去镇子就赶早去,别耽搁,否则回来就天黑了,路上不好走。”
迟松应了下来,迟柏又叮嘱几句,正要离开,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院子里的几人都转头去看,竟然又是迟满金夫妇,迟松惊讶道:“满金叔,您还有什么事儿?”
迟满金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我来拿……拿东西……”
他说不清楚话,听得他媳妇都急了,拉了他一把,笑吟吟地开口道:“是来拿回我们家的东西,拿了就走。”
迟柏兄弟都皱起眉来,迟长青倒是没什么反应,淡淡道:“什么东西?”
迟满金媳妇扬了扬下巴,道:“就在屋里。”
她说着就要往里走,岂料才走了一步,就被什么挡住了去路,那玩意沉得很,像一根烧火棍似的,迟满金媳妇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把剑,她唬了一跳,道:“你做什么?”
迟长青剑眉微挑,道:“婶子,这是我的屋子,您别乱闯。”
“哎你这后生,”迟满金媳妇理直气壮地道:“我的东西在里面,我自然就要拿回来啊,难不成你还想昧下我的?”
迟长青嗤笑一声,道:“这就奇怪了,你家的东西,为何要到我的屋子里来拿?”
迟满金媳妇倒是半点不心虚,振振有词道:“原就是放在你家的。”
她说着就要拨开迟长青的剑,拨了两下,却拨不开,脸色顿时就不好了,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迟柏皱着眉开口,道:“婶子,做事要讲道理,你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在长青家里?”
迟满金媳妇急了,道:“是你们不讲道理,我说在就是在,不信咱们进去看看?!难道你们还要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吗?”
迟松眼露轻蔑之意,心想,你们夫妻是村子里出了名的贪财,爱占小便宜,如今看迟长青脾气好,还要跑到人家家里来明抢了,到底是谁不讲道理?遂也帮着道:“满金婶子,刚刚你们才拿了长青哥三十文钱,长青哥都没计较,别闹得太过了。”
迟满金媳妇一瞪眼,声音尖利道:“怎么倒是我的错了?我拿自家的东西,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迟松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可没有擅自到别人家去拿自家东西的道理,婶子您别看着长青哥脾气好,又是刚从外地回来,不然咱们去村子里说,让别的叔伯们帮着评评理!”
迟满金媳妇脸色一变,用力扯了迟满金一把,骂道:“你是个死人吗?就不会吭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