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来接云梧回去的。今儿是难得的晴天,二人没坐轿辇,而是溜达着回了翊坤宫。
寒风吹过面颊,带来一丝冷意,乾隆摸了摸肩上厚重无比的裘皮,难得自嘲了一下。
果真是不中用了,早年间这个时节,他哪里用得着这样厚的衣裳?
云梧没有注意到乾隆的异样,等到了屋里坐下,云梧倒了茶给他,“皇上今儿不忙?”
乾隆接过茶盏,“今儿是你生辰,怎么也要来瞧瞧你的。”
云梧笑了,“那就先谢过皇上了。”
乾隆呷了口茶,问她道:“说起来,十二过完年就十七了吧?”
“是啊,”云梧点了点头,随即弯了弯眼睛,“真快啊,我还记着他吃奶的模样呢,一眨眼就这么大了。”
乾隆也笑了,接着道:“也是时候该成家了。”
云梧一愣,“这离大选还有一年呢……”
乾隆叹了口气,眼里有些黯然,“朕怕是等不到了。”
“皇上说什么呢,”云梧立刻下意识反驳道,“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您可是要长命百岁的。”
看着她笃定的样子,乾隆不由心下一暖。他笑了笑,“好,朕不说。”
他顿了一下,“不过十一跟十二的婚事不能拖了,这两年朕也看了,都是稳重的好孩子,也都该成家了。”
云梧心乱如麻,没想到乾隆会突然提起这个。她想找些理由继续拖延过去,可如今不比两年前,年纪小这个理由是怎么也没法用了。
她嘴巴发苦,“两个孩子是我亲手带大的,成婚了便要出宫建府,我是真舍不得……”
“这个不用担心,成婚后两个孩子继续住在家里便是。”乾隆道。
云梧说不出话了。
总是早有这么一遭的……云梧心里苦笑,不过十六周岁,已经比十四周岁强上不少了。
她打起精神问道:“皇上可有人选?”
乾隆问:“上次大选留牌子的几个秀女,你可有看好的?”
云梧答道:“叫了几回她们进宫陪我说说话,都是好姑娘,只除了那位他他拉家的姑娘……”她想起什么皱了下眉,“是个掐尖儿好强的,怕是不合适做皇子福晋。”
乾隆点了点头,“那富察家的女儿和蒙古扎萨克亲王的女儿,都还合你的意?”
“富察家的女儿自不必说,果真是孝贤皇后的侄女儿,善解人意、文采出众,没有堕她姑母的名声。”云梧笑道,“至于博尔济吉特氏,也是个好的,面上稳重大方,私下里性子却颇为活泼,挺有意思的姑娘。”
乾隆又点了点头,“依你看,富察氏指给十一、博尔济吉特氏指给十二如何?”
云梧闻言心中大惊,乾隆这是什么意思?
富察氏先不说,单说博尔济吉特氏。她出身蒙古阿巴噶右旗,父亲叫索诺木喇布坦,是成吉思汗异母弟弟别里古台的后裔,雍正初年袭了祖上传下来的郡王爵位,后来在清军征准噶尔部时立下功劳,于乾隆二十年晋为亲王。
之后索诺木喇布坦在平青衮杂卜叛乱中再次立功,乾隆数次对其褒奖议叙,还曾赏赐过金黄缰紫缰。每年乾隆宴请外藩时,索诺木喇布坦都能排到前位甚至第一,可以说在蒙古王公中,地位圣眷超过他的人很少。
但这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他的女儿姓博尔济吉特!
大清开国时施行满蒙联姻,皇后都是蒙古草原的姑娘,然而自圣祖康熙起,朝局大定,后宫不再有蒙古皇后,中宫无一不是满洲八大族出身,早先五阿哥的嫡福晋就姓西林觉罗。
五福晋的娘家虽然姓氏响亮,可自核心人物鄂尔泰去世还被乾隆问罪后,家族早已破败。云梧琢磨着乾隆不会想要外戚坐大,富察一家已是荣宠至极,缅甸的战事,估摸着还要傅恒出马,到时候这又是战功,傅恒的儿子里也尽是高官甚至还有尚主的额附,若再出一个皇后,外戚之势大,新帝恐怕就要压不住了。
故而她暗自猜测,谁娶了富察氏,谁再进一步的可能性就比较小。可云梧怎么也没想到,乾隆打算给永璂娶个蒙古福晋!
这是不是说,永璂与大位无缘了?
等等,云梧冷静下来,心思急转,这不是证明永璂没有二心最好的法子吗?
过年的时候,云梧的侄儿夫人进宫请安时可是说,自从永琪没了,朝中劝乾隆立储的声音屡见不鲜。这种情况下,最危险的可不就是身为嫡长子的永璂,云梧之前还在担心怎么办,乾隆今日一提,倒是让云梧有了想法。
雍正做皇子时自称“天下第一闲人”,也没耽误他老人家坐上皇位,争储这种事,面上自然要表现出来自己没有兴趣才是。
至于以后,没有明文规定蒙古福晋的人不能登基,令贵妃被追赠皇后以前,整个大清还没出过汉人血统的皇后呢,蒙古亲王的女儿,总比包衣汉女出身高吧?
就是不知道永璂自己会不会抵触……云梧有了决定,心下对永璂有点愧疚,但她面上没有表露出丝毫异样,只笑着跟乾隆应道:“全凭皇上做主。”
*
第二日乾隆一走,云梧便趁着永璂来请安的时候将事情说给他听。
流光容易把人抛,永璂已经是跟她一样高的少年人了。云梧心下感慨,对永璂道:“你汗阿玛昨儿个说,要给你娶嫡福晋了……”
她斟酌着怎么跟永璂开口,“……皇额娘接触过几回,性子是个不错的,不过……是个蒙旗的姑娘。”
永璂诧异地看向云梧,见云梧这副表情,心下一转,便猜到了云梧在担忧什么。
他不由一笑,“儿子知道。”
和云梧不同,他整日呆在汗阿玛身边,对一些事情隐隐约约有些感觉。福晋的事,汗阿玛曾经试探过自己,永璂当然毫不犹豫地应了,回头跟十一和十三私下里说起,兄弟仨都觉得汗阿玛说不定是故意为之,扰乱别人视线呢。
见云梧被他说得一愣,永璂笑道:“既是汗阿玛指的,那定然是好的,若皇额娘也喜欢就更好不过了。”
云梧稍稍放下心来,永璂能看得明白就最好了。她对永璂道:“几年前,皇额娘同你们说过这话,但是不知道你们那时候听懂多少。今儿皇额娘还要再说一次,你们年纪大了,兄弟之间的事儿,皇额娘不会管,也不会偏帮谁,以后永璟的福晋,出身也不会比你的福晋更好。只你们千万记着,你们头顶上还有你们汗阿玛。”
永璂听明白云梧话中含义,先是面露动容之色,随即笑了起来,“皇额娘放心罢,儿子几个心里都有数的。”
等十一阿哥同十二阿哥的指婚旨意下来,除了几位早早被乾隆透露过消息的重臣,所有没有准备的人都懵了——不是大选年就罢了,怎地富察氏被指为十一福晋,嫡子十二阿哥却被指婚了一个蒙旗的福晋?
难不成主子爷属意十一阿哥?
亦或是主子爷更满意十三阿哥,要等十三阿哥长成?
可说句大不敬的话,主子爷还能等到十三阿哥成年吗?
不提前朝如何因这一则消息翻起,永瑆和永璂的婚事定在了冬天,两兄弟连带着永璟同往常一样,跟在乾隆后头听政议事。后宫相对来说平静不少,反正最后储君的人选不外乎是皇后膝下的三个阿哥,出不了第二个皇太后,众人更多的还是关注乾隆本身的状况如何。
随着天气转暖,乾隆身体好了不少,后宫暗下的不安才一点一点消弭下去。三月,享寿八旬有六的温惠皇贵太妃去世,赐谥曰惇怡皇贵妃,虽是白事,却是喜丧,自此,康熙朝留下的遗妃全部仙逝;六月,乾隆诏封庆妃为庆贵妃,容嫔为容妃,常贵人为顺嫔,八月,乾隆万寿,嫔妃的册封礼定在十月,而后永瑆、永璂大婚,太后圣寿,紧跟着过年,宫里难得热闹了一番。
傍晚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桌前,乾隆正批阅着云南加急送来的奏折。自乾隆三十年底清缅开战以来,因士兵难以适应南方烟瘴之地,清军节节败退,直到去年年初派了傅恒前往云南,经略征缅事宜,情况才有所好转。正月里,清军败缅军于南底坝,虽然依旧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但这算是第一场扬眉吐气的大胜仗。
有了这场胜利打底,缅甸的战事虽棘手,但也可称是必胜之仗了。
看完了这份,乾隆又拿起了另一份折子,这是他留给永璂的功课,叫他根据目前对缅的情形写一份奏章。
一边读着,乾隆一边时不时用朱笔进行修改,看到最后,乾隆眼中渐渐露出了满意之色。
将奏章批阅完毕,乾隆合上折子,轻轻吐出一口气。
——还算合格,将担子交过去,不算对不起祖宗了。
“主子爷,”吴书来轻手轻脚地上前,“天色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乾隆转了转僵硬的脖子,接过吴书来递过来的茶盏,“吴书来,你跟着朕多少年了?”
吴书来不知乾隆为何突然问这么个问题,却还是笑着回道:“回主子爷的话,奴才有幸伺候主子爷已经整四十年了。”
“这么久了啊……”乾隆有些出神,“等再过段时间,朕放你出宫养老如何?”
吴书来吓了一跳,连忙跪地道:“主子爷,可是奴才伺候的不好?”
乾隆看着他,摆了摆手,“罢了,当朕没说。”
他站起身,“陪朕出去走一圈吧。”
吴书来摸不透主子的心思,但依旧起身应是,“嗻。”
换了衣裳,乾隆出了门。他没有乘辇,也没有带太多人,慢慢悠悠地一路走到了角楼。
夕阳洒下最后一缕余晖,缓缓落了下去,紫禁城渐渐隐没在夜幕里,乾隆静静看着,很久都没有说话。
“主子爷,”吴书来轻轻道,“天冷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回去吧。”
乾隆走下城楼,回到了养心殿。见乾隆像往常一样看书休息,吴书来也就将今日乾隆的些许异常忘在了脑后。
直到第二天一早,叫起的小太监屁滚尿流地来报,“不好了,主子爷宾天了——”
*
云梧接到消息之后整个人都是蒙的,“大胆!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诅咒皇上?”
报信的小太监本就害怕,被云梧这样一呵斥,更吓得伏在地上差点哭了,“娘娘,给奴才一百个胆子,奴才也不敢在这种事情上说谎啊!主子爷,主子爷真的驾崩了……”
云梧脑子是空白的,她一路跌跌撞撞地进了养心殿,忽视了跪在地上的一大片人,直奔龙床而去。
床上的男人闭着眼睛,面容安详,触手仍旧温热,却已经没有了呼吸。云梧只觉得滑稽,开什么玩笑?乾隆驾崩了?
分明还有二十多年,十公主还没出生呢!
她不由面露茫然之色,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真的不是在做梦?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太后也到了。她走到乾隆床前,手颤颤巍巍地试探了一下乾隆的鼻息,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之后,太后身子一歪,倒在了身边搀扶着的嬷嬷身上。
“太后娘娘!”
嬷嬷赶紧按住太后的人中,等太后缓过一口气,她扑在乾隆床前,声音悲怆,泪如雨下,“皇帝啊……你怎么走在了我这个老婆子前面啊……”
太后和殿中宫人的哭声传入耳畔,云梧总算渐渐回过神来,有了些真实之感。
她心里滋味复杂无比,乾隆是这么多年压在她头顶的一座大山,也是曾经最亲密的伴侣,更是相伴了大半辈子的朋友和亲人,如今人就这么没了,云梧解脱是真的,迷惘也是真的,她表情怔怔,忽然落下一滴泪来。
很快妃嫔们都来了,满殿的哭声越来越大,收到消息的皇子王公大臣们也都挨个到了。
云梧和妃嫔们避了出去,乍闻乾隆驾崩的冲击过后,云梧面上依旧悲戚,心却悬了起来——乾隆去得如此突然,完全不在她预料之内,储君之位怎么说?
她自然不是唯一关心这件事的,众人哭了一段时间,便有人站出来跪在太后跟前道:“皇上龙驭宾天,还请太后娘娘主持大局!”
短短一会儿,太后像是老了好几岁。她从恍惚中回神,是了,还有事需要她来做主,太后强忍着悲恸,“取密旨来。”
密旨一式两份,一份由皇帝收藏,另一份则在乾清宫。在王公大臣和诸位皇子的见证下,养心殿床头机关内的密旨被取出,乾清宫正大光明牌匾后的密匣也被内侍带到养心殿,对照无误后,遗诏被当着众人的面宣读:
“朕惟帝王诞膺天命,统御天下,必有小心昭事之诚,与天无间,然后厥得不回,永缓多福。是以兢兢业业,无息无荒,一日覆于帝位,即思一日享于天心……皇十二子永璂,毓粹中宫,人品贵重,秉性仁善……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乾隆三十四年二月,乾隆帝驾崩于紫禁城养心殿,享年五十九岁,谥号纯皇帝,庙号高宗,葬于清裕陵,皇十二子永璂继位,是为承兴帝。
-尾声-
承兴七年,冬,寿康宫。
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太后理所当然地成了太皇太后,云梧成功升职为太后,嫔妃们也都被尊为太妃太嫔。
太妃们随着云梧搬到了宁寿宫,随着乾隆的孝期过去,六宫各自迎来了新的主人。
宁寿宫虽然宽敞,可除了住着正殿的云梧,剩下人自然比不得以前独居一宫。不过也有好处,住得近了,大家伙儿更亲近,互相串门子打发时间,过得比乾隆在时要还悠闲。
随着年轻的新朝嫔妃一个个的进宫,宁寿宫的太妃们也一个一个的离去。最先走的是令贵妃,乾隆驾崩后,她受了打击也大病了一场,孩子们又都养在别人膝下,令贵妃心里没有念想,缠绵病榻几年后,成了太妃里最先走的,竟比太皇太后还要早一些。
太皇太后老年丧子,身子骨也不比以往硬朗,乾隆驾崩四年后,太皇太后也崩逝了,云梧搬进了寿康宫。随后豫妃、庆贵妃相继离世,舒妃身子也愈发不好,已经出嫁的九公主和恪住进宫中,为舒妃侍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