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蕴昭摸了摸孩子的头,淡定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陈楚楚整个红得快冒烟,执风却还是苍白沉稳,只微微一笑,又低头咳嗽起来。
“既然执风院使接手道君像,我们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谢蕴昭说,“不过最近究竟出了什么事,会让戒律堂这么大张旗鼓地出手?”
戒律堂执掌北斗纪律,又一直有“手段酷烈”的名头,自然让人生畏。他们自己也知道,平时主要出面的都是底下的普通绛衣使,主要负责到处巡逻,和普通弟子也只差一身衣服、一个头衔。
四个院的院使轻易不会露面。一旦露面,要么是为金玉会、秘境试炼等宗门活动担任监督一责,要么……就是发生了命案。
果然,执风淡淡道:“几桩命案罢了。过几日自会有结果公布,几位耐心等待。若是身边有可疑之人,还望及时报与绛衣使。”
*
照晴湖边,白梅盛放如点点飞雪。乍一看去,几乎叫人以为春雪还眷恋人间,尚不肯走。
一道剑光划破如镜的平湖,又切碎几片飘零的花瓣。
“师妹的道法剑意益发精进,不日超过我也说不定。”
卫枕流收了剑,毫不吝惜地夸赞自家师妹。
谢蕴昭也收了太阿,走到他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鼻尖,严肃道:“哎呀师兄,不好了,你的鼻子长长了!”
“哦?”
“听闻说谎的人鼻子会长长,你天天闭着眼睛吹嘘你的师妹,难道没有发现自己的鼻子已经长得能当个浮桥,去将照晴湖两头连起来了?”
他面上笑意更盛,比身后的白梅林都更芳华灼灼。他也不辩驳,只拉起她的手,含笑道:“才只能在照晴湖一用?那可不够,我必定要天天夸奖师妹,争取早日能把鼻子当个登天梯用。”
“那可真是浪费美人了。”
她被他逗笑。奇怪,过去总是她逗别人,什么时候她自己这么容易被逗得大笑?但只要跟师兄在一起,她总能轻易笑出来。
她正笑着,不防被师兄抱起来,在她面上一蹭,又倾身吻下来。白梅林中幽香起伏,她睁眼看见梅花簌簌而落,背后树干成了一点粗粝的起伏,渐渐又有了些温度。
她望着那片盛极将颓的白梅,望着几片花瓣落在师兄的发间。差一点点,他眉心的红痕就要被雪白的花瓣遮住了。
她用手指碰了碰那据说是胎记的红痕,又忍不住摸摸他额角。
“师妹?”
“想看你有没有长角……比如龙角?师兄,你会不会哪一天突然长出龙角来?”
“这是哪里来的孩子话。”他低低一笑,“要是我长出龙角,最好师妹也长一对,这样你就不能嫌弃我了。”
“你才是孩子话吧。”谢蕴昭戳了戳他的脸颊,觉得他可真好看啊,又忍不住亲了一下他,笑眯眯道,“不管你什么样,我都不嫌弃你。就算是你变成个老头子了,我也还能亲你。”
来来去去,都是些情侣间会说的傻话。
亲昵一阵,她才想起前几天遇到执风的事。她和师兄讲了,又问:“那道君像有什么问题?”
卫枕流没有执风那些顾忌。就是有什么保密要求,在师妹面前他也不在乎,于是想也不想便说:“那道君像么……执风师兄约莫是怀疑同白莲会有关,但我察看了道君像,上面没有魔气存在。”
“白莲会?”谢蕴昭皱眉,“这么说,不是一般的命案?”
“正好相反,看上去都是一般的命案。”卫枕流说到这些“正事”的时候,很容易就出现一种奇怪的神情,有些漫不经心的讥诮,又有些似有若无的厌恶,“斗法身陨、意外坠崖、修炼出错,乃至一念之差自杀身亡……桩桩件件,都是每年不少的‘意外’。”
“但是?”
“但是,太多了。今年以来,辰极岛上因‘意外’而身亡的弟子数量已经达到了108例,过去这是一年的总和。不过一月,就有诸多弟子身亡,正好又有‘灵验至极的道君像’大肆流传,戒律堂便认定两者之间有所关联。”
“听上去的确可疑。”谢蕴昭问,“师兄有什么线索么?”
“……有所猜测。”卫枕流顿了顿,眼中泛起的波澜却更像是回忆,“师妹可知道天一珠?”
“听说过。我只知道门派会定期采摘天一珠,并且严禁向外流传。是天一珠有什么特别的功用?”
“不错。人人都知道天一珠可入药,但它最重要的特征却不为人知——天一珠可以承载愿力。传说里,第一颗天一珠是上古某位龙女的一滴眼泪。由于那位掌控愿力,她的泪水也就有了一丝实现心愿的力量。”
莫名地,谢蕴昭心中生出一丝反感:“要是心愿可以凭借外物实现,还叫什么心愿?叫白日梦得了。再说,天一珠产量极少,总不能每尊道君像里放一颗吧?”
“正是如此,不愧是师妹,果真道心明澈。”卫枕流又面不改色地夸了一句,才说,“天一珠并不能真正实现谁的愿望,除非……付出一定的代价。”
第71章 谁私藏了道君像?
“《紫薇决》的运转不能停……不, 也不要分心破坏道法的流畅性。你是木灵根,顺着本能就能引导木属灵力的流转……对,就是这样。”
微梦洞府外, 佘小川握着飞剑, 认真地学习新的道法。
她已经是和光境初阶的修士, 也正式成为天枢的内门弟子。内门弟子没有固定的师父,但每月有三次大课, 其余时间都自己修炼, 如果有任何疑问, 都可以找前辈们解答。
佘小川自然往微梦洞府跑得勤,渐渐地, 院子里的狗和鸭子都和她混熟了。
“嘎……!”
一只黄色的大头鸭子骑着一只大狗跑过来, 扑扇着翅膀, 一头撞向了认真感悟气机的佘小川。它张大嘴巴,一口啃上小妖修的手臂, 眼里闪着饥渴的目光, 嘴边还流下一点口水。
“嗷呜!嗷呜!”阿拉斯减冲它大喊。
“可尔必达——跟你说了多少次,小川不是食物!”
谢蕴昭嘴角抽抽,一把抓着鸭子的尾巴, 把它倒拎在半空。
“噶……”好香……
阿拉斯减蹲在谢蕴昭脚边,也跟着义正言辞地指责鸭子:“欧呜欧呜!”
小妖修站直了,羞涩地笑了笑,一边说“没关系”, 一边还去摸达达的头——然后又被鸭子咬住了手。
鸭子还发出“吸溜”的声音。
小川另一手挠着后脑勺,傻笑道:“达达真可爱。”
“……孩子醒醒, 她是想吃了你!”谢蕴昭用力拖开达达,拎着它的尾巴在空中一通狂甩, 面上却对小川露出和蔼的微笑,“小川修炼一上午一定累了,走,我们去吃些点心。”
——啊嘎嘎嘎嘎嘎嘎……
达达被甩得头晕眼花。
阿拉斯减蹲在地上,晃着脑袋跟着它转来转去,把自己也转得晕晕乎乎起来。
佘小川瞪大眼睛,认真地为鸭子求情:“谢师叔,达达不是故意的,你别晃她啦。”
谢蕴昭扶额:这鸭子自从见到小川,每次都要张嘴去啃人家。每每想到达达在水月秘境中大嚼毒虫的“伟岸英姿”,她就真担心达达会把小川当条可食用蛇给“吭哧吭哧”吃了。就小川是个实心眼儿,总觉得达达在跟她玩。
“谢师叔——”小姑娘拉着她衣角撒娇。
谢蕴昭才又弹了弹晕乎乎的鸭子脑门,把她往阿拉斯减背上一放,再亲一口大狗傻笑的脸,揉揉它俩的头:“好了,去玩吧。”
“嘎嘎嘎……”达达要死了……
“欧呜欧呜!”
两小又高高兴兴地冲去别地儿玩了。
阿拉斯减已经是一只一岁出头的少年狗。它长得有半个谢蕴昭那么长,两只耳朵尖尖地竖起来,幼年时灰黑的毛皮变成了一种油亮的苍青色,眼睛也成了晶亮纯净的蓝紫色,宛如两颗宝石镶嵌在它漂亮的桃心脸上。
据说它还真的修炼出了一些灵气——真是狗不可貌相!
达达来到微梦洞府后,这一狗一鸭迅速成了好友。但依谢蕴昭之见,达达鬼精鬼精,把阿拉斯减吃得死死的,要往东阿拉斯减绝不往西。达达还特别会偷懒,绝不肯自己走路,就指挥阿拉斯减到处跑。
但也因为达达的到来,阿拉斯减终于能自己出去玩了。师父说达达的修为能与和光境修士媲美,而阿拉斯减也可以轻松跑过不动境修士,两只搭配,在微梦洞府周边也能勉强称王称霸一番。
洞府里的师父正端着盅枸杞养生茶慢悠悠地喝,听见门口的动静,也佝偻着腰晃了出来,问:“有昨天新做好的山楂糕,你们俩吃不吃?”
谢蕴昭愣了一下,愤愤:“什么?我昨天问的时候不还没有山楂糕吗?师父您偏心,一看小川来了才肯拿山楂糕出来!”
“去去,昨天山楂糕都没凝固好,能吃?”老头子不客气地丢给徒弟两枚大白眼,又慈眉善目地对小妖修笑眯眯,“小川乖,来吃点心。”
“啊——我失宠了!”
佘小川听师徒俩斗嘴,听得又傻笑一会儿,才醒悟过来,赶忙说:“不啦,谢谢冯真人,可是我还要去天璇峰。今天说好了要跟荀师叔读书的。”
“荀师兄?”谢蕴昭心下一算:现在是二月,距离从水月秘境回来已是三月有余,小川差不多也跟着荀自在念了三月书。
她心下念头一转,就说:“也好,那我送你过去,顺便听听荀师兄跟你讲什么。”
“咦?”
“不然把你带坏了怎么办。正所谓负心多是读书人……咳咳咳,总之,就是在启明学堂念书,也准许师长探视呢!师父,您说对吧?”
谢蕴昭回头寻求师父的背书,却看见老头子眯缝着眼,口中嘀咕了一句什么,令花白胡子都轻轻颤动;他的神色中有一些说不出的意味。
“师父?”
谢蕴昭心里一动,直觉老头子也许知道什么与荀师兄相关的事。然而老头子只挥挥手,洒脱道:“去吧去吧,省得浪费我的山楂糕。都给阿拉斯减和达达吃,不给你留。”
就又抱着茶杯,慢悠悠地走开了。
谢蕴昭放下疑虑,和小川一起御剑去了天璇。
小川毕业后,所用飞剑就换成了一把名为“摘叶”的上品灵器,是宗门发给内门弟子的奖励之一。因剑身铸有精细的叶片纹路,十分漂亮,小妖修很是珍爱这把飞剑。
她们飞得不算快,路上还遇到了一名不动境的外门弟子。那是个眼睛很大的细弱少女,眼下泛青,有些病恹恹的,踩着飞剑还出神,心不在焉,差点往小川身上撞过来。
“阿藤!”小川往旁边让了让,又叫了一声。
对方一个激灵,吓得“啊”了一声,瞪着眼直勾勾看过来。
“小川……啊,还有谢师叔。见过谢师叔。”阿藤喃喃地说。
“阿藤,你要去哪儿啊?”小川的神情十分亲密,快活地和她招手,“阿藤,你何时有空,我们再一起修炼吧?谢师叔,这是阿藤,是我在启明学堂结识的好友,她人很好呢。”
谢蕴昭便也对那少女微微一笑。然而她同时也发现,阿藤的神情很有些奇怪——不仅没什么偶遇好友的喜悦,反而还显出了一丝惊恐,和更多的神思不属。
“嗯,好呀……下一回有空的时候,我们一起修炼。”阿藤勉强笑了笑,忽地又说,“小川,你是内门了……不会嫌我修炼给你拖后腿么?”
“不会啊。”小川不解道,“我们是好友,我怎么会嫌弃你呀?”
“啊……是,也是。”
阿藤呆了呆,又勉强笑了笑,便匆匆和她们道别,往别的地方去了。
谢蕴昭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再看小川一无所觉的、天真的神情,不禁问:“你们最近闹不愉快了?”
“没有。”小川摇摇头,“阿藤也许是担心毕业呢。她已经不动境后阶了,一定很快就可以破境和光,所以才更想早些突破。我当时也很慌的。”
她言辞间充满了对好友的信赖。
谢蕴昭回忆片刻:“我记得……你之前说是阿藤送了你道君像,就是那一位?”
“嗯!”小川笑眯了眼,“阿藤对我可好了,是溯长老、谢师叔、楚楚师姐以外,对我最好的人。”
“那她自己有没有道君像?”
“有的呀,后来我们一起交给绛衣使了,阿藤还不大情愿,差点哭了呢。”小川提起好友时口吻亲昵自然,显然真的十分喜爱那位少女。
“谢师叔……啊!!”
小妖修的声音突兀地转变为一声惊呼。她原本御剑行空,飞得很稳,刹那之间,她脚下的摘叶剑却突然发疯一样颤抖起来,带着她猛地往下俯冲而去;没冲多远,剑身竟然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响,在半空中变得四分五裂。
“谢师叔——!”
小川才和光境,没了飞剑,陡然便栽了下去。
谢蕴昭已然踏剑而去,眼看就要抓住小川,不想横里伸出一只手,把小妖修拽了过去,稳稳揽在怀里。
太阿剑在空中一个急转,划出一道散落金色碎光的火红弧线;谢蕴昭也在这刹那间凝眸看去,正和一双眼皮耷拉的、懒洋洋的眼睛对视片刻。
风从海上而来,往海上而去。短暂的片刻里,两人的沉默宛如一种古怪的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