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伯挪了几步, 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弟弟妹妹, 虽然他也知道这样是徒劳无益。
“我真的没有想害您。”他欲哭无泪, “小琴是误会了……”
“误会?这么说,你们另外有想坑的人?”
两个小的垂下头, 剩下风伯微微颤动眼珠, 一看就是在竭力思索说辞。
少魔君懒懒发话:“阿宁想知道真相, 直接问我不就好?这地下城原是做惯了坑蒙拐骗的勾当,这几个孩子一看就是里外合作, 先由大的去外面, 领个外面不知底细的人回来,用地下城的情景勾起别人的同情,最后让这小丫头装乖卖巧, 趁机一把迷魂药撒过去,再由其他人一拥而上搜走财物,最后把人丢回外头。”
“他们做的这些事,奉星他们也是知道的。只要他们有眼色, 不去招惹本地人,也别惹上厉害的魔修, 只挑外地来的普通人下手,那眠花城不仅不会管他们, 还会给他们打掩护——不然,这租子也难收上来。”
他笑得和气,说话从容,但那股天生的阴狠凉薄之气却萦绕在他面上;美丽,却又吓人得很。
至少孩子们就被吓得面色惨白。风伯更是汗流如注,心知蒙骗不过去,眼中现出绝望之色。
他无力地辩驳:“殿下说得是,可我真的没有想害这位大人……”
比他至少搞一个境界的大高手,他怎么敢惹?他明明是想跑的!可小琴做熟练了这一套劫财的流程,也没见他眼色,就扑了上去……唉,也怪他,妹妹才八岁,懂得个什么。
少魔君正要继续说什么,却觉得头皮微疼。
他斜着眼睛看过去,毫不意外地见到某人又揪住了自己的发梢。
“不要恐吓小孩子。”谢蕴昭语重心长。
风伯:QAQ
明明就是你先恐吓的,还说要杀了他搜魂,再把弟弟妹妹杀了!
少魔君保持着歪头的姿势,也懒得去把头发扯出来,就那么冷笑一声,道:“恐怕人家小孩子都比阿宁有谋略。你真以为他们可怜?他们将人带来迷倒,外头那些刁民也会参与。有时下手重了,直接将人打死的事也做过。阿宁固然实力强劲,不怕人算计,却不意味着这算计是对的。”
谢蕴昭略略一怔。
风伯却立即激动起来,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没有,绝对没有!我们从来没有伤过人,更没有杀过人!我只是想要拿钱养活弟弟妹妹,每次都把人送了回去……”
“你送了回去?送哪里,城主府,还是就扔在路边,还是……只是叫地下城的其他人送走?”
少魔君歪着头。他面上有一分愉悦的笑意,就像是欣赏戏剧时会流露的、略微带着恶意的笑。他悠悠道:“你们将人药晕了,又拿走了人家护身的东西,再往外面一扔。怎么,你们觉得十万大山安全得很,一点意外都不会出?”
“还是说这地下城的居民都善良心软,看见一个毫无反抗力的人,会什么都不做?”
风伯傻眼了。
“我,可是我,从来没听说出什么问题……”
“奉星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少魔君不紧不慢答道,“我说了吧?他们要收租。”
魔族少年呆住了。
“那就是说,是说……我们杀过人?我们杀过人是吗?”他喃喃道。
两个小的互相看看。
那弟弟不由问:“哥哥,杀人不对吗?”
妹妹也迟疑道:“我还见过隔壁的桐叔叔、举哥哥一起,把一个脸上都是血的人悄悄拖走,说能吃顿好的呢。这也不对吗?”
风伯又一呆。他忽然厉色道:“你们怎么从没告诉过我?!”
两小被吓了一跳,委屈道:“哥哥总是在地上呀。”
“他们都说,哥哥很辛苦,不要和哥哥说太多事。”
风伯的嘴唇在颤抖。
他杀人了——害死别人了!
心神激荡下,他一时浑身魔气翻涌,激得他苍白的脸一阵阵泛出血红,五官也在抽搐。
——哥哥,你怎么了!
——哥哥!
两小吓得手足无措。
小男孩抓着哥哥的手臂,突然抬起头,生气地叫道:“哥哥没有错,哥哥是要赚钱!他带着我们,哪里都去不了。不这样做,我们三个人都会活不下去,那你们说怎么办——你们这些地面上的人,又不懂我们地下城的人活得有多难!”
他虽然才十岁,却也懂得了一些事情。
“小棋!”风伯一把抓住弟弟,生怕他惹怒贵人,“别说……”
“我就要说!”小男孩带着哭腔,声音尖利,“哥哥说杀人不对,可是怎么样才能不杀人活下去?你们说,我们还能怎么办!!”
“哥哥,小棋哥……”小姑娘最懵懂,只知道本能地扁起嘴,要哭不哭。
啪。
啪啪。
少魔君抬起手,缓缓拍了几下。
“演得不错啊。”他含着笑,“继续。我夫人的心肠是很软的,你们再哭得悲惨一些,想必她不仅会放过你们,说不得还要反过来给予你们许多魔晶,帮你们发财呢。”
三个抱在一起悲悲戚戚的小孩,陡然僵住了身形。
风伯勉强道:“我没……”
他用眼睛悄悄去看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投来一瞥,目光平稳如十万大山上空的月亮。她娇美的面容一派平静,手里还依旧抓着那位殿下的发梢。
“阿宁,你看。”少魔君控诉,“他们又想骗你,可你却还抓着我的头发。”
谢蕴昭看他一眼,敷衍道:“抓你头发是喜欢你的表现。”
少魔君神情微微一顿。他偏开目光,似有不屑:“阿宁这话去逗孩子,孩子都不信。”
可他分明唇角上扬,一点挣扎的意思都没有。甚至,他还略晃了晃脑袋,似乎是想确认一下自己的头发果然被夫人牢牢握在手心。
谢蕴昭才懒得理幼稚病发作的少魔君。
她对风伯说:“好了,我又不是哪里跑出来的不知世事的大小姐。你们演技不错,但远非完美无缺,所以这套博取同情的表演大可不必。”
此言一出,三个孩子的神情都有了细微变化。两小去看风伯,而风伯面上那激动、震惊、自责的复杂神色……瞬间化作一种带着戒备的冷漠。
他对弟弟妹妹略点了点头。
于是,两个小的也转瞬收起眼泪,同样露出冷漠而戒备的神情。
“……荻大人。”风伯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我确实不敢有丝毫加害大人之心,刚刚所为,也只是为了自保。大人要杀要剐都可以,只请您放过我的弟弟妹妹。”
“哥哥……!”
“闭嘴!”
风伯厉声道:“还嫌自己惹的祸不够多吗!”
显然他在家中颇有威信,两个小的立即不敢说话了。
少魔君歪着脑袋,在一旁煽风点火:“阿宁你看,他们一点杀了人的愧疚之心也没有,不能留,一起杀了吧,免得祸害下一个。”
风伯身体一颤:“殿下何必这么……”
“因为你们欺负到我夫人头上了嘛。”少魔君笑眯眯,毫无半点欺负小孩子的羞耻心。
风伯浑身僵硬,只能把弟弟妹妹紧紧拢在身后。他哑声道:“好,那我和他们死在一起!不公,何其不公……若我也有皇室血脉,若我也生在贵族家中,哪怕只是生在地面,又何须为活下去拼尽一切!”
“是么?不错,说得有些见识。可是……那又关我什么事。”
少魔君含着笑,语气却冷漠至极。
这时候,有人叹了一声气。
有些头疼、有些无奈。
“夫君这么费心费力地逗孩子,是为了什么?”谢蕴昭无奈道,“为了让我明白世上不光有真善美,还有小小年纪就犯下恶行的孩子?”
少魔君“唔”了一声,模棱两可:“说不定我还真有这意思。”
“然后呢?”谢蕴昭露出个假笑,“需要我扑到夫君怀中,嘤嘤哭泣说这世界怎么这样黑暗,为什么会有人这么可怕这么恶毒?”
少魔君镇定回答:“也未尝不可。”
谢蕴昭静静看他片刻。
“夫君不如去就寝吧。”
少魔君一眨眼,没反应过来:“就寝?”
他的夫人温柔微笑:“做个梦,就什么都有了。”
少魔君:……
谢蕴昭重新看向那三个孩子。
此时,风伯已经彻底脱下了伪装。他既不是地面上那个说话有礼貌、还有些傻乎乎的少年,也不是刚才和弟弟妹妹一起悲悲戚戚的凄惨兄长。
他像一只未成年的小豹子,浑身绷得紧紧的,冷漠中又透露出一丝想要拼命的绝望。
“谋财害命,肯定是不好的。”
谢蕴昭这话一说,对方的身体绷得更紧。
“不过,这也不关我的事。”谢蕴昭慢条斯理,“我就是好奇心发作,来看看眠花城的地下是什么样。现在看完了,我也要走了。至于这个东西……”
她拽了拽手里的头发。
少魔君偏着一颗好看的脑袋,眼中冒出了杀气:“东西?看来我太纵容阿宁了……”
谢蕴昭完全不理他:“我就带走了。没人会来找你们麻烦。”
说罢,她干脆利落地往外走。
当然,是揪着少魔君头发的。
少魔君把自己的头发拔出来,转而将她的手抓在掌心。
“真是无趣。”他抱怨,“夫人若这般无趣,我总有一天会厌倦的。到时候,说不定就会杀了夫人呢。”
“知道了,变态。”
“这个词是骂人的吧?”
“谁知道呢,变态。”
“阿宁真是恃宠而骄。”
风伯等人没回过神,怔怔地、愕然地看着那两人相携而去。
这事结束得太突兀,似乎什么结局都没发生,一幕戏就落幕了。
忽然,最小的姑娘惊呼一声。她举起双手,露出手心里几颗闪亮亮的魔晶。看纯度,应当是中品。
“哥哥你看……”
风伯面色一变,第一反应是冲过去把门关上,这才回头来惊讶:“哪里来的?难道……”
“哥哥,我也有。”弟弟举起双手。他的手心也有几颗魔晶,另外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只写了一个词:参观费。
风伯怔怔地看着这几块魔晶。他直觉知道,这是那个女人留下来的。
“这是什么意思……”他无力地垂下头,呢喃道,“太奇怪了,她太奇怪了。”
“哥哥?”两小犹豫道,“你,你怎么哭啦……”
少年抬手抹抹脸。
他露出一点真心的笑容:“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妈妈了。”
“妈妈?妈妈不是早就去世了吗。”小姑娘稚气道,“我都没有见过妈妈。”
“是啊。”风伯摩挲着小姑娘的头,出神道,“是啊。”
“哥哥,再讲一遍妈妈的事吧。”弟弟央求他。
“妈妈……”
他们的母亲曾是地面上颇有造诣的魔修,因故沦落到地下城,被人强奸而有了风伯。后来她和别人在一起,又有了小棋和小琴。
母亲是刚强而不失善良的人,总是温柔地给风伯讲故事,还细心教他修炼。她曾说,虽然魔族崇尚弱肉强食,可真正强大的魔修都有自己的原则。不择手段、恣意妄为,是不能到达真正强大的境界的。
在他还小的时候,曾做过梦,以为自己能有奇遇,能成为强大的魔修。所以有一段时间,他努力写字、跟着母亲念书,梦想成为一个有学识、有原则的人。
但没过几年,母亲就去世了。她去世时,弟弟妹妹还小;他们对境界、原则都毫无向往,只知道为了活下去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弟弟妹妹的生父不愿意带着拖油瓶,因此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风伯不走。他要养弟弟妹妹。
他开始艰难地融入地下城的生存方式。
因为他实力较高,说话有条理,他就被地下城的邻居们一致推举出去,到地面去骗一些外地人下来。
他当然犹豫过。可是他没有钱,唯一拥有的一点实力也不够格被地上的大人物雇佣。
所以他左思右想,咬咬牙,干了。
他有眼力,会说话,总能挑到“恰到好处”的目标——既不会惹来麻烦,又有不错的收益。
起初他还会良心过意不去,但很快他就想开了:那些人活得多么容易,他们活得多么艰难。既然那些活得容易的人丝毫不为他们考虑,他们又为什么要为别人考虑?
风伯出神地想:但当年妈妈不是那样说的。她说不择手段都是暂时的。总有一天,她要带着她的孩子离开地下城,去一个能让他们在地面上安稳活下去的地方。
“哥哥,还有呢?”两小催促他。
少年回过神。
他望着手中的魔晶。
“小棋,小琴。”他露出了笑容,“收拾一下,我们悄悄走。”
“走?去哪儿?”
“去一个……地面上的,可以不用坑蒙拐骗就能活下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