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陆昂也低声道:“少爷,昭姐,销骨军看上去者不善,莫非……”
莫非是来追捕他们的?他们行踪暴露?
须知因为千日莲的缘故,东极王也是少魔君得罪的对象。
这位大少爷却道:“不急,看看。”
谢蕴昭掀起窗帘,回头看去,正好看见一只魔骑汇聚的黑浪自空中滚滚而下,又拖着一道烟尘气势汹汹而来。
人未到,声先至。
“——沐风镇听令,奉东极王之令,大战当前,为保前线将士持续作战,特向沐风镇征税百斤上品魔晶、千斤中品魔晶!”
随着隆隆之声,数万铁骑已经围拢过来。从他们的装备、士气来看,这只军队正要出征前线,顺道过来征税。
反观沐风镇这边,却是一片死寂。
那几名妖族守卫先是目瞪口呆,旋即就都愤怒起来。
“又来!”
“还收税!”
“上一次才收过!”
“我们哪儿来百斤上品魔晶?辛辛苦苦赚的钱,全都给他们压榨去了!”
对面的销骨军也听到了这充满愤怒的抱怨。
却毫无动容。
为首的将领道:“若是不足,就将镇上全部库存交出,也可饶你们不死!”
“饶我们不死?!”公鸡青年又跳脚了。他顶着高高的头盔,怒火升腾:“钱都给你们了,我们要饿死吗?你们打仗的方法,难道是先饿死自己人?”
将领冷然道:“军律如铁,王令如山!”
公鸡青年气炸了。
“你们这不就是要把我们剥皮拆骨吗……这日子过得还不如在人类那里呢!”
这是一句禁语。
因为猫须少年等人的脸色全都变了。
“鸡哥不要……”
嗖。
这是箭矢破空之声。
玄甲魔将举起一把巨型长弓,顷刻射出流星般的一箭。
箭矢在空中呼啸、擦出火花,并在转瞬之间穿透公鸡青年的胸膛。
巨大的力量将他带得往后飞起,像一个被用力抛出的破布娃娃,最后给猛然钉在了某一面石墙上。
又像个破布娃娃。
滴答、滴答……
鲜血滴落地面。
现场鸦雀无声。
将领举着长弓,空荡荡的弓弦上血光流转。
“杀鸡儆猴。凡有不臣之心,便如此獠下场!”
他的声音仍旧冰冷平静,却显出一股格外的凶悍——刚刚杀了人的人才有这样的凶悍。
沐风镇这里,有过路的旅人噗嗤笑出声,打趣道:“还真是杀‘鸡’儆猴。”
这笑得若无其事、好似还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人,也是一名魔族皇室成员。他大约三分之二的头发都是暗银色,身边护卫众多,对刚才所发生之事全无所谓,甚至觉得销骨军的将领处置得很对。
而对沐风镇本地的居民而言……这一幕实在令他们胆寒。
“鸡哥……”
猫须少年望着那还在痛苦挣扎、却眼看是就要死去的青年,嘴唇不住颤抖,眼里已经冒出了泪水。
“你怎么能这样!”他失去了理智,想冲出去,又被其他人死死抓住,“你……我知道你是谁!你是花弄影!你明明也是妖族啊,你明明也是妖啊!你怎么能这样!!”
又是鸦雀无声。
那杀人的魔将也是妖?
有些人开始不安了。他们害怕自己是否听见了什么秘密,会招来杀身之祸。
凶悍的将军骑在高高的战马上,眼里闪过杀机。
他空荡荡的弓弦上,又有箭矢成型,并且……对准了泪流满面的猫须少年。
花弄影用箭指着少年,声音依旧冰冷无情,甚至更加冰冷无情。
“沐风镇的镇长在何处?打开库存,交出军费。”
“否则……”
猫须少年只是一个普通的守卫。他没有库房的钥匙,也没有联络镇长的方法。
他只是沉浸在失去好友的悲痛之中,一时连面对死亡的恐惧也遗忘了。
“花弄影,你不配当个妖!”
箭出。
箭来。
有人早已经闭上了眼、扭开了头,不愿意看这一幕。
半晌,却并未听见什么响动。
人们不禁定睛看去。
一道又一道银蓝色的流光,如蝴蝶纷纷而落。它们轻盈纤巧,好似无比脆弱,却在曼妙的蹁跹之间团团围住了箭矢。
而那声势惊人的一箭……也真的被拦下来了。
甚至被蝴蝶般的流光啃噬,最终烟消云散。
蝴蝶再次起舞,化为点点荧光。
销骨军的将领一点点眯起了眼睛。
“溯流光。”他吐出这个名字。
随着一声嘶鸣,骑着棕色飞马、身穿青色铠甲的男人从天上降下,并护在了猫须少年等人身前。
银蓝色的柔滑长发被高高束起,穿过头盔的空隙落在他身后;那张秀美纤细、宛若好女的面容,完全展露在众人眼前。
花弄影冷冷地看着溯流光。
溯流光也同样冷冷地看着他。
“花弄影,你这条东极王养的狗。”溯流光冷声道,“当初你是怎么说的?要与魔族结盟,好让妖族在世上占有一席之地。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当狗当得可还高兴?”
他们竟是旧识。
花弄影却还是那副冰冷的、无动于衷的样子。他也是个面貌美丽的青年,一头暗金色的短发,甚至有几分艳丽之感。但他始终是一副冰冷无情的模样,于是这艳丽也就成了不起眼的装饰。
“实力相当的两方才能叫‘结盟’。”他说,“至于我,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溯流光,你也要违抗王令?”
长弓又一次对准了溯流光。
溯流光却是轻轻一声冷笑。
“不可救药。”
在第一个音节吐露之际,蝴蝶般的流光就和流星般的箭矢相遇,并爆发出猛烈的光芒。
刹那之间,在明亮异常的光芒里,花弄影面色一变,而溯流光神情冷冷。
暗金色的血液喷了出来,洒在半空中好像金色的喷泉。
花弄影微弯下腰,左手捂住右肩的伤口。
在他右肩之下,则是破碎的衣袖和空无一物的空气。
他的右臂这才“咚”一声掉在地面。
销骨军中传出轻微的骚动。
这位年轻的将军咬着牙,猛地竖起左手:“肃静!”
妖力与魔气同时包裹住他右臂伤口,很快止了血。
“将军请用!”
他的副将策马上前,奉上一颗魔晶。
这是一颗透明无暇、剔透晶莹的上品魔晶。
花弄影抓住魔晶,一口吞了下去。
他右臂伤口处的血肉缓缓蠕动,开始重新生长一条手臂。
原来魔晶不仅能补充魔族的精神力,还能帮助他们加快血肉重生。这也是东极王准许麾下军队四处搜刮魔晶的最主要原因。
但即便能重新长出右手,对一名将军而言,这也是会影响到他实力的、极为重要的伤势。
尤其花弄影还是一名年轻的、异族的、即将上阵的将军。
他直起身。
“溯流光,我记住你了。”
“销骨军听令,启程出发,前往前线!”
黑浪似的军队飞上天空,朝着更东方的战场而去。
直到销骨军彻底离开,沐风镇上紧绷的氛围才稍稍消散。
至于那些担忧被东极王报复的声音……就暂且不提。
车厢内。
谢蕴昭缓缓放开紧抓窗框的手。
“溯流光原来在这里……”
“阿昭也认识溯流光?”
少魔君问了一句,像是漫不经心。
但他眼中却有惊讶和疑惑交织。
因为……
他若有所思道:“我从溯流光身上感知到了特殊的魔气……怎么,他是我控制的傀儡?”
谢蕴昭也一怔,随后她想起来,师兄是曾经告诉过她,溯流光其实和白莲会、魔族有关,但他用某种办法控制住了溯流光,让她不必担忧溯流光对他们不利。
至于具体是什么方法,师兄却并未细说。
她试探道:“对,师兄你控制了溯流光。你是不是不记得有这件事?所以我和你说,你脑壳真的……咳,你真的失忆了,这就是一项证据。”
少魔君用温和的灰色眼眸注视着她,意味不明道:“是么。”
“既然如此,不妨见见他。”
少魔君说道。
他下了车,吩咐陆昂:“你先自去找地方休息。”
而后便径直走向溯流光。
谢蕴昭跟在他身边,敬业地扮作一名乖巧的贴身丫鬟,还拿了把折扇给他轻轻扇风。
冲突带来的阴影还盘旋在四周,除了几名妖族守卫外,溯流光身边没有他人。
他刚才将被钉死的公鸡青年尸身取下,现在正站在一边,沉默地看着猫须少年伏尸痛哭。
他秀美的面容显出几分恍惚,隐隐又有几分后悔。
猫须少年一边哭,一边说:“溯长老,我想为鸡哥报仇……”
溯流光猛然回神,低声道:“叫我‘溯将军’!”
猫须少年不忿道:“您也还要做这魔族的将军?溯长老,我们还是回倦鸟山吧,我宁愿在山野中当一个清贫却自由的小修士……”
旁人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溯流光面无表情地看着,并未阻止。
但他眼里更深重了几分的后悔之色,却像又说明了一切。
这时候,少魔君走到了他的身后。
“溯将军。”
银蓝长发的青年回过头,见背后站了两名年轻人。男的乌发灰眸、苍白文秀,鬓边一缕银发;女的清秀可人,独一双眼眸顾盼神飞,极为出彩。
这是两个还算出众,却也并不多么出众的魔族。
也很陌生。
要说哪里格外突出一些,无疑是他们身上有意无意透出的那点无拘无束的气质——与十万大山中的压抑截然不同。
倒是更有些像……
陌生的黑发青年竖起一根食指,唇边泛出一点微笑。
“嘘。”
一股绞痛突然攀上了溯流光的心脏!
若非意志坚强,他险些跪倒在地。饶是如此,他也痛得弯下腰、死死按住心口。
他勉力抬头,瞪眼看向那一男一女。
“卫……你,你说一声不就……”
他又不是不知道他们来了十万大山!
“抱歉。”少魔君满面无辜,慢悠悠说道,“可是我就是想试一试。唔……看来你是真的。”
真的?什么真的?
溯流光茫然地看向谢蕴昭。
既然男的是卫枕流,女的当然就是谢蕴昭。
谢蕴昭轻咳一声,严肃道:“对不起,我家少爷脑子不大好,一阵阵地抽风,请您见谅。”
溯流光:……
他虚弱地捂着心口,勉强扯出了一个了礼貌的、柔弱的微笑。
“哪里哪里。”他声音轻柔,语气却颇为咬牙切齿,“实不相瞒,我瞧您家少爷并没有一阵阵地抽风,而是一直都不大正常呢。”
说完,又是一阵心绞痛。
少魔君同情地看着他:“对不起,我又突然想试一试了。”
溯流光:……
谢蕴昭摇头叹气:“嘴炮一时爽,受气火葬场。溯将军,您保重。”
第146章 溯将军
云层稍稍多了一些。
只有一些, 但也让本就不多的月光暗了一丝。更像夜晚了。
但这只是十万大山中的下午。
“这什么暗无天日的破地方。”
沐风镇一座普通的二层小楼中,溯流光一关上门就瘫坐在了长榻上,骂骂咧咧地抱怨。
一副自暴自弃不要形象了的模样。
少魔君站在窗边, 负手看着沐风镇贫瘠的场景。他淡淡道:“这也是溯将军自己的选择。”
是溯流光自己选择了和魔族结盟, 为此不惜加入白莲会, 更为了收集恶念、帮助魔族脱困,而犯下了不少血腥罪行。
他之前和平京世家那边也有联系, 并做了不少事。
溯流光面皮抽动一下。他纤秀柔美的面容流露出一丝痛苦之色, 一瞬间像一张被揉皱的纸。
但很快, 他又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哼笑道:“说得不错。创业之初总要艰难许多, 但也比一直寄人篱下、受人白眼的好。”
他重重咬了那个“人”字。
少魔君说:“活该。”
溯流光就又哼了一声。
却不能说出反驳之言。
“——欧呜!”
阿拉斯减是在场唯一个高兴的生物。
它似乎认识溯流光, 对他还很有好感, 在他腿边蹭来蹭去,最后还舒舒服服地趴下, 开始打盹儿。
谢蕴昭想起来, 阿拉斯减小时候,起初是被溯流光救下的。阿拉斯减应该记得这件事。
她斜眼看妖族长老,只觉得那张美丽柔弱又神气活现的脸上, 其实写满了“我在嘴硬”和“我挺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