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苍青色的旋风冲了过来,闪电般横在两人面前,又化为一只高大昂然、威风赫赫的暗红天犬。
“……阿拉斯减!”
天犬回头,高兴地摇了摇尾巴,又催促道:“嗷呜!”
——快上来!
谢蕴昭明白了阿拉斯减的意思。
“师兄,阿拉斯减可以为我们掩去阴风侵蚀。”
她拉起卫枕流的手,看着他的眼神比星辰日月更明亮。
“卫枕流,我们一起去!”
卫枕流怔怔一瞬,便是一笑。这个笑容并不十分像他,没有那般温柔、细致、完美无瑕,反而有了一点属于少魔君的放肆和自我。
他一手把人摁到怀中,纵身跳上天犬的脊背。
在她惊讶疑惑的问句里,卫枕流笑道:“我的夫人,自然是与我同生死、共进退。”
谢蕴昭一顿,也用力抱紧了他。
天犬长尾一甩,发足狂奔,朝着未知的神墓中心直冲而去。
神墓大门在他们身后重重合上,好像一个不详的信号……
……也好像一个终结的预告。
第151章 神墓之中
阿拉斯减在漆黑的甬道中奔跑。
长长的甬道笔直而单调, 两侧墙壁镶嵌着没有来由的幽蓝火焰。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没有千奇百怪的机关,也没有神秘的壁画, 连人间帝王会为自己建造的守墓雕像也没有。
既没有刚才被抓进来的一群魔族殿下, 也不见夜无心的背影, 只有阴风席卷不停。
这里与其说是一座宏伟陵墓,不如说更像一个粗糙的、为了将什么东西装起来才修建的建筑。
谢蕴昭抓着天犬长长的背毛, 卫枕流从身后环着她。他黑色的大袖缀着暗红的纹路, 在幽暗的神墓中飘飞如未曾燃烧的火焰。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她问, “刚才?”
“刚才。”他说,顿了顿, “抱歉……之前对你说了许多荒谬无稽的话。若阿昭气我, 出去之后我一定任打任骂。”
她摇了摇头。
“那也是你。”她简单地说, 又问,“怎么突然想起来了?神墓有什么问题么?”
卫枕流略扬起头。甬道深处, 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好似有什么让他深深凝目的存在。
“说不好,只知道和龙君有关。”他说。
“这么说……里面也许真是曾经的佛国金莲池了?”
十万年前被道君一剑毁灭的佛国,也是龙女灵蕴最终化为金莲、身死道消之所。
而既然夜无心就是道君第三尸, 他必然已经接触过道君的心魔意识,问题是……为何作为主体的心魔没能控制他?他又究竟想做什么?
[【最后的任务】上善若水
任务内容:请受托人拼合斗灯,遵从心意,做出最后选择。
受托人已成为一名合格的拔刀侠, 不为厄难所苦、不为旁人所缚。
任务完成后,本系统将彻底消失 ]
许久不见的系统面板浮现在黑暗之中。
看清最后一行字时, 谢蕴昭忽然生出一种唏嘘之感。
她抽出太阿剑。神剑已经重现光华,剑柄上有镜、尺、称三种图案浮现发光, 还剩一把剪子的图案黯淡着。
此时,太阿剑正发出细微的嗡鸣,剑尖自发指向前方。
“斗灯剩下的部分就在前面。果然在魔君手上。”谢蕴昭用力握住剑柄,冰凉的图案在她掌心烙下扎实的存在感,“还有支撑十万大山恶念运转的魔核,也在魔君手上。”
法器等级分为地、灵、宝、玄。
斗灯五法器,剑、镜、尺、称、剪,这五样珍贵法宝合五为一之后。就是威力巨大的玄器。而当它们找回斗灯主体之后,就会脱离玄器的境界,上升为古往今来唯一一件……道器。
凡是以“道”为名者,莫不等同于天道化身。
谢蕴昭有时会想,当年的灵蕴花费百年时光,炼制出这么一件珍贵道器,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惜她身陨太早,后人终究不知真相。
而系统所说的,让她遵从心意、做出最后的选择又是什么意思?
卫枕流抬起手,咬破了食指。他抬起手,让伤口迎向黑风;血珠凝在他指尖,不仅没被黑风吹走,反而化为一道细细的红痕,指向前方。
“魔君的确在前面。”他说,“阿昭,小心。”
……
不知奔跑了多久。甬道中的时间也沾染了十万年来的光阴之力,一时显得漫长如一生,一时又像露珠滴落的刹那。
“嗷——!”
天犬仰首而鸣。
前方的黑暗忽然爆出一团亮光,好像一个突然出现的入口。阿拉斯减就朝着那团亮光,最后加快速度,奋力冲了上去——
冲了出去。
他们进入了一个明亮的空间。
明亮、空旷,又荒凉。
四周是望不到尽头的、起伏不平的土地,其范围之广,好像是曾经的高山尽数倾颓,又被光阴磋磨而成如今的模样。上面散布着一些灰暗的建筑碎片,也早已看不出曾经的形状和花纹。
其余地方是水。水面倒映着纯澈的光芒与无尽的土石,静静地妆点此处。
水面无波,水中无鱼;纵然清澈至极,也还是死水一潭。
在谢蕴昭他们的前方,也就是这片空间的最中心,水中有一座巨大的莲台伫立。
这是这里保存最完好的事物,因为竟勉强还能看出它是个莲台。
莲台上有一把黑色的高背石椅,上头雕刻着兽面和云雷纹,满是蛮荒气息,又隐隐散发出杀戮之气。与这里沧桑寂静的氛围格格不入。
椅子上坐着一个人。椅子边的地上,也坐着一个人。
椅子边坐着的人,正在盘腿看书,而且看得津津有味、不亦乐乎,不时还发出嘿嘿嘿的笑声。
椅子上坐着的人,正在吹一把埙。
他银色的长发如水银泻地,一直流淌到了莲台边缘,几乎要浸入清澈的水中。
低沉苍凉又不失悠扬的古老乐声,在这片空间中幽幽回荡。
魔君千星坠。军师千江寒,同时也是道君的第三尸。
这就是一直以来谢蕴昭他们寻找的两个人。
而与这兄弟二人的宁静悠然形成对比的……
是莲台周围漂浮的尸骨。
没有血,也没有皮肉。颜色驳杂不纯的银发飘在水面,连接着一具具森然白骨。
只有服饰能说明他们的身份。比如谢蕴昭认得,其中一具女性的尸骨上裹着红莲纹的衣袍,想必那就是千日莲了。
刚才还意气风发、野心勃勃的参战者们,此时已然化为白骨。
他们的力量被抽出,顺着水面流淌,组成了一个以莲台为中心的大阵。魔君就坐在大阵中央。
黑色的力量涌入他的身躯,又从他背后升起,变成苍白的淡金色。这些淡金色的力量盘旋上升,好像一截粗大的管道,一直连接到最高处。
最高处是一个光滑的、圆润的球形,也是这里的光源。
或许……那也并不仅仅是这里的光源。
“那是……”谢蕴昭喃喃道,“十万大山中上空的‘月亮’吗?”
“呜呜”的埙声停下了。
“那不是月亮。不过数万年中,所有魔族都如此称呼。他们过分缅怀古籍中记载的上古,缅怀早已被我们的血脉遗忘的、真正的天地,却忘了自己和外界早已格格不入”
魔君抬起了眼。他放下埙,拍了拍椅子扶手,很有些感慨道:“这王座也不大适合放在这里,可我习惯了它,就还是带来了。”
那是一双狭长的、平静的、暗红色的双眼,含着秋天草木凋谢的萧索之意,和冬日漫天飞雪的极寒肃杀。
他长得很好看,是通身肃杀也遮盖不过的好看。不过作为兄长,他和千江寒长得不大像。这也是很自然的,毕竟千江寒长得和道君一模一样。
反而……他和卫枕流的容貌颇有相似。
他看向卫枕流,说:“吾儿。”
“我不是你儿子。”卫枕流淡淡道。
“你一半的血脉来源于我,就是我唯一的儿子。”魔君淡然的神情,看上去与卫枕流更像了。
“无所谓。”卫枕流说,“你愿意如何想,都与我无关。”
魔君陛下略略眯起了眼。他的眼睛与卫枕流就不像了,没有那份阴郁的精致美丽,而更多了三分深沉的威严。
“有胆色,不愧是我的儿子。”他赞叹道,“若你是来杀我,就要更让我多欣赏三分,哪怕你是个虚伪的道门修士。”
——哈哈哈哈这段真是太好笑了……
他旁边的弟弟沉迷看书,肆无忌惮地发出了破坏氛围的笑声。
不过魔君陛下似乎已经非常习惯弟弟的德性了,完全能够视他于无物,保持自己的淡定自若。
谢蕴昭闭了闭眼。
她问:“你们开启传承之战的目的,就是为了引诱这些人前来,好杀了他们、得到他们的力量?”
魔君很是仔细地看了看她。
“这岂非显而易见?正是如此。”他若有所思,“这么说,你就是吾儿择定的伴侣?千江寒这小子也很喜欢你,若非情势危急,看我儿子和我弟弟抢女人岂不也很有趣。”
他说着,顾自大笑起来。其我行我素、任性自我的气质,比少魔君更胜一筹。
谢蕴昭没有理他。她这人有一个优点,就是在自己想做什么事的时候,能通通无视别人的插科打诨,全当没听见。
她又抬头看了看顶上那光明柔润的“月亮”,再看看莲台山的魔君兄弟二人。
“魔域‘月亮’将要耗尽的传言,原来是真的。”
魔君停了笑,终于露出一丝诧异:“你竟然猜到了?很好,很好,不愧是有资格被我儿子和我弟弟争抢的女人。”
卫枕流冷冷道:“滚,谁让你随意评价她?”
魔君却再度哈哈大笑起来。
“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你以为你是我儿子就能管我?”他笑声一止,眉宇森然,“我统治魔域千年,而今为保阖族上下性命,以一己之力维系光明不坠,我如何说不得你!”
“蠢。”卫枕流说,“你做了再多,与我何干,与她何干?你们费尽心思引我们来这里,必定是有求于我们。有求于人,还不温驯些?”
魔君的神色再度森然起来。但他沉默了,并未否认卫枕流的话。
他在沉默,谢蕴昭也在沉默。
她正沉默地看着水池中漂浮的尸骨。
传说十万大山的月亮不是真正的月亮,而是上古遗留的法宝。当法宝力量彻底耗尽的那一天,就是最后的光明消失、十万大山堕入真正的极夜之时。
没有生命能彻底抛弃光明,哪怕是魔族。当极夜降临之时,就是所有魔族毁灭之日。
难怪人们议论说这里的月光越来越黯淡,难怪魔君兄弟二人着急发动战争,也难怪魔君要困守神墓,为“月亮”输入力量,好让它继续亮下去。
她看了一会儿。
“夜无心!”她说。
王座旁埋头看书的青年立即跳了起来,“啪”一下合上书,响亮又高兴地回道:“在!原来是阿昭来了,唉,你应当早点叫我,我都没注意。”
魔君:……
卫枕流:……
魔君冷冷地看了弟弟一眼:“脑子不好使的蠢货。”
“怎么能这么说?”千江寒不服气道,“你看,我在和阿昭说话,但哥哥你一叫我,我还是立马能听见,你还见过更聪明的弟弟吗?”
“这说不好,因为我只有一个蠢货弟弟。”魔君傲慢道,“你,来给他们解释。”
“唉,脾气这么大的哥哥,也只有我惯着了。”
夜无心——千江寒,耸了耸肩,收起了已经翻看过无数遍的话本,又笑眯眯对谢蕴昭他们挥挥手。
“事情嘛,其实很简单。”他一脸轻松,“正如你们所见,月亮要坠毁了,十万大山住不下去了,所以我和哥哥很早之前就决定,要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百年前开始,哥哥就开始用自己的力量维系光源,同时,我们也在研究如何突破天堑的方法,并为之做出了不少尝试。包括渗入白莲会、联合妖族,还有枕流的诞生……都在我们的计划之中。”
“不过人类的修士还是挺厉害的,虽然比当年的道君差了很多,却好歹胜过我哥哥分出去的一缕神念。原本我们想借枕流的躯壳诞生,也失败了。”
魔君训斥道:“什么胜过,什么失败。若非枕流是龙君转世,你也不至于无法参战,反而搞得我元气大伤。不过……我也伤了北斗那两个人,算是回本了。”
那两个人——指的自然是当年阻抗魔君降世的掌门和冯真人。
“前世的事情关我什么事?”千江寒嘟哝道,“我不是一想起来这些乱七八糟的,就全部告诉哥哥你了吗?”
“只会添麻烦的脑子不好的蠢货。”魔君继续训斥。
千江寒无可奈何地挠挠头,接受了这顿训。
谢蕴昭敏锐地抓住了他们话语的隐藏含义。
她问:“你们早就知道道君的事?”
千江寒立即笑眯眯看来,好声好气道:“这是当然了。我六百年前就修炼到了神游境,比另外两尸都要早得多。”
“你却没有受到影响……”谢蕴昭沉吟道,“对了,道君心魔突破龙象寺桎梏,也不过是最近几十年的事,又有天堑横在人魔之间,他的确管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