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蕴昭在煮鱼汤,两眼都顶着奶白的、喷香的汤汁,心不在焉:“哦。”
白术顿了顿,有些不可思议:“你没有别的反应?”
“什么别的反应……难道你是什么珍贵的大妖后代?”谢蕴昭立即警惕,“我警告你啊,就算你是珍稀动物,我们谈好的条件也不变,灵物如果只有一份我要先拿。”
[来自白术的【哭笑不得值】+1]
他迷糊了一会儿,才说:“条件自然不变……”
“哦,那没什么了。”谢蕴昭继续盯她的鱼汤,不时再往里加点料。她的鸭子啃完第二条烤鱼,也伸着脖子,满脸严肃地跟她一起盯。
白术忽然笑了:“我从没见过有人给灵兽起名字,还要问问灵兽好不好。”
谢蕴昭一想,有点惭愧:“对哦。我还有只狗,当时给他起名字的时候也没问过它。唉,回去多亲他两口。”
“不是说这个……”白术又笑了。
他今天笑的次数实在有些多。要是叫万兽门的人看见,一定惊得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放。
“嘎嘎?”达达抬起头,“嘎嘎嘎?”你还有只狗?你是喜欢他还是喜欢我?
“一样喜欢一样喜欢。”谢蕴昭乱揉一通她的头。
达达想了想,大概觉得能接受,就继续盯着鱼汤去了。
白术忽然从石头上跳了下来。他刚才在上面保持一个打坐的姿态,现在滑坐在地上,显而易见地放松了。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他说,“人修都很警惕妖修。尤其是……我这样的毒蛇的后裔。”
“有些人很讨厌嘛。我认识一个小妖修,她也是蛇的一种,有时候会被人欺负……不过,我和好友都很喜欢她。”
白术笑道:“这说明你同你的好友都是讨人喜欢的人了?”
谢蕴昭大言不惭:“这话不假。”
半妖又笑了半天。他就像要把过去欠自己的笑一气释放出来一样。
鱼汤熬好了。谢蕴昭拿出三个碗,先盛一碗给达达,再盛一碗给白术,最后自己才端着碗吸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
白术接来喝了几口,神色安然。
谢蕴昭含糊道:“我还以为你会吃素。”
“天道之下,有相生就有相杀,万物皆在竞争以求存。只要不为一己私欲肆意杀生,有何不能接受。”白术像是想到什么,淡淡补充一句,“总归到了自己被更强者杀死之时,我也不多说废话。”
谢蕴昭“嗯”了一声,抬头看看星空,问:“你故意挑避开视线点的地方,就是为了告诉我你是半妖?”
白术放下碗,碗中已经干干净净。
“对。”
“为什么?”
白术移开目光:“想做就做了。”
“这还真是道法自然的真意。”谢蕴昭笑笑,也无心追问,顾自抱出睡袋。
在白术略微错愕的目光里,她缩进睡袋,顺手把达达抱过来,一人一鸭缩在一起。达达把脑袋搁在她脑袋边,闭着眼睛,用翅膀心满意足地摸着肚皮。
“嘎嘎。”晚安。
“晚安。”
片刻后,万兽门的半妖熄灭了篝火,自己背靠岩石,抬头仰望星空。
一条巨蛇的阴影游来他身边,盘起躯干,将他轻轻围起来。
白术靠着巨蛇的身体,也轻轻闭上眼。
他对自己的灵兽传音道:[庞蚺,你替我回复他们。我对修仙界的现状没什么特别的不满,他们白莲会的事,我就不掺和了。]
巨蛇昂首对月,吐了吐蛇信。
……
逢月海湾也迎来了夜色。
谢妙然的仆从已然为她搭好了临时居所。那是一件品质上乘的法宝,清雅又奢华,更能保护其中主人不受任何伤害。
她起身同其他修士道别。她只是一介凡人,到了夜晚需要睡眠。
她坐在车舆中,由仆从送她前往前方别馆。
车舆飞在夜色中。
那名抱着九环大刀的丫鬟,在车舆旁说了几句什么。
月色照不到的车舆中,谢妙然的面色阴沉下去。
“不识好歹。”她冷冷吐出几个字,又吩咐道,“那便怪不得我了……虽然和阿兄计划有悖,但想来阿兄也能体谅我。阿茶,让荀自在设法来见我一面,若他也有异心……”
她纤细优美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傲慢又冷酷的笑容:“他做过的那些事,就会让他再也无法立足。”
而在洒满月光和星光的山崖顶……
卫枕流轻轻皱眉。
一种古怪的心血来潮让他抬起了头。
但他什么也没看出来。只有隐隐的不安如海浪拍打岩石,一浪又一浪。
“师妹……”
他微一沉吟,忽然起身,径直往海面飞去。
“卫师弟?”“卫道友?”
他充耳不闻。
星空与海浪之间,他白玉般的额头上有血红的花纹蔓开一瞬。
当他掐出一个手势的时候,在逢月海湾与水月秘境联系的法阵之中,有一道看不见的缝隙被开辟出来。
卫枕流面沉如水。
“大能,棋手……就算是这天道,谁要动她,我都掀了这天给你看。”
第67章 水月秘境(7)
逢月海湾的夜晚晴朗又寒冷。
宁州在北斗仙宗以北, 对冬季的到来也更加敏锐;清寒的天幕中,星月的光辉反而更透润了。
一座临时搭成的宅邸坐落在山中,四面都隐藏着灵符的纹路。
宅邸中有灯火, 还有丝竹弹唱;舞者的影子落在门窗上, 叫人想起凡人的皮影戏。
荀自在站在门口, 盯着那翩跹婀娜的影子出了会儿神。当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寻找舞者身上的“操纵线”时,他恍然地拍了一下脑门, 明白了自己的观察徒劳无益。
人不是皮影, 身上不会有丝丝缕缕的细线。
所以每个人都很难知道, 自己的一言一行,背后是否还有什么别的、神秘的力量。
仆从提着灯笼, 请他进去。这套凡人世家的繁缛礼节, 竟也被谢妙然原封不动地复刻到了这仙家之所。
丝竹乐停, 舞者躬身退走。
一架薄薄的丝绸屏风被端来立在前方,将主位上的谢氏女郎遮挡得严严实实。她坐姿笔挺, 端庄得过分, 好像刚才享受奢靡欢乐的人不是她。
四名丫鬟依旧随侍在侧,也成了四道看不清面容的剪影。
为荀自在领路的仆人没有资格踏上台阶,因此由另一名奴婢引他进了内室。
谢妙然没有说话。她的丫鬟在剥一串葡萄, 一粒粒地放在玉盘中;不是为了吃,而只是为了看晶莹圆润的葡萄在玉盘中“滴溜溜”滚着好看。
荀自在想,这副姿态真是做作极了。
他既然这么想,也就长长地叹了声气, 眼皮比平时耷拉得更厉害,有些抱怨:“随意让我过来……很容易暴露我们之间不为人知的关系, 这位女郎。”
他的言辞对这些顶级世家而言应当十分不恭敬,于是也不意外地听见一声斥责:“狂徒!”
荀自在“哈”地冷笑了一声。
室内起了一阵风, 或者也能叫压迫感、杀气……
当一头比你凶猛千百倍的捕食者虎视眈眈盯着你时,谁都会生出这样的感觉。
荀自在感觉到一滴冷汗在颈后流过。他顶着沉重的压力,将视线锁定在屏风后那个抱着九环大刀的、沉默的丫鬟身上,不禁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妖仆……原来那些关于顶尖豪族的传说,竟然是真的。”
传说里,凡人的顶尖世家之所以能够绵延千万年,是因为他们掌握了控制妖仆的秘法。
世家以血缘传承,然而修仙者的资质却不会被血缘垄断。但……重要的嫡枝不会修仙没有关系,只要有强大的妖仆在侧,世家的地位就牢不可破。
妖仆……
荀自在是神游境的修士。整个修仙界里,能达到神游境修为的修士不超过三万人。
然而谢妙然身边的妖仆,竟然能只凭借气息就让荀自在感到生命受到威胁时那毛骨悚然的恐惧。
安静的室内,有汗珠滴落的声音。
“阿茶。”
谢妙然这才缓缓开口:“可以了。荀仙长想来……也只是方外之人,不大懂得世家的规矩。”
低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恶劣的笑意。
荀自在心道,我懂你个鬼的规矩,这是个磨磨唧唧自以为是的女人。
他在心里对着屏风翻了个白眼。
“谢大小姐唤我何事?”他抬手揩了把冷汗,却还是一副惫懒又平静的模样,“总不能深夜冒险叫我来,就是为了吓唬我,寻个乐子。”
谢妙然说:“水月秘境的安排有些变化。”
“什么变化?”荀自在皱了皱眉,“你们安排进去的人出问题了,要我补救?”
“问题?这个词语永远不会出现在谢家人的身上。计划的变动只能说明……我有更完美的安排。”谢妙然傲慢地跳高了尾音,且依旧带着那一丝恶劣的笑意,“这个安排,需要用到你的‘恶念二重身’。”
烛火跳了跳,屏风上的影子也晃了晃。
光线忽然改变了角度,将荀自在自己的影子投注在了屏风前的地面上。
影子的边缘……有一瞬间如同沸腾。
荀自在盯着影子,没有说话。
只有谢妙然低柔的声音,在安静的灯影中蜿蜒流淌。
“水月秘境中的‘那个东西’……如果什么也不做就带回去,着实浪费了些。”她不疾不徐地说着,“不如叫它在秘境中大闹一场,也算物尽其用,”
荀自在慢吞吞地抬起目光:“你想要在里面就唤醒它?你真的觉得……自己能控制住?”
“所以才需要用你的‘恶念’来捕捉它,让它重新陷入沉眠……之后,再交给我。只有恶念才能对抗恶念,也只有恶念才能捕捉恶念。啊……阿兄的法子,总是这般叫人着迷。”
谢妙然的声音里逐渐多了一抹愉快,隐隐还有一抹兴奋。
荀自在的眉毛动了动。那双总是耷拉的、无神的、懒洋洋的眼睛,现在一点点睁开了,露出一点犀利异常的光。
他平静地说:“我已经封印了我的恶念。”
谢妙然沉默片刻,抬头看了看抱着刀的丫鬟。后者冷冷道:“撒谎。”
她们无声地交流了几句。
谢妙然重新笑了,居高临下:“你的恶念二重身有血的气息。最近半年里你杀过人,而且手段残忍,不止一个,是不是?”
这一次沉默的人换成了荀自在。他看了看那名妖仆的影子,再次为对方诡异的能力胆寒:只一面就能探查神游修士的恶念……这些世家究竟豢养出了什么东西?
他摇摇头:“我的同门还在秘境之中。”
谢妙然一愣,随后竟然笑出声来。她笑得前后摇摆,称得上失态。
笑了一会儿,她忽地神色一变,冷笑道:“荀自在,当初是你自己找上圣教,说要共襄大业,这恶念二重身也是你自愿炼成,无人逼你。现在作出这幅令人不齿的伪善情态,你是要恶心我?”
荀自在的影子晃动不止,好似有什么狰狞的脸孔想要顺着他起伏的心情而浮现。
他沉默许久,忽然歪了下头,懒懒道:“啊,是哦,这是我自愿加入的大业……好吧,谢大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谢妙然才转回悠悠的声调:“我会传令我们的人,叫他在秘境中唤醒‘那个东西’……那是上古一位大能斩出的恶念,虽然只有一丝,却也足够将秘境毁去。当它苏醒时,上古大能的威势将改变秘境的空间方位,让水月秘境和外界失去联系。所有人都被困在秘境中,成为恶念的猎物。它第一个会撞上的……让我想想……就恰好撞上你们北斗仙宗的谢蕴昭吧。”
吐出这三个字时,她的唇角诡异地翘了起来。
“谢蕴昭作为北斗英才,自然与恶念一番苦战,可惜最后不敌,只得被恶念吞噬了血肉之身。恶念得了活人精血滋养,又恢复一些力量,便继续捕食其他修士。此时,水月秘境中只剩一条逃生退路……就是擎天山山顶的单向传送阵。如果有人能到达那里,就可以顺利脱逃。可惜……和光境的修士,几乎无法逃过恶念的追击,只能全部陨落在秘境中。”
“最后,大能的恶念登上山顶,借由传送阵来到逢月海湾,被早有准备的荀自在仙长的恶念捕获,转交于我。”
屏风后,谢妙然眯起眼睛,笑得像个天真快活的小女孩。
“我真喜欢这个话本。”
荀自在静静地听完了这段话。
“话本……”他忽然恍然道,“哦,原来这就是你的法术……还是该说天赋神通?”
谢妙然的微笑僵在了脸上:“什……”
“你不该编得这么突兀。”荀自在打了个呵欠,说,“过去就听说谢大小姐不是单纯的凡人。看来,你的天赋神通就是通过言语杀人?不,这太恐怖了,就是玄德境的修士也做不到。所以你的天赋神通一定有限制。”
谢妙然变了神色,冷然道:“好了,闭嘴。”
荀自在却充耳不闻,继续说:“你彻底不必要与我说得这般详细,所以你的第一个限制……也许是必须在五个人以上的场合说出来,并且其中一个听众从前没有听过你的‘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