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和师姐离开后,他就又重新回到房中,做一个躺在床上数着横梁打发时光就能数上几个时辰的病人。
待到天色暗下来,师父安排的仆从老伯给他送了晚饭吃完,这一天就又算过去了。
程昱房中的油灯照旧亮了很久,直到月上中天,他实在是疲倦,才肯抱着药材和医书熄灯睡去。
肃修言一直等到院中彻底安静下来,连虫子的啾鸣都已停歇,才睁开眼睛起身推门走了出来。
他走不了太远,也没打算跑到什么深山老林里去,给程昱增加收敛的负担。
他只是走到了院中的那棵白玉兰树下,就这么席地而坐,月光透过稀疏的花苞漏了下来,他抬起头,能看到中天之上明亮的圆月。
今晚的月色确实很好,就好像如今的时节也很好一样。
在一日比一日温暖的春季里,就算夜风也不再寒冷陡峭,微风吹过他的面颊,反倒带着丝花香的芬芳。
他就在这样的月色下,什么也没有去想地,在安静的院落中坐了许久。
他本以为这样的平静会持续到最后,但他仍是等待到明月落下,天际渐渐发白。
当他看到最初的一缕朝阳,像那一天一样透出重重夜幕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身体中透出一股强大的,从未感受过的痛楚。
那仿佛是灼烧着魂魄的痛苦,让他蓦然间想到,是了,他从不信来世,也不信鬼神,若是就此一别,怕是永世不见。
可惜所有的一切都已然迟了,他们早就错过了韶华青春,也错过了末路的相逢。
他染血的唇角终是露出了一丝笑意,原来他这一生,如斯荒唐,如斯空茫……他连只言片语都不敢留给她,连最后一面,都只能遥遥窥探,却能骗自己说,如此就很好。
程昱昨夜睡下得太晚,一直到窗外鸟声婉转,仆从老伯的惊呼声震走了飞鸟,他才模糊地醒了过来。
老伯的喊声里藏了许多惊恐悲痛,他心中一空,翻身下床,来不及穿上鞋履就奔了出去。
院子本就不大,他开门的那一瞬间就看到了依靠在树下的那个人的身影,却在绊了一跤后才又爬起冲了过去。
那个人的脸色实在过于苍白了,脸上那些从七窍内流出的血迹也刺目到骇人。
程昱已经见过了太多的尸首,但他仍是不愿相信,一遍遍地去试眼前这个人的经脉。
他一直试了好几次,连心口都去摸了好几回,才颓然低下头,再然后他突然想起什么,又起身冲向院门口。
那里已经出现了一个人,那是肃修然,他甚至是衣冠不整的披散着长发,用极其缓慢艰难的步伐,一步步走了过来。
程昱哽了声,而后说:“大公子,二公子已经……”
肃修然微顿了下,他的声音极轻:“我知道……”
他的脚步虽然艰难到了极致,也还是走到了肃修言身前,接着他就半跪了下来,用袖子仔细地去擦那张脸上留下的血痕。
时间过去太久了,那些血有些都已经干涸,他也并不去纠结,只是轻柔地开口,像是那个人仍然能够听到:“小言,我夜里从梦中惊醒,没有缘由地心悸,我就知道是你……哥哥做错了很多事,才会累你如此。我知道你定然不会情愿,但哥哥还是要带你回家。
他说着,还又微微笑了笑:“我知道小言一惯会让着哥哥,就当哥哥又勉强了你一回。”
程昱站在一旁,侧过头又哽咽了声,声音微颤着生硬开口:“已是如此,就不要再说这些废话。”
肃修然的脊背一向挺得很直,即使在虚弱时也是如此,好似那是他的坚持,也是他的风骨,可此刻他弯腰佝偻了起来,仿佛借此就可以抵御住什么。
他仍是揽住树下那人的肩膀,将他抱在怀里,又抱着他站了起来。
已经过去许久,这具身体不但早就冰凉,甚至已经有了些僵硬,肃修然却仍是努力将他紧贴在自己怀中抱着,低下头轻柔地在那人的耳旁说:“小言,我们回家。”
他不仅丢掉了一惯的淡然从容,甚至连基本的冷静都失去了,目光空洞木然,步履蹒跚踉跄。
当他抱着肃修言走了出去,程昱这才注意到,他竟是从床上惊醒后,自己一个人匆忙赶过来的。
他的脚上只穿了白色的布袜,那袜子不但已经沾染了灰尘露水,还有了些划破的痕迹。
这里虽然距离神越山庄并不远,但却已经是在丹碧城外的山林里,不知道他是否用了轻功,又是怎样在黑夜里穿过丛林山川来到这里。
但他却毫不在意,他就这样抱着已逝的弟弟,一步步走回了家。
山庄里的人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样子,当他抱着怀中的人走上山庄门前那长长的台阶时,早就有人在看到他怀中还抱着一个人时,奔走去向庄主禀告。
没有人阻拦他,也没人敢上前接过他怀里的人,他把弟弟送回了他幼时曾居住的院落。
庭院里一直有人打扫,连弟弟往日的卧房,也一直有人洒扫整理。
他走进去把弟弟放到床上,他细心地拍掉弟弟身上的灰尘草叶,又一点点抚平他衣服上的折痕。
只是那些早就凉透干涸的血迹,他不舍得去揉搓弟弟的肌肤,无法就这样擦去。
肃道林很快就跑了过来,他也是同样的衣冠不整,刚踏入房门就喊了声:“言儿呢?言儿怎样了?”
肃修然不紧不慢地握着尸首那冰冷僵硬的手指,他好似打算用自己的体温将它捂热,,低声地轻柔开口:“父亲,小言终于回家了。”
当肃道林看清床上躺着的那人的样子时,他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他仍不愿相信,颤抖着说:“他惹下了这么大的祸事,还敢就这样回来。”
肃修然低下头微微笑了笑,他的笑容素来温雅,但此刻却像是满含了讥讽疯狂:“父亲,天权剑是我拿的,小言是为了救我而死的,他为什么不能回来?”
肃道林猛然上前几步,抬手打了肃修然一个耳光,大声喊了出来:“你拿了什么?你弟弟什么?”
他盛怒之下用力极大,肃修然被打得身子后仰,苍白的唇边也滑下了一道血流,但他仍是低着头近乎温柔地笑了笑:“前些年,是我联合二叔骗了小言,对小言说前任的覆手第一城城主是父亲的仇人,一心要取父亲的性命,小言知道后,潜入覆手第一城的死士营,杀了那人取而代之,成为了天权剑的主人。
“但实则是我想要天权剑,好暗地里接手覆手第一城。我们早就骗小言将天权剑带出来交给二叔,二叔也早就把剑转交给了我。”
他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弯着唇角露出一个柔和笑容:“至于当年的事,骗了小言,把我和小言掳去种下情蛊的人,是父亲你的旧部,被你赶出了神越山庄的周邢?”
他顿了顿,眼睫微微垂下:“当年我在家里受到袭击昏倒,再次醒来已经又回了山庄。你对我说是小言联合外人对我中下了蛊,所以你才赶了小言走。
“你说这些话时,言之凿凿,好似你将他赶走,乃是罪证确凿,毋庸置疑。但我心中却一直有疑虑,所以当周邢再次犯事被你抓到,你也赶走了周邢。我就私下里将他抓了起来,对他用了刑,逼他对我道出当年的实情。
“周邢说,他原本就是为了害死我,再离间你和小言,等你变成孤家寡人后继无人,他就可以窃取山庄大权,成为新的主人。
“他弄来的那个子母蛊,是打算将母蛊种到我体内,子蛊种到小言体内,好将小言逼入为了活命不得不害死我的境地。
“他还对小言威逼利诱,想诱骗小言顺从与他,听他命令。小言那时已经跟着二叔学了武功,他虽然打不过周邢手下的杀手,也有机会自己逃掉。但他却为了救我,留下来假意顺从了周邢,又在他给我们中蛊时,偷偷将子母蛊调换。”
他说着眼睫垂得更低,又微微笑了笑:“父亲,今日死的这个人,本来应该是我。可是那天晚上,当小言用他自己的性命换了我的性命,又带着伤把我背回家的时候……您却根本不听他辩解,一脚踢在他胸前中蛊留下的伤口上,还让人把他拖出了家门。”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肃道林的目光中,除了隐忍的悲痛之外,还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暗色:“二叔告诉我,当年他在丹碧城外找到小言时,他的血浸透了衣衫,连身子都发冷了,那天如果不是二叔,小言早就死了……父亲,那时小言心中是否伤痛,又是怎样的伤痛,您曾想过吗?”
肃道林的脸色早已变得一片惨白,肃修然却并不想就此停止,还是用柔和的语气继续说着:“可即使您如此对他,当二叔告诉小言,要他为了救您去覆手第一城,他仍是一声不吭地去了。
“覆手第一城的死士营密窟不见天日,但能在里面的试炼中拿到覆手第一城的心法秘术,活着走出来的人,却会有一次机会挑战城主。
“他的体内有毒蛊,原本就不应该继续动武,但他却仍是在里面通过试炼,一个人走了出来。他的头发,就是在密窟中为了修炼覆手第一城的秘术变白的,可父亲见了他又说了什么?说他修习邪门歪道,状若妖魔。”
肃修然的语气仍旧平静和缓:“父亲,小言从未为自己辩解过一言半语,但无论我们怎么对他,如何利用他,他都会为了我们赴汤蹈火、身死不惜。或许在他心中,我永远都是他的哥哥,您永远都是他的父亲……是他至亲至爱的亲人。”
肃道林浑身颤抖,像看什么怪物一般看着他,他步履不稳地走到床前,半跪下来抬起手去摸床上那人的脸。
他在半年前上次见他时就想过,这孩子流落在外这么多年,怎么像风吹一般就长大了,长成了瞧着有些陌生的样子,也太瘦了些。
若是他上次见他时,就不要去管什么对错是非,干脆顺从心中那时不时冒出来的软弱念头。管它什么武林公义,一味不管不顾地护短,把他拘在家里好好养起来,今日的结局是否就会有所不同?
他必定是刚愎自用、罪孽深重,不然又怎会老年丧子,如此可怜可悲。
可若是他的罪孽,又为何要报应在他的孩子身上,他才不过弱冠之年,整日里在刀剑从中走过,连一日安逸都不曾享过,一日都不曾……再承欢父母膝下。
肃修然脱力一般地靠在床沿的木架上,他的唇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他就这样看着自己的父亲,这个从来都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从来都尊贵威严的神越山庄庄主,突然间将床上的儿子紧紧抱了起来,嘶喊着声音嚎啕大哭。
原来人人都是会哭的,哭起来的样子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涕泪横流、撕心裂肺。
他的弟弟或许从不畏死,但他的弟弟一定不知道,一个人死后,他的亲人将会如何。
他知道不管是他,还是他的父亲,和此刻还未知晓消息的母亲,从此往后的余生,都将和以往不同。
他的弟弟甚至不愿意给他们一个告别,所以他们这一生,都将会被无尽的悔恨和遗憾折磨,绵绵无期,不见尽头。
这就是他们自己造下的无间地狱,除却各自领受,别无逃路。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太虐来个小剧场吧:
程惜:你看你哥都疯了……
肃二:我死了,我看不到。
程惜:你爹也疯了……
肃二:我也看不到,哼。
程惜:所以你还是别死了吧。
肃二:说得就跟我想死一样???
程惜:你就好好活着,让大家宠你。
肃二:我就没感觉到你在宠我!
程惜:那我今晚再好好宠一宠你……
肃二:……
第96章 番外:恶人师兄太绝色(1)
众所周知, 方圆大陆上的修真第一门派神越门,有两位师兄。
这两位师兄,都是如今修真界第一人, 神越掌门肃道林真人的亲子。
大师兄名叫肃修然, 修为突破金丹,已接近元婴境界, 不仅相貌俊美非常,待人更是温雅可亲,叫人如沐春风。
不要说修真界的女修门,就是神越门内自家的女弟子们, 也统统对大师兄倾慕无比, 同大师兄说上几句话, 都要脸红暗喜上好一阵。
只是大师兄也太喜欢往账房林先生那边跑了, 往日里带领师弟师妹们做完修炼功课,转头就去了账房。
不是跟一把胡子的林先生喝茶聊天,就是使唤林先生的女儿给自己搬账册查账。
谦谦君子每日里过于在意这些铜臭之物,总叫人觉得有些怪异。
不过这也并不影响大师兄在女弟子中的人气, 相反还有些女弟子也学大师兄跑去账房, 从林先生女儿那里买来一些包着封皮的小册子,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吃吃做笑。
相反二师兄肃修言, 则就没什么弟子愿意亲近了。
身为大师兄的亲弟弟,二师兄生得也肖似花容月貌的掌门夫人,俊美非凡。
但这位二师兄性子也实在是……太过荒唐了些。
先不说他从不带领弟子修炼功课,也从不见他自己执剑修习,就是偶尔有弟子在演武场练剑被他看见,都要被他皱着眉毒舌挑剔几句。
不是嫌弃这个蠢笨如猪, 连剑招都可以记错,就是嫌弃那个悟性不够,剑法练得空有其表,出去给人瞧见丢了本门的脸面。
语气之尖酸,用词之刻薄,足够让心思细腻的师妹当场嘤嘤嘤,脸皮薄的师弟当场满脸通红变茶壶。
就这也还算罢了,最多当他指点师弟师妹的时候不够耐心。
更过分的是,有次有个师弟实在受不了他的讥讽,当场拔剑提出来要师兄亲自下场指点一下。
结果二师兄竟然“呵呵”冷笑了声,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这算是什么事啊,就算是看不起人也不是这样的,都是同门的师兄妹,连一点同门之爱都没有了吗?
那个提出要跟二师兄比试的弟子也不是什么无礼的刺头,反而是弟子中修为剑法都拔尖的佼佼者。
平时为人也谦让,不但不骄傲,还经常指点别的师弟师妹,算是个在弟子中声望不错,颇受欢迎的。
那弟子当时也不是恶意挑衅,故意想给二师兄难堪,不过是一时气不过之举罢了,这事儿过后,他很是自责失落了好久。
这些事情旁的弟子都看在眼里,于是渐渐就有了二师兄并不是恃才傲物,反而是个学什么都不成的废物的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