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子去找纪云岫的事东窗事发,她就时刻盯着东宫这边,生怕霍暲把怒火发在太子身上。
她从小便认识霍暲,过去的他少年老成,从小便稳重过人,直至遇上纪云岫,他才一次次破例,一次次失控。
回京的路上,霍暲私底下与她说要去相府提亲,面色有着罕见的紧张,生怕自己得不到岳家的认可。
后来他被诬陷入狱,好不容易从狱中出来,却得知纪云岫住到了祁王府上。
自那以后,霍暲整个人就处于一种随时会爆发的状态。
等纪云岫嫁给祁王,霍暲更是直接率军去了北方,终日游走于生死边缘。
这容不得她不担心。
在这样疯狂的霍暲面前,即便是亲生儿子也不会被允许太亲近纪云岫,更何况是小太子还试图把人送出宫去。
纪云岫甚至还逃到了宫外去。
要是小太子没病这一场,说不准霍暲能要了他的命!
皇后说道:“我不会再让他胡来。”
霍暲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第 12 章
接下来两天,纪云岫都好好吃饭,怕霍暲真的疯到把绿绮的手指送来。
只是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清静惯了的纪云岫很不习惯,吃得仍是不多,没几日又病了一场。
也不知怎么回事,太医过来时她胸口闷得厉害,忽地想到自己骗小太子的事。
虽说小太子是霍暲的孩子,可霍暲那脾气,怒极之下说不准真会对他下狠手。
反正孩子什么的,谁生的不都是他儿子,不差那么一个。
纪云岫一阵后怕,顾不得左右有人守着,冷不丁地问太医:“太子现在如何了?”
太医没想到纪云岫突然这么问,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脸上便显出几分惶然。他下意识地答道:“太子殿下的病一直不见好转,今日更是进不了汤药……”
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太医忙住了口。
东宫之事不能轻易外泄。
纪云岫跌坐在榻上。
霍暲并不喜欢这个孩子。
她也没打算做一个好母亲。
他们本来就不该生下这个孩子。
纪云岫没再说话,太医问诊全由左右的宫人答话,她全程安安静静,连太医走了都没再抬头。
等底下的人把药送上来,她抬手把汤药打落在地,恹恹地躺在床上,仿佛神魂已经离了躯壳。
底下的人对视一眼,忙去找霍暲说起刚才的变故。
纪云岫问得太突然,她们都没来得及反应。
连太医都说漏了嘴。
霍暲听到她不肯喝药,面色沉怒,大步走了出去。
纪云岫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
她本不是多病的人,近来却接连病了两场,看起来便分外虚弱。
霍暲快步走到床前,抬手掐起她的下颚,五指几乎陷入她脸颊。
纪云岫睁眼看他。
她依然安安静静,一句话都没有说。
“你以为你这样,我会心疼你?”霍暲声音带着几分切齿,“你就是死了,我也不会心疼你半分。”
纪云岫眼睫低垂,没有答话的意思。
她和霍暲早已无话可说,他们之间没什么误会,只是谁都不甘心而已,一开始他恨她嫁给阿暄、她也恨他娶了姐姐,到后来发生了太多事,她也分不清谁对谁错。
其实吧,成王败寇多正常的事啊。
她和阿暄输了,自然是任人宰割。
她就是没认清这一点,一直仗着他还在意她,所以哪怕被关在深宫之中也觉得这日子不是不能过。
纪云岫的泪水慢慢涌出眼眶。
她以前很少哭的,不管遇到多少委屈,她都会当场打回去。她才不要没出息地掉眼泪,谁欺负她,她必然要以牙还牙,好叫所有人都知道她不好欺负。
自从遇到霍暲,她才变得爱哭起来。
她在他面前特别娇气,手掌擦破了皮都要掉几颗眼泪骗他的亲亲抱抱。
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霍暲骤然对上纪云岫的泪眼,心脏不由自主地一缩。
她又想骗他。
上次她这样朝他哭,接着便往他胸口扎了一把匕首。若非插得不深,他早就死在她手里了。
她为祁王求他、为祁王守贞、为祁王想取他性命,她是世上最无情的人,凭什么要他心软、要他心疼?
“纪云岫,”霍暲说道,“你这一招没用了。”
纪云岫眼泪掉得更凶了。
她的眼泪本来就没人在乎,所以她从来不哭的。
她只是太难过了。
滚烫的泪水滑落到霍暲指腹上。
霍暲蓦地收回手。
他的心仿佛也被那泪水烫到了。
“让我去看看他。”纪云岫哭着说,“就一次,霍暲,就一次,让我去看看他。等他好了,我就再也不见了他,我一辈子都不见他了。”
霍暲立在床前看着她泪落如雨。
她只会为了别人求他。
霍暲把人从床上抱了起来。
纪云岫眼泪一滞。
她泪眼朦胧地看向他,却发现自己看不清他近在咫尺的脸庞。
纪云岫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把脑袋埋在他颈边。
她的体温有些滚烫,眼泪也同样滚烫,她的伤心和难过全都透过两个人紧贴着的肌肤传遍霍暲的四肢百骸。
连一个只见过几面的孩子也让她这么在意。
她的无情,从来只对他一个人。
霍暲抱着纪云岫到了东宫,一路上引起不少人侧目。他浑不在乎,将纪云岫抱到了太子的居处。
皇后正忧心忡忡地守在塌前。
见到霍暲过来,皇后先是一愣,接着便看见了霍暲怀里的人。
皇后起身说道:“我刚叫人重新熬药了,我去看看好了没。”她越过霍暲两人往外走,把屋里的空间留给纪云岫和霍暲。
霍暲把人放到床前。
“看吧。”他冷声说道。
她又不是太医,过来看一眼还能把人看好不成?
纪云岫刚恸哭一场,又还在病中,身体不免有些虚弱。
她身形晃了晃,全靠抓紧霍暲的衣袖才在床前坐稳。
她看向床上紧闭着眼的小小孩童。
若非她心有所感,兴许他会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世界,而她被困在梅林深处,对外面的一切一无所知。
纪云岫抬手去摸小太子的额头。
那微温的手掌覆笼上去时,小太子动了动。他拧着小眉头,仿佛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别睡了。”纪云岫轻声唤他。
小太子眉头竟慢慢舒展开。
他感觉自己在做一场很好很好的梦,梦里纪云岫对他笑了,就像对街上那个小姑娘一样。
想到街上,他小小的眉头又聚拢起来,那么多人把他们围起来,车里的人肯定是父皇无疑,父皇平时就把她关起来,还总是那样伤害她。
父皇把她抓回宫,会不会对她做更可怕的事?
他心里生出一阵惶恐,只恨自己才六岁,没办法保护她。
他什么都做不了。
眼泪从他眼角涌出。
“别睡了。”
纪云岫又唤了一声。
小太子的心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
是她在叫他吗?
她没事吗?
小太子本来浑身没有力气,这一刻却努力抬起了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纪云岫关切的眼睛。
小太子恍惚间想起病中听到的对话。
——娘娘,你还是好好调养身体,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吧。
——住口!琮儿就是我的孩子,谁都不许再提这件事!
他不是母后的孩子。
他肯定是她的孩子。
要不然为什么他每次看到她都又想亲近又很难过?
小太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抓紧纪云岫的手。
“你为什么不认我?”
他委屈地哭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要我?”
☆、第 13 章
纪云岫答不上话。
父母都会喜爱自己的孩子吗?她从小到大都是不被喜欢的那个,和这孩子完全不一样,她冲动任性,总想东搞西搞,永远不会安安分分坐下来看书,要不然她也不会和阿暄臭味相投好了那么多年。
当初有人嫉妒她和阿暄玩得好对她下药,想污她清白,她没有忍气吞声,反而直接把人扭送去官府。
父母不觉得她做得对,只觉得她丢人,遣人送她去外祖家“避风头”。
外祖父也不喜欢她,她在外祖家过得不开心,才会想去寻外出访友的阿暄。
也就是在那时候,她途经义州遇上了霍暲,霍暲和阿暄不一样,他总是正儿八经的,板起脸来训她话的时候有点严肃,叫她不敢造次,偏又很想和他亲近。
她就此缠上了他,缠出了那么一段孽缘。
对上小太子含泪的眼睛,纪云岫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生下他之后,便被告知他会成为姐姐的孩子、成为大魏的太子,这个孩子留在她身边,不过是个苟合而生的私生子,她自己尚且朝不保夕,他留在她身边怎么比得上当皇后的儿子。
她不能告诉他,他本不该出生的。
“既然醒过来了,就好好喝药,不要叫你母后担心。”纪云岫只能这样叮嘱。
小太子鼻子更酸了。
他执着地攥紧纪云岫的手,哽咽着想讨要一个答案:“你为什么不要我?”
纪云岫心头直颤。
她想到那曾经缠绕着她许多年的疑问。
她曾经也那么想要一个答案。
你们为什么不喜欢我?
你们为什么不喜欢我?
你们不喜欢我,为什么要生下我?
纪云岫把人拥入怀中,滚烫的泪水簌簌落下。她身体微微颤动,哭着说:“对不起。”她生下了他,却没能给他一个家、没有爱过他一天。她对他所做的事,和她母亲对她所做的事有什么不同?纪云岫抱紧怀里的小小身躯,“对不起,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
小太子被纪云岫拥住,刚才那点愤怒和委屈全没了,只想一直抱着纪云岫不松手。
她一定是喜欢他的,要不然她不会哭得这么伤心。
她已经认错了,他不怪她了,他是小男子汉,要保护她,不能让她再受伤害,更不能让她再伤心。
“那你以后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小太子试探着问。
纪云岫静了下来。
小太子见她不答应,小声退让:“三天,不,五天来看我一次也行。”
“纪云岫,别忘记你说过什么。”霍暲冷声开口。
小太子这才注意到霍暲也在。他浑身一颤,离开纪云岫的怀抱,把纪云岫往自己身后挡。
他病了好些天,身体软趴趴的没有力气,背脊更是一直在发颤。
小太子的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难言的倔强:“父皇。”
霍暲看向小太子。
他从未正眼看过这个儿子。
养育他的事一直是皇后在做。
霍暲说道:“醒了就好好喝药。”他冷眼看着小太子,“你已经有你母后了,别再想别的。”
小太子眼睛里的泪已经流光了。他吸了吸鼻子,改了称呼:“伯父,你这样是不对的。你和母后生不出孩子,也不能把我抢走,母后对我很好,但是,我本来不是该和自己的亲生父母在一起吗?”
父皇这么不喜欢他,他肯定也不是父皇的孩子,他应该和纪云岫一起回幽州去。
“你和母后再生一个太子,”小太子认真说道,“我不当太子了,你放我们回幽州去吧。”
霍暲冷言说道:“你是我儿子。”
小太子愣住,捋不清其中关系。
霍暲说道:“她回京七年多,你上个月才刚满六岁,你回什么幽州?”更重要的是,她刚被关起来时他每日都命人灌她落胎药,绝不会给她机会留下霍暄的孩子。
她要生,也只能生他的孩子。
至于再生一个太子?他不会再有别的孩子,早在她碰上难产之后,他便命人想了绝嗣之法。她那身体太娇气,当初灌那么几次药就病倒,所以他只能从自己身上下功夫。
好在效果不差,这六年来他们没少同床共寝,她也再没有怀上。
这种碍眼的东西,有一个就够了。
“躺回去。”霍暲耐着性子命令。
霍暲积威已久,小太子见他语气不善,不敢违抗,只好乖乖躺回床上。
霍暲伸手要抱纪云岫离开,皇后却端着药走了进来。
“我听太医说妹妹也病了,就叫人把妹妹的药也煎好了,就摆在外间。”皇后对霍暲说道,“先让妹妹喝了药再回去吧。”
霍暲想到纪云岫早前把药打翻了,抱着纪云岫出了外间,端起桌上的药送到纪云岫嘴边。
纪云岫乖乖一饮而尽。
皇后坐到床沿给小太子喂药。
小太子刚得知自己的身世,心里有些不自在,对上从小疼爱自己的母后却又问不出“母后你为什么抢别人孩子”这种伤人心的话来。他抿了抿唇,眼里明明又开始冒泪花,却还是一口一口地老实喝药。
等他把药喝完,外面已经没了霍暲和纪云岫的身影。
皇后喂给小太子一颗蜜饯,见他在默默地掉眼泪,心中一阵酸楚。她抬手摸了摸小太子的脑袋,说道:“等你好起来,我去劝你父皇,让你父皇允你去看她。”
既然过去的一切已经被挖开,那就不能再藏着捂着。
母子之间本就有相亲的天性,这是谁都替代不了的。
何况她本就觉得他们之间不止于此。
小太子有些茫然。
“母后,你不在意吗?”小太子小心地攥住皇后的衣摆,仰起脑袋看她,想确定她是不是真的不在意父皇他们的事。要是可以的话,他谁都不想失去,可是他如果是纪云岫的孩子,母后怎么可能还会接受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