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荷适才被她踢了一脚,这会儿又挨了她的耳刮子,头上发髻也打的歪了,发钗掉在地下,一绺头发散了下来。她连吃两记闷亏,登时也恼了,嘴里斥道:“你这个小婆子养的小蹄子,竟还动起手来了!”一面也扑了上去。
这一对干姊妹就扭打在一起,滚在地下,好半日难分难解。
露珠与芳年依照苏若华的吩咐,在外听觑了多时,始终不见个确实消息。
露珠打了个呵欠,压低了声道:“这都月上中天了,她们也没说出什么二五六来,这倒打起来了。打起来,也打不出个名堂。”
芳年心思细密,却听出了些门道,轻轻说道:“听她们两个这话里的意思,那个心莲当真是被利用的,她该不知情。倒是这个夏荷,娘娘要探听的事,都在她身上。”说着,看露珠满面困倦的样子,便说道:“你若困了,不如先回去歇息,这儿有我一个也成。”
露珠赶忙笑道:“这却不必,我还熬得住。娘娘吩咐的差事,我哪儿能懈怠。”
芳年知道她心思,只一笑了之。
里面那两个丫头打的不可开交,然而撕扯了半日,也不过是心莲脸上多了几道抓痕,夏莲衣裳撕破了衣襟,头发扯掉了几根,也没打出个所以然来。
两人都累了,各自坐在地下,气喘吁吁。
心莲想着自己无端遭祸,禁不住又哭号道:“好端端的,你作什么死!我明年就要出宫回家嫁人了,家中已为我说好了一门亲事。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即便侥幸能活,只怕也要去浣衣局做苦役了。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夏荷理了一下鬓发,听见她这番话,唇边微微抽动,却什么也没说,照旧在稻草铺上躺了,一言不发。
心莲走过来,推着她说道:“我便问你,你到底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贤妃同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要谋害她?”
夏荷不说话,也不动弹,两眼紧闭。
心莲催问了几句,见她总是不理自己,忽的想起了什么,惊呼了一声:“你……你该不是想为你之前那位主子报仇罢?或者……干脆就是她叫你做的这事?”
夏荷登时跳起来,将她一把推开,斥道:“你别胡乱咬人,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关旁人的事!”
心莲看她如此激动,原本只是随意猜测,现下倒是笃定了,点头道:“我晓得了,必然和冷宫里那位主子有关。夏荷姐姐,我也不明白,她都已经败了,你何必再替她卖命呢?事情没成,倒把自己也葬送了。”
夏荷合身扑了上来,双手竟遏住了心莲的喉咙,口中厉声叫道:“不许你胡乱咬人!我撕烂了你的嘴!”
她陡然暴起,力气惊人,心莲没有防备,被她扑倒在地,喉咙亦被她狠狠掐住。
心莲倒在地下,仰面看着夏荷那满面狰狞扭曲的神情,心中倍感惊骇恐惧,想要开口喊人救命,却发不出一个字来。脖子被她掐着,她只觉一阵阵窒息,只是不断拍打着夏荷的手。
露珠与芳年在外听见动静不对,起身顺着窗棂往里望了一眼,忙喝道:“助手!”
两人开了锁,冲进门内,却见夏荷死死的掐着心莲的脖颈,白皙的手背青筋暴起——她是真的想要心莲的命!
两人连忙上前要拖开夏荷,熟料这夏荷竟用上了全幅力气,仿佛铁了心一定要掐死心莲,露珠与芳年两人合力,竟拽不动她。
情急之下,露珠竟捡起一根柴火,朝夏荷的头上猛力拍去。
夏荷应声栽倒,晕死在地。
心莲死里逃生,两眼含泪,不住咳嗽。
芳年看了她一眼,问道:“如何,还能去见娘娘么?”
心莲点了点头,开口说话,却声音嘶哑:“能,我能去。”
芳年便淡淡说道:“先去洗把脸,梳了头,再过去。这幅模样,别惊了娘娘。”
言罢,两人领着她出了门,将那夏荷独个儿锁在了柴房之中。
芳年回望了一眼,心中有些担忧,低声道:“你那一下力气可是不小,别打死了她,倒死无对证。”
露珠笑道:“别担心,那么一下子罢了,要不了她的命。”
两人先领着心莲去梳洗,便进了翊坤宫后殿。
心莲走到殿上,只见四处灯火通明,贤妃衣冠齐整,坐于上首,正静静的看着自己。
碰上贤妃那双明亮的眼眸,心莲只觉得双膝一软,便跪在了地下,就要磕头。
苏若华开口:“免了吧,你也算是替本宫出了把力,可问出来了?”
心莲哆嗦回道:“是,奴才问明白了,夏荷……夏荷是受冷宫里那位的指使,方才对娘娘下这样的毒手。”
苏若华眸中光芒微闪,问道:“本宫记得,她之前一直在尚衣局当差,还是太妃身侧缺人手,才被内侍省调拨过去,怎会又受了钱氏的指使?”
心莲回道:“娘娘有所不知,夏荷虽不曾服侍过淑……钱氏,但却受过钱氏的恩惠。几年前,她在尚衣局不慎烧毁了一批料子,按着宫规本当鞭笞驱逐出宫,是钱氏赦免了她。不止如此,钱氏听闻她家境贫寒,竟也免了她的赔偿,从自己宫中拿了银子,补上了这笔亏空。夏荷很是感激钱氏,始终将这活命之恩挂在嘴边。这件事才出来时,奴才也觉疑惑,但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冷宫里那位能让夏荷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也只有那位同娘娘有仇了。”
苏若华听着,冷笑了一声:“当真是死不悔改,都已进了冷宫,还不安分!”言罢,吩咐道:“夜深了,此事暂且按下,把这心莲带下去看管起来,且不要难为她。”
心莲顿时慌了,连声道:“贤妃娘娘,您说过奴才能将功折罪的话,就饶了奴才的!贤妃娘娘,您说话算数啊……”她话未喊完,便已被刘金贵拉了出去。
芳年低低斥了一声:“夤夜大呼小叫,成什么样子!”
苏若华看向她们二人,问道:“她说的是实话么?”
露珠上前一步,低声回道:“是,奴才在外听着,这两个人闹得且是僵。起初,任凭心莲怎么问,那夏荷就是不肯言语,倒是心莲提起冷宫里那位,夏荷忽然急了,竟想掐死心莲。不是奴才们进去搭救,心莲怕真的要没命了。”
苏若华听着,默不作声。
少顷,刘金贵回来,立在底下听候吩咐。
苏若华看着她,忽然一笑:“刘公公,皇上让你来本宫这里,怕不只是伺候这么简单罢?翊坤宫里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耳目才是。”
刘金贵心头一惊,忙跪下道:“娘娘明鉴,奴才不敢胡乱传话。”
苏若华听着屋檐下那铁马被风吹的叮当作响之声,心头泛起了一抹冷冽,她微笑言道:“这件事,你却该告诉皇上,毕竟事关皇嗣。”
刘金贵耳里听着,如何不明白贤妃的意思?
她这是要让皇上自己来处决了钱氏,翊坤宫却是委屈的,哪怕受了这样的暗算,也要息事宁人,委曲求全。如此作为,是要令皇帝更心疼她几分。
刘金贵只觉额上滴下一颗冷汗,贤妃的心机手腕在这后宫之中怕是无人能及。何况,她得皇帝宠爱,更怀着龙胎,皇帝几乎是被她捏在手心里的。
旁人不知,他却晓得,当今圣上无有一日忘了翊坤宫这位主子,只是布迷魂阵,方才没有过来。
想想也真是没趣儿,那些人还争些什么呢?无论怎么争,怎么斗,终究都不是这位的对手,毕竟皇帝的心在她这边。
刘金贵答应下来,回道:“娘娘放心,奴才知道怎么做。”
苏若华满意一笑:“夜深了,服侍本宫安歇吧。”
回至寝殿,重新梳头洗脸,更换寝衣躺在床上,苏若华看着头上满绣石榴花的帷帐,心中却是一片平静。
陆旻会怎么处置钱氏,已不是悬念。
她就是要用钱氏的命来警告六宫,不是皇帝不来,她这个贤妃便能任人算计,任人欺凌。敢来谋害她,那下场便只有死路一条。
苏若华合上了眼眸,不过片时,便遁入了梦乡。
皇城之中,其实并无一个叫做冷宫的地方,只是历代皇帝囚禁犯错妃嫔之处,都以此称呼。
钱氏如今关在南五所里,这南五所便成了她的冷宫。
这日天色才亮,便乌云蔽日,雷鸣闪电,大雨倾盆。
钱氏一袭素服,坐在一方破木桌前。
桌上一口半旧的镜奁开着,昏黄的铜镜映出她的面庞,一样昏昏的,看不清楚。
钱氏笑了笑:“这镜子也久了,该去磨一磨了。”
一名衣着简陋的圆脸宫女端了饭食进来,低声道:“主子,用饭吧。”
钱氏看了一眼,一碗清汤寡水的小米粥,两块窝头,还有一碗咸菜,淡淡一笑:“今日这饭菜,倒是干净了些许。打点他们,还是有些用处的。”说着,她看了那宫女一眼,又道:“倒是委屈了你,原本把你叫过来,是想抬举你的。没想到,竟拖累了你。我来这地方,你竟也肯跟着来。”
这宫女,竟然是容桂。
容桂忙回道:“主子切莫如此说,能服侍主子,也是奴才的福气。主子也别灰心,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原来,当日恭懿太妃与钱氏勾连,在其中牵线搭桥的,就是这个容桂。
容桂眼见苏若华平步青云,眼红嫉妒,便一门心思的找门路,可巧钱氏也正在物色眼线人手,容桂便毛遂自荐,当了钱氏的马前卒。
至于在恭懿太妃跟前大闹出去等事,不过是做给六宫看的戏,日后她来回送信,也不令人生疑。
只是,容桂没想到淑妃竟然会一败涂地,她已是回头无路,与其在宫中当个下等宫女,不如跟着钱氏过来。她总是坚信,钱氏是钱家的女儿,之前也曾是皇帝的宠妃,或许还有东山再起之日。到了那时,自己是和钱氏共患难的奴才,那就是不可同日而语了。苏若华,不也正是如此么?
钱氏拿过一块窝头,却并不吃,青白的手指狠狠的捏着,碎屑自指缝不住掉落。
她面上一阵扭曲,厉声道:“我也不在乎什么有柴烧没柴烧了,只要能除了那对贱人,便就心满意足了。”
容桂忙道:“主子放心,一切都打点好了的。”
钱氏憎恨苏若华,更憎恨恭懿太妃,若不是这两人,她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甚而如今连钱家都不认她了,将她自族谱中删掉!
她钱氏就是下地狱,也要拖着这两个人一起去!
屋外暴雨倾盆,却有几人冒雨前来。
李忠踏入屋中,瞪视着这对主仆,喝道:“皇上有旨,冷宫钱氏,赐自尽!”
第一百零五章
这主仆二人顿时大惊失色。
钱氏脸色煞白, 却兀自镇定,冷淡说道:“李公公,嫔妾所犯何罪?皇上为何会突然下旨赐死嫔妾?”
李忠冷笑道:“钱氏, 你做了什么事, 你自己心里还不明白么?你指使宫女夏荷,调配伤胎香料, 意图谋害贤妃娘娘的事, 已经案发了。你做下这样大逆不道之事,还心存侥幸么?!皇上还是看在你这些年打理后宫,没有功劳也算有些苦劳的份上,特特恩赐你自尽, 给你留个全尸罢了。若不然,单凭你谋害皇嗣这一条,便足以斩首示众了!”
李忠进来之时, 尚未开口,钱氏便已知晓那件事怕是败了,却兀自嘴硬道:“李忠公公所言之事, 嫔妾当真是毫不知情。那个什么宫女夏荷, 嫔妾从不识得她,她也不是嫔妾之前宫里的人。她做下什么勾当,如何就浑赖在嫔妾头上?这样胡咬一通也能作数,岂不是冤杀好人么?”
李忠听了她这话,微微叹了口气,说道:“钱主子, 奴才之前也算受过您的关照,最后再叫您一声主子。您这是何苦呢,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您这样聪明的人也该明白,是再没有什么转圜余地的。皇上是何等样人,这皇宫大内又是什么地方?贤妃娘娘本就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何况眼下又怀着龙胎!您以为,这事只是简简单单的谋害嫔妃么?你这是在屠戮皇上的后嗣!这是钱家将你驱逐出族谱了,不然只凭这一条罪名,是足够皇上将你钱家上下满门抄斩了!钱主子,您还是自己个儿动手吧,别让奴才们来,那可就失了体面了。”
钱氏坐在凳子上,纹丝不动。
窗外天空忽然打了一道闪电,将昏暗的室内照的纤毫毕现,也照在钱氏的脸上。
李忠这方惊见,钱氏原本清秀可人的脸庞,瘦削憔悴,两颊深深的凹陷下去,双眼下亦向内凹去,眼下是一片乌青阴翳。她双手平放在桌上,十根手指甚是枯瘦,仿佛隆冬的枯枝。
坐在这里的钱氏,好似一具骷髅。
钱氏嘴角轻轻向上一扯,吐出一句话来:“你信口开河,此事是那苏氏贼喊捉贼,谋害于我。我是被冤枉的,绝不就死!”
容桂早已缩在了角落之中,只怕人忽然想起她来。
今日此景,钱氏必然要死。
皇帝的旨意,谁敢抗衡?她现下,也不过是困兽之斗,垂死挣扎罢了。
容桂只求,李忠办过了差,别想起自己来!
她可不要陪着钱氏,一起死在这儿!
钱氏将背脊挺的笔直,双唇抿成一条直线,浑身上下仿佛都紧绷着。
李忠看着她这副样子,喟叹了一声,说道:“钱主子,您若执意如此,那就别怪奴才们无礼了。奴才办了差,还要紧赶着回去向皇上交旨。再说,您上了路,这贤妃娘娘才能安心养胎。”言罢,他便向身后的几个小太监吩咐道:“送钱主子上路吧。”
钱氏听闻“贤妃娘娘”四字,脸上忽然一阵激动,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几个太监,厉声高叫道:“我是被冤枉的,苏氏这个贱人诬陷于我!我不死,我不能死,我要见皇上!”
喊叫了几声,她忽然起身,向屋外跑去。
门外看守的侍卫抬手挡住了她的去路,钱氏步履微微迟缓,便被那几个小太监按在了地上。
钱氏两手向空中挥舞着,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只是徒劳。
她觉察到小太监似是将绳索套在了自己的脖颈上,死到临头的恐惧令她如疯虎一般的扎挣起来。
众人七手八脚的摁住她,令她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