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旻听闻此事,面色微微一冷,轻轻斥道:“好大的胆子,竟敢背着朕打甜水庵的主意!”
李忠顿时一凛,收了满脸笑意,低头听命。
片刻,但听陆旻道:“绕个弯子,将此事散播在宫中。此外,你亲自去一趟寿康宫,禀告太后——若钟铜上差事办的好,这内侍省总管的位子就让他顶了。”
李忠心头一震,连忙应命,又看皇帝再无吩咐,便退了出去。
踏出门外,迎面一阵冷风吹的他几乎打了个寒战。他伸手一拭,竟是出了一脸一头的冷汗。
李忠顿了顿足,这倒霉差事怎么全落他头上了?
然而主子有命,奴才从命,除了奉命行事还能如何?
李忠叫来几个机灵的小太监,将这消息散了出去。
宫里人多嘴杂,这种蓄意散播的消息,自是传的极快。
眨眼的功夫,就送到了寿康宫中。
寿康宫西暖阁中,赵太后几乎勃然大怒:“她竟然还敢拿乔!这算是威胁谁?!她不回来也罢,哀家看她老死在那尼姑庵里!”
这一声呵斥,将屋中地下所有服侍的人吓了一跳,人人自危,噤若寒蝉,屋前屋后连声咳嗽也不闻。
朱蕊瞧着太后的脸色,低声道:“谁说不是呢,明明太后娘娘宽大为怀,特特赦免了她,准她回宫养老,她却偏不识抬举。娘娘,依着奴才之见,这等不识好歹之人,不如放她在外自生自灭也罢。您却不要动气,伤了身子,不值当的。”
赵太后兀自余怒未消,斥道:“原本,哀家还当真不愿让她回来,到底彼此不对付了这么多年,猛地回来了,在宫里住着,心里头怎么都觉得别扭。但是皇帝总是惦记着她,一年四时八节不消说,就是每月的份例晚了一日也要过问,好吃好喝的供养了三年,如今还要把她接回来。哀家虽有些不高兴,但看皇上有这份孝心,哀家成全了他也罢。不成想,她倒摆起谱来了!她也不看看,自己如今是个什么处境,还当她是先帝的慧妃么!她这是想,想要哀家去求她,亲自去将她接回来,做她的青天白日梦!”
朱蕊瞅着太后手边的茶碗没了热气儿,便自作主张重换了一碗六安茶上来,说道:“娘娘,这太妃素来惯于作态。当年先帝在世,她便没少这般撒娇讨宠,如今不过是故技重施罢了。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先帝已不在了,谁还吃她那一套呢?娘娘大可不必为此动气。只是,奴才有句话想问娘娘。娘娘准她回宫,是打算厚待她了么?”
赵太后并未答话,斜斜的看了她一眼:“昨日,哀家已说过了。”
朱蕊忙陪笑道:“奴才哪里敢指摘娘娘行事,但只一点,这太妃当初可是抚养过皇帝的。如今皇上定要将她接回来,不怕她心中又有了指望,回来跟娘娘作对么?”
赵太后听了这话,却不由笑了出来,笑音里既有讽刺,更满是自负。
待笑罢,她方说道:“作对?她指着什么同哀家作对?她不过是希图着能回宫,求着哀家给她拨个院子,颐养天年罢了。再要别的?哀家才是先帝的正宫皇后,是当朝的太后!余下的人,只能跪在哀家的脚边,看哀家的脸色!眼下她这般作态,大约是想叫哀家高看她一眼,也是叫阖宫上下敬她这个太妃娘娘。哼,不必理她,哀家倒要瞧瞧,她能犟到几时!”
朱蕊说道:“娘娘说的是,太妃当真痴心妄想。但奴才却担心,皇上……”
赵太后面色微冷,长吁了口气:“皇帝的心思,哀家岂能不知?”说到此处,她细眉一挑,冷笑道:“他以为,弄回来这么一个老太妃,这后宫里就有了辖制哀家的人?只怕是打错了主意。”
朱蕊心头忽的一惊,陪笑道:“娘娘说哪里话呢,皇上对娘娘可一向是十分敬重的。”
皇帝到底不是太后所出,当年又是太后硬拉到自己身侧的,他二人如若不和,那可实在是宫里的大忌讳。
赵太后轻轻斥道:“哀家瞧着,他的翅膀是硬了。”
朱蕊犹豫了片刻,又问道:“那么,太后娘娘,此事如何处置?”
赵太后淡淡说道:“放着,不用理他。恭懿太妃不回来也罢,难道愁的是哀家么?”
话音才落,外头便报传:“李忠求见太后娘娘。”
赵太后心里忖度着,皇帝这会儿派身边人过来,不知又有何话说了,便点头准见。
片刻,但见李忠入内,先向太后行了礼,便道:“太后娘娘,传皇上的口谕,内侍省总管一职,暂由副总管钟铜上代领。皇上说,若他办差办的好,这职务便也由他顶了。”
赵太后压着满腹怒气,责问道:“哀家倒还没顾得上问,好端端的,为何撤了吴德来?!”
李忠皮着脸笑道:“皇上说,太后娘娘这里竟出了不堪用的宫女,吴德来责无旁贷,自然要撤职查办。”
赵太后的声量陡然提了上去:“哀家说了,此事哀家不放在心上,叫皇帝不必小题大做,迁怒旁人!”
李忠又笑道:“太后娘娘,皇上也交代了,太后娘娘一向宽仁,但整肃宫闱不能大意。倘或都这么纵容下去,只怕就要出欺主的刁奴了。”
赵太后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却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
毕竟,当初是她自己想以此为饵,诱陆旻上钩的,结果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李忠见太后并无别话,便道:“太后娘娘若无吩咐,那奴才先告退了。”
赵太后死咬着下唇,风韵犹存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吴德来可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么多年来,内廷生涯里也算为她立下了汗马功劳。皇帝竟如此不顾情面,说免就免了!
内侍省总管这差事,虽说只是个奴才太监,但在后宫之中却极为要紧,除却能打探方方面面的消息,许多事也要借他的手去做。这位子上,放的如若不是自己的人,那可不便至极。
朱蕊亦忧心忡忡,试着问道:“娘娘,皇上这是……”
赵太后冷着脸,扬声道:“他这是在震慑哀家,恭懿太妃不肯回宫,必是有什么缘故。他这是将烫手山芋丢过来,以此为胁迫罢了!他在哀家跟前耍这一套,未免还太嫩了些!”
朱蕊却道:“然而,吴德来撤职,这钟铜上又不是咱们的人,往后行事只怕有所不便。”说到此处,朱蕊心头忽然一动,问道:“娘娘,会不会是贵妃娘娘那桩事,让皇上知晓了?”
赵太后心头猛地一紧,半晌缓缓摇头道:“不会,他若知晓,必定早已来兴师问罪了。他应当,只是在试探。”
朱蕊嗫嚅道:“然而,娘娘,奴才觉着,皇上……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行事莽撞的皇上了。”
赵太后脸色一黑,再无言语,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哀家,这次绝不会向他让步!”
又两日,苏若华禀明了太妃,拿了腰牌,便乘了马车进宫。
一路上,听着外头车水马龙,商贩叫卖之声,行人呼喝声,妇人责备孩童声,交相呼应,如水般不住传进车中。
苏若华轻轻揭开帘子,一双美眸向外望去。
街上行人如织,商铺鳞次栉比,小摊小贩云集,所售货物更是琳琅满目。
比及三年前,她跟随太妃离宫时,已是繁华热闹了许多。
她还记得,那日出宫时,街上冷冷清清,家家闭户,街上亦无几个行人,偶然遇到一两个,也是眉头紧锁,满面愁容。
即便是国丧之中,街上这般情景,也是太冷清了些。
苏若华并不懂朝廷政务,但在太妃身侧也曾听到过些事情,先帝离世的那年,中原地带发了旱灾,国库甚是艰难,先帝又骤然驾崩,赵太后一党发动宫变,一场恶斗与清洗,更为局势雪上加霜。
这才不过三年的功夫,京城便已繁华如斯,陆旻这皇帝该是干的不错的。
她心里念头微微一动,虽是还有几分不舍,依旧将帘子放了下来。
不是不贪恋这市井的烟火,但她毕竟是宫中人,一言一行都要恪守宫规,多年来的习惯,到底是不能改的。
已不知有多少年,没有行走在这街市之中了。
须臾功夫,马车已到了皇宫的玄武门外。
苏若华下了车,向门上看守的护军交了腰牌。
护军看她面目极生疏,但接了腰牌却是一愣,不由问道:“这位……姑姑,这时候入宫,所为何事?”又看她还挎着个竹篮,添了一句:“那篮子里是什么?”
苏若华微笑回道:“太妃娘娘打发奴才进宫面谢皇上前回探访,篮中是娘娘亲手做的点心。”言罢,便将竹篮揭开。
护军眼见其中果然是些点心,腰牌也是真的,便放了她进宫。
待苏若华走后,这些护军方交头接耳道:“以往怎么不知,这恭懿太妃身边,还有这么个标志的宫女儿。”“可不是么,我瞧着,皇上后宫里那些嫔妃摞在一块都赶不上她一半呢!”
苏若华未听见这些闲言碎语,进了宫,便由人领着先往内侍省总管处报到,而后才能去养心殿,少不得又是一番功夫。
这些琐碎事毕,内侍省便派了个人跟她一道去养心殿。
宫中规矩,宫人出门必得两人同行,一人乱走乱闯,拿住便是问个意图不轨的罪名,是要打死的。
苏若华到了养心殿外,见李忠正在门上守着,便缓步上前。
李忠瞧见她过来,慌忙迎上前去,满面堆笑道:“哟,若华姑娘,您怎么进宫来了?可是太妃娘娘改了主意?”
苏若华浅笑道:“娘娘打发我来,是为了谢皇上前回探视,还有些回赠。皇上此刻可得闲?劳烦公公替我通传一声。”
李忠面有难色:“这会子功夫,太尉大人正在里面向皇上回禀政务,怕是不便。”
苏若华笑了笑:“那我在此等候就是。”
不过片刻功夫,便见一虎背熊腰的中年人自里面出来。
此人穿着正二品武将的朝服,头戴戎冠,冠上镶嵌虎眼石,甚是威武。
苏若华一见此人,连忙躬身退到了一旁。
李忠则赔笑道:“太尉大人,同皇上议完国事了?”
这人正是太后的娘家兄弟,贵妃的亲父,当朝太尉,赵斌。
赵斌神情倨傲,待理不理的嗯了一声,又问道:“听闻贵妃娘娘近来被禁足了?”
李忠连忙回道:“哟,这是太后娘娘下的懿旨,说是贵妃娘娘近来行径不稳,要她静心思过。”
赵斌点了点头,说道:“哦,本座还当是皇上下的旨。往后,还望李公公在皇上跟前,多多替贵妃娘娘美言几句。”
李忠慌忙道:“太尉大人,这是哪儿的话,奴才哪有这个脸面。贵妃娘娘身份尊贵,又是太后娘娘的侄女,皇上也是十分敬重的呀。”
赵斌却阴阳怪气的笑了两声,不再理会李忠,甩袖离去。
临行之际,他忽见一旁立着一位宫女,斜眼一扫,看她低垂的头,看不清面目,只觉那身段甚是窈窕婀娜,记忆里模糊好似见过此人,却偏又想不起来是谁。
但看只是个宫女,赵斌便没放心上,抽身离去,心里只道了一句:宫里几时有这么个出众人物?
赵斌走远,养心殿中忽传来一声暴喝:“这个混蛋!”
李忠连忙进去替苏若华通传,只须臾功夫便出来令苏若华进去。
苏若华深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迈步入内。
踏进养心殿,扑面而来的便是御制宫中香的气味儿。
这味道,她曾经是十分熟悉的,如今却有些陌生了。
先帝在世时,这养心殿她不知来过几回,如今再来,却是换了主人。
进门不过三步,遥遥可见那坐在书案之后的人,苏若华便收拢了心事,端端正正的拜了下去:“奴才见过皇上,吾皇万岁。”
清脆的嗓音,在殿中似是绕梁有声,却迟迟不见命起的声音。
半晌,苏若华忽听微微的脚步声响,一双水青色云头靴停在自己面前。
她心头不知怎的忽然一慌,却闻温润的男音在一侧响起:“真是破天荒,你竟会进宫来见我。”
这话音里夹着几分戏谑,更有压抑不住的喜悦。
作者有话要说: 前情预告一下,陆旻是个二货~
额……不留神丢出去了~
第十八章
苏若华微惊,忙侧转了身子,俯首道:“皇上,此举不合规矩,奴才吃罪不起。”
原来,陆旻竟在她身侧蹲伏了下来。
陆旻轻笑了一声,说道:“又没有外人,私下里你我之间,谈什么规矩。若华……”
苏若华将头埋的极低,轻轻道:“皇上,奴才不敢。”
陆旻看着她谨小慎微的模样,心底叹了口气,起身道:“罢了,你起来吧。”说着,他走开两步,又问道:“此次进宫,所为何事?”
苏若华自地下起来,微微抬首却见皇帝正立在书桌面前,背向着自己,手里似乎正摆弄着什么。
她回道:“回皇上,是太妃娘娘感念之前皇上之前探视,打发奴才进宫谢恩。再则,娘娘记挂着皇上,亲手做了些皇上往日爱吃的点心,打发奴才送来。”
陆旻没有回身,拿起书案上摆着的一只紫檀嵌竹簧西番莲花纹镇纸细细把玩着,状似无意般问道:“太妃记挂,难道你就不记挂?”
本是清清冷冷的嗓音,却偏带了几分暧昧。
这话,却叫她怎么答?
苏若华轻轻抿了抿唇,说道:“皇上莫打趣儿奴才了,奴才只知低头办差,忠心为上,无所谓什么记挂不记挂。”
这番话,本是规规矩矩,官面文章,挑不出错儿来,却令陆旻格外的不快起来。
他面色如水,半晌说道:“太妃送了些什么,给朕瞧瞧。”
苏若华挪歩上前,将篮子搁下,揭了盖子,取出两盘点心,两口白瓷罐子。
她垂首低声道:“娘娘说了,庵里不比宫中,诸多不便,所以手边取材,做了几块鲜花饼、芸豆卷。这两个罐子,一罐是今年才腌渍的香椿,一罐是鲜花酱,请皇上尝个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