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旻薄唇轻扯,哂笑道:“猫?这地方清清静静, 哪里来的猫?”
淑妃的大宫女秋雁按捺不住,愤愤不平道:“皇上,娘娘的脸,是被贵妃娘娘打坏的。适才贵妃娘娘要处置这两名宫女,我们娘娘心有不忍,便劝了两句。贵妃娘娘不由分说,就打了我们娘娘,将娘娘的脸面也打坏了。”
陆旻又问淑妃:“她说的可是真的?”
淑妃抬手摸了摸脸颊,轻轻斥责了秋雁一声,这方向皇帝柔声道:“皇上,臣妾……臣妾想,贵妃姐姐是一时气急,也怪臣妾言语有失,冒犯了姐姐。还请皇上,不要太责怪姐姐。”
赵贵妃在一旁气的七窍生烟,她最恨的就是淑妃这幅装模作样的可怜相,几次三番惺惺作态,人前人后的充好人,她简直恨不得撕烂了那张脸!
苏若华冷眼旁观了半晌,在心底暗笑不已。
当真是一出好戏!
淑妃的作态,贵妃的跋扈,就像那戏台子上唱的一般。大伙心知肚明,却又谁都不会戳破。
这么多人眼睁睁瞧着,淑妃却向皇帝扯这样的谎,不正是为了彰显她宽厚大度?
再则,她身边跟着几个宫女,自有人会将这事讲出来。
贵妃斥她惺惺作态,倒也不错。
然而,如此看来,这赵贵妃必然不是淑妃的对手,她在宫中身居高位安然至今,全都是靠了她的姑母太后。
苏若华唇角噙了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面颊上便泛出了一窝浅浅的酒窝,显得甜美动人。
不料,陆旻却看着她,问道:“可受了什么委屈不曾?”口吻虽淡,却令所有人心中震动不已。
虽则贵妃跋扈,然而苏若华到底不过是个宫女,这奴才挨打挨骂乃是宫中常事,这苏若华何德何能,能劳皇帝亲自体恤问候?
淑妃脸上却有几分挂不住了,她受了贵妃的羞辱,皇帝得知了却并无什么表示,反倒先问一个宫女的委屈?
苏若华亦不曾料到陆旻突行此举,她不由抬起头,双眸正对上陆旻。
陆旻那乌黑的双瞳里,映着她的影子,深沉的目光之中,似有情愫。
她心头一颤,忙又垂下了眼眸。
陆旻或许是趁势而为,但这番行经当真并无深意么?
一时里,苏若华竟没有答话。
场中无人应声,始终跪在一旁无声无息的伴月,忽然膝行上前,浑身哆嗦,却依然大声道:“皇上,贵妃娘娘方才要割了苏姑姑同奴才的舌头。淑妃娘娘过来劝阻,贵妃娘娘反倒打了淑妃娘娘。而后,苏姑姑禀明了来意,贵妃娘娘却说、却说苏姑姑无诏回宫,意图不轨,要杖杀了苏姑姑!奴才、奴才求皇上做主!”言罢,咚咚的磕起头来。
苏若华有些讶异,伴月这小姑娘分明胆小怕事,眼下居然敢在皇帝跟前数落贵妃的不是!
但她如此一来,反倒替自己解了围。
陆旻听着,长眸轻眯,他轻轻捏了捏苏若华的手,向赵贵妃道:“赵氏,你还有何话可说?”
众人登时倒抽了一口气,皇帝竟连贵妃两字也不用了,称呼其为赵氏!
这是,一点脸面也不给贵妃留了。
而赵贵妃早已气的七窍生烟,淑妃那贱人挑唆离间也罢了,皇帝竟把一个宫女看的比自己还重!她是贵妃,打杀一个婢子又能怎样?!
难道她这个堂堂的太尉小姐、太后的侄女儿、大周朝贵妃娘娘,还及不上一个宫女尊贵?!
赵贵妃立时出声道:“皇上,臣妾看她在寿康宫门前探头探脑,责问她又不答话,分明是不将臣妾放在眼中。臣妾为整肃宫闱起见,所以才要处置了她。臣妾是贵妃,难道还不能处分一个宫女么?!”
陆旻俊脸如霜,冷淡说道:“宫女,那也是人,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送进宫里来的。即便违反了宫规,也需照着章程,由慎刑司来处分。你如何能只凭一句话,就要处死宫女?!何况,你明知道她是太妃身侧的人,那她进宫必是太妃吩咐她进宫办差的,如何能说她行止不端?!赵氏,你是蓄意要为难她?!”
赵贵妃脸上一阵青白,强行辩道:“皇上,臣妾、臣妾……太妃住在京郊甜水庵,三年不曾回宫,怎会呼啦吧的把自己贴身宫女派进宫来?!再则说来,她进宫,报与谁了?谁知道呢?臣妾不知道,太后不知道,臣妾不过问,难道任凭宵小肆意往来皇宫,这深宫大内成了市井么?!”
陆旻睨着她,一字一句道:“朕知道,她进宫来先报了内侍省,又面见了朕!一个外来之人,无有腰牌,无内侍省的准许,如何能在大内行走?!贵妃,你这番话,未免牵强。即便退一步,你当真疑心她来路不正,难道不该先问责内侍省,打探清楚再行发落?!何况,那宫女说,你不问是非,张口就要割了这两名宫女的舌头,一言不合又要杖杀。你平日里仗着太后任性胡为也罢了,今日此举可谓是跋扈残暴至极!此德此行,你配做贵妃么?!”
皇帝的一番话,掷地有声,更令众人震动不已。
跟随侍奉的李忠,更是禁不住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皇上这意思是要废了贵妃娘娘啊!
赵贵妃是太后的人,她能有如斯气焰,也全是太后默许,这谁不知道?
皇帝竟能为了一个宫女,连太后的面子也不顾了么?
苏若华亦吃了一惊,她不由侧首看向陆旻,却见陆旻一脸淡然笃定,瞧着贵妃,并不看自己。
赵贵妃面色越发的白了,如蜡纸也似,她扯着嗓子喊了起来:“皇上,臣妾可是太后娘娘钦点的贵妃!为了一个下贱的宫女,你竟想废了臣妾?!太后、太后她老人家,也绝不会答应的!”
陆旻冷笑了一声,说道:“太后娘娘一向御下宽仁,宫人犯错都少有惩戒,更别说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宫人了。你在她宫门前喊打喊杀,如此暴戾,太后娘娘能容得下你么?”言罢,他抬手摸了摸鼻子。
苏若华对他这一举动甚是熟悉,陆旻但凡决意做什么事之前,便常会摸一摸鼻子。
她的心也顿时被提了起来,陆旻当真会贬黜贵妃么?
而更令她咋舌的是,陆旻居然已能和太后分庭抗礼了。进宫前,她虽大约猜到了些,但如此情形却超乎了预料。
正当此刻,朱蕊忽从里面出来,面色微微有几分难看。
她向众人见礼毕,说道:“皇上、两位娘娘,太后娘娘听说了这里的事,请三位入内说话。”
陆旻负手道:“请太后娘娘暂且等等,朕要先处置了此间之事。”
朱蕊恭敬道:“皇上,恕奴才无礼,太后娘娘便是知道了此事,要亲自决断。只怕,贵妃还得由太后娘娘处分了。”
陆旻眉头微扬,片刻莞尔道:“也好,寿康宫地界儿上出的事,确实该由太后来决断。朕也相信,太后必定会秉公处置。”言罢,当先迈步,进了寿康宫。
赵贵妃心有余悸,两条腿面条也似的软,被吟霜扶着才勉强立住,却又兀自哆嗦个不住,嘴里更不住念道:“他竟然想废了本宫……他竟然敢……”
吟霜劝慰道:“娘娘,太后必定会为您做主的,咱们先进去。”便扶着贵妃入内。
淑妃擦了擦脸,脸色亦不大好看,顿了顿,便也随后进去。
待主子们都进去了,苏若华才拉着伴月往寿康宫内行去。
走到门上时,朱蕊忽道了一声:“苏若华,好手段。”
苏若华微微一笑,反问:“朱蕊姑姑,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朱蕊狠狠的剜了她一眼,扭身进门而去。
人全走光了,苏若华正要挪歩,却听身后微微啜泣声。
她回身看去,果然见伴月满面泪痕。
苏若华微微一笑,柔声问道:“方才还不见你哭,这会儿怎么啦?”
伴月抽噎道:“姑姑,其实我都快吓死了……贵妃、贵妃不会放过我的……”
苏若华又笑问道:“既然这么怕贵妃,那为何还敢向皇上告她的状?你不言语,必定是没人会想起你来的。”
熟料,伴月哽咽了两声,说道:“我、我不能看着贵妃娘娘打死苏姑姑。我进宫这么久了,只有姑姑待我是真正的好。”
苏若华微微一怔,人在深宫久了,有这样赤诚心思的孩子,实在罕见。再怎么干净的人,进了宫没多久,都要生出一肚子心眼来了。比如那个容桂,刚送到太妃处时,亦是个谨小慎微、乖觉听话的姑娘,如今也已变了心思。
她顿了顿,取了手帕替伴月擦了脸,安抚道:“不怕,我担保你无事。把脸擦了,待会儿就要见太后了。她问你什么,你照实说就行了。”言罢,挽了她的手,一道走进寿康宫。
第二十二章
赵太后依旧在西暖阁条山炕东头坐着, 膝上盖着一条凤穿牡丹紫貂毛毡子,穿着一件家常的秋香色丝绵夹衣。那只爱宠临清狮子猫卧在她的脚边,屋中暖和, 猫便也昏昏欲睡, 但听得脚步声响,两只尖耳朵一竖, 抬起头来, 朝着来人瞄的一声。
此处是赵太后寻常饮茶闲话之所,无事时都在此处,后宫嫔妃又或贵胄女眷拜谒,也都在此地接见。
眼下, 她眉头紧锁,保养的细白柔嫩的手指紧紧按压着太阳穴,薄荷膏的清凉气味儿在屋中四散开来。
但听一阵急促细碎的脚步声, 一道香风刮至太后面前。
赵贵妃竟不顾体面身份,跪在太后脚下,一双小手揉着赵太后的双膝, 小脸哭的梨花带雨:“姑姑、姑姑, 您可一定替软儿做主啊。皇上他……皇上他要废了我!”
赵太后原就在头痛,被赵贵妃这么一吵闹,更觉嗡嗡作响。
一旁端着茶盘的玖儿,禁不住低声道:“贵妃娘娘,太后娘娘正头痛,您且小声些。”
赵贵妃横了她一眼, 正欲斥责,想想却又忍了,仍旧纠缠着太后:“姑姑……”
赵太后心烦意乱,喝了一声:“闹够了没有?!”
赵贵妃打了个寒噤,登时噤声,眼里余下的泪竟硬生生憋了回去。
赵太后微微一顿,说道:“还不将贵妃扶起来,这成个什么样子!”
屋中侍立的宫女,连忙上前将赵贵妃扶起。
便在这个时候,陆旻、淑妃等人亦鱼贯而入。
众人对于赵贵妃的作态早习以为常,倒也见怪不怪了。
陆旻上前,向太后行礼道:“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福寿康安。”
淑妃亦紧随其后,问了安。
赵太后却陡然抬了声量,斥道:“哀家不安!”
太后这一嗓子,众人各自心头微惊,连尚在呜呜咽咽的赵贵妃也停了,悄悄抬眼打量着。
陆旻微微一笑,问道:“不知,谁惹了太后生气?太后凤体为重,莫为了不相干的事,气伤了身子。”
赵太后扫了一眼陆旻,便将目光投在了他身后的淑妃身上。
淑妃原就垂着头,被太后这一盯,心里明白这太后又要借题发挥找自己的晦气了,把头垂的越发狠了。
果不其然,赵太后说道:“哀家倒不想生气,哀家也想保养身子,颐养天年。然而,这宫里就是有几个不肯安分守己的,仗着皇恩飞扬跋扈,忤逆犯上,欺大灭小,整日闹得人不得安宁!皇帝,宫里有如此一个祸害,哀家要怎么康安?!”
赵太后这话,虽没明着提是谁,但显然说的不会是她的宝贝侄女儿。
淑妃鼻子微酸,眼圈一红,上前一步正欲说些什么,却听陆旻道:“太后娘娘说的很是,贵妃赵氏横行宫廷,跋扈已久。朕素来念她是太后您的侄女儿,诞育名门,本当蕴性柔嘉,温恭贤良,为六宫表率。然则,赵氏却不念皇恩,欺压妃嫔,残害宫人,气焰之嚣张,令人发指。朕今日过来,也是恳请太后娘娘亲自发落,以正宫闱。”
赵太后被陆旻的话狠狠噎了一下,她已大致听闻了赵贵妃适才闹得风波,还不待皇帝开口便先讲了那番话,便是为了堵住皇帝的嘴,好拉淑妃出来挡枪。皇帝为顾念淑妃起见,自然不会再对贵妃穷加追究了。
然而,她却忘了,如今的皇帝是不会任她摆布了。
赵太后冷哼了一声,问道:“皇帝此言,真令哀家奇怪。贵妃便是素来任性了些,然而在哀家面前一直恭敬守礼。至于欺压妃嫔,那怕是有那不知高低贵贱的,以下犯上,贵妃弹压那也是有的,情理之中罢了。哀家倒是好奇,这是仗了谁的势,胆敢连堂堂贵妃都不放在眼中了!”这话,几乎就差指着陆旻的鼻子说,若非皇帝偏心宠幸淑妃,贵妃又怎会如此。
陆旻笑了笑,并未接话。
赵太后又道:“至于残害宫人,哀家更是闻所未闻!身为贵妃,本就有协理六宫之责,处分几个犯了错的宫人,又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皇帝,前朝政务繁忙,哀家听闻淮河下游又发了水患,西北兵灾又起,皇帝该将心思多多用在朝政上。这后宫女人争风吃醋的事,还是少分神罢!”
陆旻莞尔一笑:“太后娘娘教训的是,然则朕近日读书,看到一句话——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朕以为,十分有道理。若后宫不能平定,朕又何德何能可治理天下?再则,如若宫人犯错,受罚是理所当然。但只因一己之好恶,随意打杀宫人出气,怕是不能令人心服。长此以往,必生祸患。再则,太后您老人家一向宽仁慈厚,宫中人也都十分感念。贵妃此举,可是违背了您平日的教导。”
陆旻一番话连消带打,还给赵太后戴了一顶高帽,令赵太后也无法不顾是非体面的执意回护贵妃。
赵太后尚为皇后时,宫廷斗争甚是残酷,不知背了几许人命。
待做了太后,她也自知杀孽深重,唯恐被人暗害,日常便做出了一副慈爱仁和的样子,也时常把爱护宫人的话语挂在口边,今被陆旻当面抬了出来,她总不好自打嘴巴。
赵太后无话可说,将目光移到别处,半晌问道:“皇帝既如此说,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句话未了,又道:“大伙且都坐下说话。”于是赐座。
众人落座,太后又吩咐宫人上茶。
陆旻惦记着苏若华尚在外头廊下候着,也不待宫人将茶端来,便说道:“恭懿太妃今儿打发人进宫向您请安,您可知道?”
赵太后面色微怔,不着痕迹的看了朱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