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宠——陈云深
时间:2020-07-24 09:53:17

  当初,陆旻登基之时,便想要她到御前服侍。
  太妃娘娘要苏若华自己拿主意,然而她却不肯,说了一大篇舍不得旧主之类冠冕堂皇的话。那时,正逢太妃要出宫修行,为先帝祈福,她便自告奋勇,一定要追来服侍。
  陆旻虽然不愿,但奈何她到底是太妃的人,哪有刚当上皇帝,便去抢长辈贴身服侍的宫女的?此事,也就只好作罢。
  陆旻始终不明白,这个一路陪伴着自己,温柔似水的女人,为何在他得登大宝之时竟然舍了他?!
  他轻哼了一声,又问道:“见了朕,竟是无话可说么?”
  苏若华轻轻道:“是,皇上想问什么?”
  陆旻被这一句噎的说不出话来。
  苏若华这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他们不过是君臣主仆,他有吩咐,她便听着,多余的,一概没有。偏生她是个最守礼最恭谨的人,便是想挑错借题发挥都没这个可能。
  再则说来,即便是能,他舍得么?
  他舍不得,所以陆旻只能受着。
  陆旻气结于胸,偏偏又无法可施,想拂袖而去,鬼使神差的就是挪不开步子。
  两人一个生闷气,一个低头听吩咐,竟就这么僵持着。
  半晌,陆旻忽而一笑,轻声道:“朕,预备下月迎太妃娘娘回宫,你以为如何?”
  苏若华眸光微闪,轻轻抬了一下头,却又连忙住了,视线便停在了皇帝宽阔的胸膛上。
  今日并非大朝会的日子,陆旻穿着一袭水清色丝绵常服,胸襟上以金丝银线绣成的五爪金龙仿佛要腾飞出来。
  这般精致的绣工,不愧是宫内造办处盯的最紧的差事。
  苏若华暗暗想着,当初替他绣的香囊荷包,怕是早已都不见了吧?
  陆旻不见她回话,便又问道:“朕问你话,怎么不答?”
  苏若华这方道:“是,这等大事,自有皇上、太妃娘娘定夺,岂是奴才能置喙的?”
  又是一枚软钉子。
  陆旻颇有几分气恼,她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他还当真就没有一点法子。
  当下,他哼了一声,抬步离去。
  苏若华重又跪地,口中道:“恭送皇上。”
  待那昂藏的背影消失不见,苏若华方才自地下起来。
  看着陆旻离去的方向,她心中五味杂陈。
  愣怔了片刻,苏若华调转了身子,缓缓往怡兰苑而去。
  陆旻大步迈出杏花春时,月洞门上候着的太监李忠连忙跟了上去,口中道:“皇上,还回怡兰苑见太妃娘娘去?”
  陆旻步履飞快,口中斥道:“朕要去哪里便去哪里,由着你这奴才多嘴多舌的问?!”
  李忠连忙自己打脸,心中叫苦道:若华姑娘,你这到底跟皇上说了些什么呀!来前儿皇上还好好的,欢欢喜喜,这一眨眼的功夫,就龙颜大怒了。皇上生气,发不到你身上,可苦了我们这些跟着的人了。
  陆旻走出一射之地,方停下步子,微微喘了几口粗气,问道:“见过太妃了,这底下还有什么事?”
  李忠暗道:适才还斥责说我奴才多嘴,这会儿您自己个儿倒问上了。
  然而这句牢骚,也只能闷烂在自己肚子里。
  他赶忙回道:“您出来前,贵妃娘娘打发了人过来知会,请皇上过去用晚膳。”
  听闻“贵妃娘娘”四字,陆旻那原本清隽的脸上,更如乌云蔽日。他冷笑了两声,嘲讽道:“打发人来知会,贵妃当真是好大的架子。”
  李忠可不敢接这话,唯唯诺诺的一笑,又试探问道:“那皇上,您的意思……”
  陆旻微微沉吟,说道:“淑妃抱病几日了?”
  李忠回道:“已向内侍省告假五日了,昨儿皇上打发奴才去探问,娘娘气色还不大好,还略有些咳嗽。”
  陆旻眸中精光微闪,勾唇一笑:“既是如此,朕便该过去好生关切关切,免得日后太后得知,又责怪朕冷落六宫,对着阖宫妃嫔不闻不问。”
  李忠先是一怔,顿时醒悟过来:皇上,这是要让贵妃与淑妃斗气啊!
  他暗自咋舌:这赵贵妃可是太后娘娘嫡亲的侄女,当初还是太后娘娘做主,让她进宫服侍皇上的。皇上虽说素来不待见她,但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总还是留三分颜面。今儿竟然是连这表面文章也不肯做了。赵贵妃与钱淑妃素来不和,皇上丢着前来邀宴的贵妃不理睬,却突然去探问久病不出的淑妃,这可是活脱脱打贵妃的脸啊!
  这赵贵妃是个跋扈的主儿,钱淑妃却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今儿演了这一出,日后这两宫娘娘又不知要怎么斗法了。
  李忠微微仰头,看着前面那青年天子意气风发的背影,联想至近一年多来,皇帝所作所为,心底忽的一凛。
  这大周朝第五代帝王陆旻,人称之为傀儡皇帝。
  陆旻生母身份低微,不得先帝宠爱,不过偶然因幸得子,便埋没于深宫之中,且早早离世。其入宫时为才人,离世时依旧是个才人,以至于身为七皇子的陆旻,亦不甚受先帝重视。
  先帝晚年时候,储君之争甚是激烈,但谁也没能想到,这个一向寂寂无名的七皇子竟然一鸣惊人,最终登上了大宝。
  然而,这倒不是陆旻的手腕如何高明,一切皆是当时的皇后赵氏操弄而成。
  赵皇后并非先帝原配,乃是先帝为平衡朝廷势力起见后娶的。其于平康十五年入宫,貌美精明,又是抚远大将军之女,深得上宠,终被册封为皇后。
  赵皇后子嗣上不济,接连小产两次,好容易保住一胎,却不巧又是一位公主。
  彼时,先帝龙体每况愈下,而前面又有几位已成年的皇子站着,时局对于赵氏而言,可谓十分不利。
  这赵皇后却是个刚毅果决之人,杀伐决断不在男子之下。她当机立断,以中宫之尊,将其时寄养在慧妃膝下的七皇子陆旻硬夺了过去,并在其母族支持之下,将不肯投诚的皇子赶尽杀绝。那一场争斗,当真是血雨腥风,朝中牵连者众多,京城护城河水染的血红,郊外的乱葬岗甚而来不及埋人。
  一番洗牌之后,十六岁的陆旻便在赵皇后的操持下登上了皇位。
  新皇一无母族,二无朝臣支持,可谓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前朝后宫一切事务皆由太后做主。
  面上,陆旻是皇帝,私底下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大周朝实际的掌权人乃是赵太后。
  人前,两人倒也是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赵太后虽专横,陆旻却是个谦和内敛的性子,喜怒不形于色,两年来也相安无事。
  然而,这一年来,形势似有不同了。
  不仅朝政上,皇帝与太后屡屡生出异见,便是连后宫日常琐事,皇帝自己的主意也渐渐多了起来。
  今日,皇帝又这般给赵贵妃难堪……
  李忠只觉得颈子后面嗖嗖冷风吹过,他不由自主摸了摸脖颈,低头跟了上去。
  他是个奴才,只有低头听命的份儿。
 
 
第三章 
  苏若华出了杏花春,一时却又改了主意。
  她先至小厨房叮嘱了一回帮厨的姑子,太妃口味刁钻讲究,许多细节需得一个知根底的人盯着才好。
  出来时,迎头又碰上了甜水庵的监院师父。
  这监院虽不是住持,但平日里督察庵内各堂口诸般事宜,且掌管库房,权力仅次于住持,在庵中可谓地位极高。
  太妃虽是皇妃之尊,但到底身份有些尴尬,且来至人家的地界儿,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怎么也要礼让三分。
  是以,恭懿太妃叮嘱了身侧侍从,务必礼待庵中僧人。
  苏若华一见着监院,缓步上前,温婉一笑:“水心师父,晌午时候了,还这样忙碌,当真辛苦了。”
  水心带着两个年轻姑子,正横眉怒目,不知为什么事发脾气,见了她,脸上的怒气不由自主的便先消了三分,两道浓黑的扫帚眉垂了下来,双手合十微笑道:“苏姑娘,这会儿到厨房来,可是太妃娘娘有什么吩咐?”
  原本,庵里的称呼该是施主,但苏若华是个宫婢,又是随太妃寄居此地,身份多少有些尴尬,所以庵中上下皆称她为姑娘。
  她秉性温柔谦和,又是个玲珑圆滑之人,待人接物周到之至,从不以太妃贴身宫女自居,拿大架子压人,故而这庵中上至住持,下至各执事尼姑,大都喜欢她。
  苏若然含笑说道:“不过是太妃娘娘午后要用的茶点,我怕上次传话时没说清楚,帮厨的师傅不清楚娘娘的口味,弄出差错来,可就是罪过了。佛门净地,怎能生出口舌是非?急忙过来告诉给师傅听。”
  她这话说的十分圆润,既说明了来意,又不叫甜水庵众尼以为,太妃挑剔庵中的饮食,把错儿全揽在了自己身上。
  果不其然,水心笑眯了一双眼睛,说道:“姑娘是福慧双全之人,莫怪太妃娘娘如此看重姑娘,凡事都倚靠着姑娘呢。”
  苏若华浅浅一笑:“一向多亏了师父照料,若非师父事事替太妃娘娘想到头里,怡兰苑也不能这般周全。甜水庵的照拂之情,我们娘娘都是记着的。”
  水心听了这话,虽明知都是些面子上的奉承话,还是听得开怀不已,更喜笑颜开道:“姑娘真是客气了,太妃娘娘肯降贵在小庵修行,是甜水庵上下的荣幸。姑娘这话,太过客气了。”
  苏若华微笑颔首:“太妃娘娘那边还等着我,就不耽搁水心师父的差事了。”
  两人相互道别,各自离去。
  待苏若华走后,水心敛了笑意,又往库房行去。
  跟随她的两个徒弟,一个便问道:“师父,这苏姑娘不过是个宫女,何必对她如此礼遇?”
  水心淡淡说道:“你们莫瞧不起她,自来英雄不问出身。依着这苏姑娘的人物品格,日后必定不会是池中之物。”
  那小徒弟似有几分不服气,又道:“师父,她不过是个宫婢罢了,能有什么作为?再说了,如今宫里做主的是太后娘娘,她跟着太妃,能有什么前程?”
  水心面色肃然,说道:“出家人,怎能在人背后搬弄口舌是非?这等话,往后不许说。如让本座听到,必定以庵中规矩惩治。”
  那两名小徒顿时一凛,连忙称是。
  水心又道:“今日,皇帝来咱们庵中上香,面上是为众生祈福,实则是为了探视太妃娘娘。虽说,今上是太后扶持着,然而亦在太妃娘娘膝下抚养良久。往后的事,还难说的紧。”说到此处,她不敢再多议论宫中的事,便闭口不谈。一行三人,往库房去了。
  苏若华眼看左右无事,算着时辰,差不离皇帝也该起驾离去了,便逶迤往怡兰苑而去。
  才踏入怡兰苑门槛,果然见院中唯有两个年小的姑子在扫地,宫里跟来的那些人都不见了。
  她缓步入内,那两个小姑子见了她,忙笑道:“苏姑娘回来了,适才太妃娘娘都问了你三遍了。你一会儿不在跟前,太妃娘娘就念叨呢。”
  那姑子说这话时,正逢容桂端了一盆水自屋里出来,闻听此言,脸色顿时便有几分不自在。
  苏若华向那两个姑子笑了笑,走上前去,问道:“我不在,娘娘跟前可有什么事?”
  容桂生着一张小小的瓜子脸,下巴尖细,细眉圆眼,唇色极淡,站在风口里,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她摇了摇头,轻声回道:“回姑姑,无事。只是,太妃娘娘问了姑姑三次,似有什么吩咐。”
  苏若华微微颔首,便径直上阶,打起帘子进门去了。
  容桂立在廊下,呆了一会儿,低头走开。
  苏若华踏进门内,那股子清幽的檀香味儿迎面而来,沁人心脾。
  她垂首屏息,轻步往东暖阁里走去。
  入内,果然见太妃正自躺在梨花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一旁小机上安放着青花瓷茶碗,红漆嵌螺钿细隔棂匣子,匣中放着些果脯糕点,总共约有十来样。
  自从太妃入甜水庵以来,衣食诸般节俭,每日茶点满共不过两三样就罢了,今日如此当还是为了皇帝亲至。
  苏若华轻轻上前,看太妃双目轻阖,便没有出声,先摸了摸茶碗,见茶碗已然半冷,便轻手轻脚把茶碗拿去倒了,依着太妃平素的喜好,重新泡过送来。诸般事毕,便退在一旁侍立,一丝声响也没出。
  太妃躺了一会儿,抬手去拿茶碗。
  入手,只觉茶碗微烫,她秀眉微扬,并不言语,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冷热浓淡恰是自己所好,便点头道:“若华,回来了。”
  苏若华这方回话:“是,奴才适才在园子里摘了些月季,已打发春桃送到厨房了,预备花朝节的点心。”
  太妃是个合中身材,圆圆的脸面,眉目秀丽,四旬开外的人,脸上略长了些肉,眼角也微微长了几道细纹,越发显得慈和。她今日穿着一件牡丹缂丝常服,膝上披着一条半旧灰鼠毡子,都是宫里带来的旧物。
  她微微一笑,颔首道:“这些年来,还是你贴合我的心思。你不在这里,容桂一人,颠三倒四的,凡事也指望不上。皇上跟前,险些失礼。”
  苏若华浅笑回道:“惦记着太妃娘娘的茶点,又怕指派了旁人干差了差事,还是奴才亲力亲为好些。原本想着,皇上或许还要再待上一会子,能吃上这口点心。不想,皇上竟走的这样急切。”
  太妃笑瞅了她一眼,并没有戳破她,只是换了话头:“倒是难为你,我来这里三年,多亏了你里外张罗,才能这般周全。指望着那两个,还不知到什么田地。”
  苏若华低头垂眸,神色恭谨道:“娘娘谬赞了,奴才只是尽心尽力办差罢了。”
  太妃没接这话,径自说道:“我身边这三个丫头里,独你是个拔尖儿的,相貌好,性格好,办事妥帖周到。那两个,春桃虽勤谨忠诚,性子却急躁了些。容桂,不消说了,上不了台盘的。若不是我落到这个地步,也不至于用着这样的人。旁的也罢了,倒是难为了你,左右周旋。”
  苏若华赶忙说道:“奴才辛苦不算什么,只是娘娘受委屈了。”
  原本,依着宫里挑人的规矩,太妃的位分手底下也该有几个像样的宫人。
  然而,赵太后那一场乱斗,太妃身份尴尬,能保全自身到这甜水庵来已是艰难,又如何敢争长论短,更不想令太后以为她是蛰伏伺机。于是,除却苏若华是执意跟来,旁的宫人便都散了。内侍省虽拨了人来,但恭懿太妃担忧其中或许会有太后的眼线,便只留了春桃、容桂这两个不怎么机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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