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宠——陈云深
时间:2020-07-24 09:53:17

  太妃听了她的言语,心中倒有几分伤感,人前却不愿露出来,正欲同她说几句闲话,却一眼瞥见容桂悄然立在门边,手里捧着一方托盘,脸上却怯怯的。
  太妃便有几分不喜,说道:“杵在那儿做什么?瞧瞧那副可怜样,好似谁欺负了你一般。”
  容桂上前,低声道:“娘娘,皇上送来的这些个点心,奴才不知如何处置,还请娘娘示下。”
  太妃闻言,坐正了身子,说道:“端来我瞧。”
  容桂应声上前,将托盘放下。
  苏若华打眼望去,只见林林总总大约六盘的糕点,大多是太妃素来爱吃的,皆是御膳房的手艺。
  太妃看了一回,指点道:“这果馅椒盐金饼、薄荷凉糕,与住持、监院两位师父送去。奶饽饽并白糖糕,暂且收到橱里,留作日后茶点。这道……”话到此处,她却突然顿住了,看向苏若华,嘴角噙笑:“这桃花酥,是你最爱吃的,你便端去吧。”
  苏若华一怔,说道:“皇上孝敬娘娘的,奴才怎好拿去?”
  太妃眸中笑意渐深:“罢了,皇上也是项庄舞剑,意不在此。我到底养了他一场,他心里想些什么,我自然清楚。”
  容桂就在一旁站着,太妃却说出这番调笑的话来,苏若华还当真是窘住了。
  主子的恩典,她不能不接着,微微一顿,福了福身子,谢过恩,便端了过去。
  容桂立在一旁瞧着,脸上的神情依旧是怯怯的。
 
 
第四章 
  不知是否因皇帝今日过来探视,太妃的兴致不错,同苏若华不住说笑。
  又过了片时,春桃回来,她是个嘴甜爱撒娇的性格,见此情形,几句玩笑更将太妃哄得合不拢嘴。
  太妃一时高兴,便把桌上那匣子里的点心,便都分了她们三个,只是独不与容桂说话,将她晾在了一边。
  甜水庵里少事体,苏若华无过服侍一回太妃,略有些差事四处走动告诉一番便罢了。
  下午,太妃午歇起来,住持过来相陪说了几句话,这一日便就完了。
  晚夕,三人伺候着太妃歇下了。
  今日,该苏若华上夜,她独个儿守在太妃床畔,脚蹬上铺了一条红毛毡,她便坐在那毡子上,将头倚着床柱子,看着帐子上绣着的松梅图出神。
  侍寝这差事,可是宫里的上上差,不是最机灵,最能干,最得主子信赖的宫人,是不能当差的。
  毕竟,唯有侍寝的这个人,能守在主子的床畔,屋中唯有主子和这个宫人,两人能一起说说家常心里话,最贴近,最亲昵。这是宫人堆里的头一份的荣宠,人人挤破了脑袋想争取。苏若华当初被太妃亲口提拔去侍寝时,还被屋中的宫女们眼红排挤过一阵儿。
  然而,这也是个苦差事。
  一夜不能睡,不能吃喝,连打个瞌睡都要提着精神,除了听候要茶要水的吩咐,主子一夜翻几回身,咳嗽几声,几时入睡,入睡深浅,都要铭记在心,备着太医每月请脉时问询。
  一晚上熬下来,既渴又饿,且疲乏不堪,但这差事依旧是旁人眼里的最炙手可热的红差。
  还在宫里时,苏若华跟另外三个宫人轮值侍寝,到了这甜水庵,便只有眼前这两个人了。
  春桃与容桂倒也替换着来守夜,然而总不合太妃的心意,于是依然是苏若华当班的时候多些。
  苏若华数着帐子上的掐丝,瞧着哪条不好了,记在心里,隔日要修补。
  这样被人侍奉的日子,她以往在家时,也是有过的。
  苏若华并非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而是前大司空苏幕怀的掌上明珠。
  苏家世代为官,原本也是京城望族,然因家族卷入党争,最终落得阖家被抄,全族没落的下场。父亲被撤职流放,一道同去的,还有自己的母亲、兄长、姐姐,唯有她自己,因年岁不足十四,充入宫中为奴。
  入宫那年,她才十一岁,到如今已经过去十个年头了。
  自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身为世家的女孩儿,她更是自幼就明白这个道理,也没有什么好怨恨的,只是这滋味儿落在自己身上,颇有些不好受。
  进宫这十年,也曾有不好过的日子,但也都熬了过来。
  往昔闺中的千金岁月,苏若华已大多模糊了,只是如在这样静谧的夜晚时,她会隐约想起在家里时,同着姐姐苏若芸手挽手一起登上家中最高的楼阁赏月。
  姐姐长她五岁,是个娇艳美丽的女子,京城之中颇有艳名。她偎在姐姐怀中,大哥苏廷授则在一旁剥橙子与她们姊妹两个吃。
  大哥那一年十六岁,家里已谈好了一门亲事,只待到日子就迎娶进门。
  姐姐温热馥郁的体香,大哥含笑的眼眸,仿佛还在近前,然而这些亲人却已隔了千山万水了。
  这样安闲静好的日子,随着家族溃败而一夕倾颓。
  父亲母亲,兄长姐姐,都远离自己而去,而她则孤苦伶仃,入宫为奴。从大司空的千金小姐,变成了一介宫婢。
  边关山高路远,且贫瘠苦寒,母亲的身子一向是不好的,去了那边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苏若华想着远方的亲人,眸子里便有了几分湿热。
  便在此刻,床帐之中传来太妃那轻淡的声音:“若华。”
  苏若华顿时回神,忙直起腰身,低低问道:“娘娘,什么吩咐?”
  太妃却道:“若华啊,你服侍我,多少年头了?”
  苏若华不明所以,只回道:“自从奴才到太妃娘娘身侧,至今已有七年零五个月了。”
  太妃轻轻一笑:“记得如此分明,可见你在我身边这些年是一日日熬过来的。”
  苏若华忙回道:“娘娘多心了,正是奴才在娘娘身边过的好,珍惜这些日子,才会记得清楚。”
  太妃笑了几声,似是十分舒畅,叹息道:“你啊,从来就是这样会哄人,怪不得用过你的主子都说你好,喜欢你。当初,林才人离世前,郑重其事的将你交给我,说你是个难得的人才,如今果不其然啊。”
  苏若华静听不语,她知晓太妃绝不会无端说出这些话来。
  果然,太妃继续说道:“你这么个人,当宫女可实在是可惜了。”
  苏若华这方回道:“那是娘娘抬爱,奴才只是个平常人。”
  太妃并不理她这自谦之言,说道:“若不是造化弄人,依着你的家世、容貌、品格,必定是一位大家夫人,即便入宫,再不济也是个宠妃。如今落到这等田地,我都替你惋惜。”
  苏若华只觉得心口砰砰直跳,她顿了一下,嗫嚅道:“娘娘,夜深了,早些安置……”
  太妃却似是谈兴甚浓,说道:“当初,林才人将七皇子与你一并交给我。一晃眼,你们都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了。那些年,你服侍七皇子周到体贴,凡事都替他想到头里,又是个最温柔软款的性格。你们年纪相仿,差不离算是一道长起来的,他忘不了你,也是情理之中。”
  苏若华也听,心中越是没底,不由道:“娘娘,为何忽然……”
  太妃却又叹息了一声,似是无限怅然道:“老七虽不是我亲生,但我膝下无子,也是将他当作心头肉一般看养长大的,心血费了无数不说,他更是长在了我心里。赵皇后一句话,就把他从我身边硬生生夺走。是,我不比她,蒙受盛宠,家族显赫,又是皇后。她来夺子,我是没话可说。然而,她怎么偏偏就看上了我这个呢?!”
  说到此处,太妃的嗓音有些沙哑,透着一丝愤懑。
  而苏若华却神思飘渺,不由自主飞回了当初。
  那时候,她才入宫,负罪之身,能分到什么好差?不过当一个下等宫女,干着最苦的差事。凭靠着聪明悟性,她得了掌事姑姑的青睐,被提拔去妃嫔的宫室里当差,这方到了林才人处。
  林才人位分低,出身差,且无宠,若非膝下有个皇子,早就不知被埋没到哪里去了。
  她那里,也算不得多好的去处,但苏若华却很知足。林才人的性子恬静,且没多少主子架子,也从不作践下人。也因她无宠,宫里那些争宠斗爱的妃嫔,也懒怠理会她。跟着她,虽没多少体面,但也少有罪受。
  陆旻,便是林才人的皇儿。
  直至今日,苏若华还清楚的记得,与他初见那日的情形。
  他小她三岁,那一年他才只是个年方九岁的顽童。
  他站在林才人身侧,轻轻歪着头凝视着她,一双眼睛乌黑的如同古井,凉森森的,直透人心。
  林才人令她服侍陆旻,也算做个玩伴。
  两人年纪相仿,自然也十分投契。陆旻不爱与他那些尊贵的兄弟在一起,倒常常与她黏在一块。甚而因此被旁的皇子取笑,他还为此与那几个皇子打了一架,被少傅罚跪了一个多时辰。
  待惩罚结束,陆旻一瘸一拐的走出书房,满头冷汗,却向泪眼汪汪的她咧嘴一笑:“没事儿,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了你。”
  打从那时起,她便在心底里笃定了,若是她今生的命就是服侍于人,那么这个人便是陆旻。
  她便越发尽心竭力的照料着他的一饮一啄,揣摩着他所有的喜好习惯。
  陆旻也喜欢与她在一起,久而久之更成了一种习惯,他一应衣食住行,都要她亲手打理。
  林才人曾笑语,说他们就像亲姐弟一般。
  曾经,苏若华也是这样想的,即便明知他们身份悬殊,心底里却依然是拿他当作弟弟看待。
  林才人是个良善却没什么作为的妇人,为了谋取一席之地,她依附着其时尚是昭仪的太妃。
  她病故之前,便将他们都托付给了太妃。自此之后,两人更是相依为命。
  然而,随着年岁渐长,苏若华便隐约觉着,陆旻看她的眼神似是有些变了,夹杂着少年的热忱,还有些说不清楚的东西。
  每每他这样看她,她便会心绪缭乱。
  到了他十四岁那年,赵皇后一道懿旨,便将他带走。
  移宫之前,陆旻悄悄来找她,斩钉截铁的告诉她,早晚有一日他会来接她。
  苏若华并没有把这句话狠放在心上,也从没敢深想过陆旻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初,皇帝来问我讨你,一则你不肯去,二来我也有所忧虑,所以没放你走。如今,你后悔么?”
  太妃柔哑的嗓音飘忽而来,将苏若华的神思自回忆之中拉了回来。
  苏若华正了身子,郑重回道:“娘娘,奴才是自愿追随主子而来。太妃娘娘是奴才的旧主,待奴才恩深似海。奴才怎能因主子一时落魄,便抽身离开,转头跳高枝儿去?奴才虽愚钝,却还明白这些道理。”
  太妃又笑了一声,话音带了几分戏谑:“可是,皇帝也算你的旧主啊。你去服侍他,算不得背主。”
  苏若华一时语塞,她有几分奇怪,太妃今夜是怎么了,如何会抓住她不放?
  想起白日里的事,及春桃告诉她的言语,她的心被整个的提了起来。
  只听太妃问道:“若华,你想回宫么?”
 
 
第五章 
  太妃话音落地,屋中却是一片寂静。
  苏若华默然了片刻,方开口说道:“娘娘,奴才只知跟随主子。娘娘在何处,奴才便在何处。旁的念头,奴才没有。”
  太妃却朗声一笑:“好个痴心的丫头,你对我也算是十分忠心了。那么,如果我想回宫呢?”
  苏若华静默不语,片刻回道:“奴才是娘娘的人,听凭娘娘的差遣。如此大事,娘娘自有决断。”她话说的圆滑,实则并不曾袒露自己的心意。
  “哈哈哈……”
  太妃畅快的笑声自帐中飘出,在这寂夜里却显得格外诡谲。
  她笑了两声,悠悠说道:“若华,人若乖巧过了头,可是要折损福气的。”
  话音落,床架子发出咯吱的响声,太妃似是翻了个身。
  只听她又说道:“出来也有三年了,这甜水庵虽清静自在,到底不比宫中舒坦,且是寄人篱下。我倒很是想念宫里的日子。今日,皇帝过来,言语里也有这个意思。”
  苏若华大概猜到了太妃想要她如何,她轻轻说道:“皇上是娘娘一手抚养长大,抚育之恩,皇上必不能忘。娘娘为先帝离宫祈福已有三载,如今孝期已满,迎娘娘回宫孝敬,也是情理之中。”
  太妃没接这话,半日忽问道:“若华,你对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
  苏若华心头一颤,眸光微闪,将早已预备好的话说了出来:“奴才不过是宫女,只知忠心向上,服侍主子,并无别的念头。再说……再说,奴才是罪臣之女,戴罪入宫,也不该有什么妄想。”
  太妃淡淡一笑,说道:“戴罪入宫?你有何罪?不过是受了池鱼之殃罢了。再则说来,这样的例子,也不是没有。前朝的孝文皇后、安宜皇贵妃不就是……”
  苏若华越发不敢接话,太妃提及的这两位,皆是阖家被抄,自身没入宫中为奴,后被皇帝看中,蒙受盛宠,平步青云的。孝文皇后暂且不提,安宜皇贵妃甚而是反叛逆臣的女眷,初蒙宠时亦在前朝后宫掀起无数风波,但最终还是成为了皇贵妃,后宫的实际掌权人。
  太妃忽然说起这两人,还将她们比及自己,到底是何用意?
  苏若华忽想到了什么,望着精致秀美的帐子,帐中太妃的身影隐隐绰绰,正背对着自己。
  她低声郑重道:“娘娘,奴才有一事相求。”
  太妃似来了兴致,翻过身来,隔着纱帐盯着她,说道:“哦?说来听听。你是我的心腹臂膀,这些年跟着我一路过来,事事替我谋划。我能有今日的安泰,你功劳也是不小。你有所求,但凡能的,我必定答应。”
  苏若华深深拜倒,说道:“是,奴才谢娘娘怜惜。如若将来娘娘重返宫闱,奴才恳请娘娘放奴才出宫。”
  宫廷自有规矩,宫女年满十八即可出宫,然而苏若华是戴罪入宫,本该一世为奴,自不在此列。但她毕竟是太妃的爱婢,多年来为太妃在宫廷生涯里立下了汗马功劳,讨这个恩典并不为过,端看太妃是否肯放了她。
  果不其然,太妃重翻身过去,意兴阑珊道:“我乏了,睡吧。”
  苏若华便不再言语,她将身子重新倚靠在床柱上,望着窗格子怔怔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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