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宠——陈云深
时间:2020-07-24 09:53:17

  太妃,大约是不会轻易放了她的。
  银色的月光撒入窗棂,如霜一般,笼罩在她纤细婀娜的身躯上,那张明艳秀美的脸庞,笼着一抹淡淡的怅然。
  陆旻出了甜水庵,乘上銮驾,吩咐回宫。
  李忠得令,忙传了下去,仪仗浩浩荡荡向皇宫行去。
  陆旻坐于龙辇之上,凤眸轻眯,清隽俊美的脸上,一片云淡风轻,令人无可琢磨,这位年轻的帝王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忽然出声:“李忠。”
  李忠打了个激灵,赶忙回道:“皇上,您吩咐?”
  陆旻的声音沉沉自头顶落下:“甜水庵,近来可安泰?”
  李忠回道:“皇上放心,一切供应都是宫中及时划拨的,奴才亲自盯着,內侍省不敢怠慢。”
  陆旻轻哼了一声,说道:“愚钝,朕不是问这个。”
  李忠只觉的脖子后面一凉,慌忙道:“是,是,奴才糊涂。皇上吩咐的,奴才都照办了,霍大人日夜把守甜水庵,不敢有丝毫懈怠,管保太妃娘娘平安无虞。”
  陆旻淡淡说道:“太妃的安泰,自然要紧。然而其余的人,也不能疏忽。到底是一条性命,如有闪失,朕必不轻饶。”
  李忠连连答应,心里却嘀咕着:这太妃娘娘与若华姑娘,还真不知谁占了谁的光呐。
  片刻功夫,御驾便浩浩荡荡回至皇宫。
  进了宫,陆旻便回了养心殿。
  内侍张全福服侍着皇帝更换常服,他生着个胖大身子,一张大圆脸,白面团似的,一笑便眯细了两只小眼睛。
  他回禀道:“皇上出宫这半日,贵妃娘娘那边遣了吟霜姑姑来说,晚上务必请皇上往承乾宫用晚膳。”
  陆旻笑了一声:“她今日这般殷勤,想必是有事相求了。”
  张全福陪着笑,一面跪在地下替皇帝仔细着装,一面说道:“贵妃娘娘十分惦念着皇上,今儿都打发人来了好几趟了。得知皇上一直不曾回宫,一时急了,才把吟霜姑姑打发过来。奴才告诉贵妃娘娘,皇上今儿往甜水庵看望太妃娘娘,回来必不能早,但必定龙心大悦。贵妃娘娘如有什么事,今儿晚上求了皇上,一准儿能成。”
  陆旻面淡如水,薄唇微抿,挑起一抹极淡的笑意,转眼却朝着张全福兜屁股便是一脚。
  张全福正跪在地下打理皇帝的玉佩络子,猝不及防,登时就是个狗啃泥。
  他慌慌张张爬了起来,一手扶着头上歪了的冠,一面跪在陆旻跟前,赔罪道:“皇上,皇上,奴才做错了什么,您让慎刑司打奴才板子就成,何必劳累龙体。奴才承受不起啊!”
  陆旻冷笑道:“朕去何处,见何人,做何事,乃至于心情如何,你都一五一十的告知贵妃,你倒是对贵妃忠心的很。”
  这大内混到高品阶的太监,又是御前服侍的人,哪有不机灵的?
  张全福慌忙脑袋撞地,咚咚磕起头来,连声道:“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陆旻掸了掸衣衫,迈步向外走去,再不看这跪在地下的奴才一眼,只远远说道:“既自知有罪,那便自去慎刑司领罚吧。领完罚,也不必回来了。”
  张全福仰起头,只见皇帝那修长笔直的身影正走向殿外。
  陆旻才踏出门槛,李忠便手捧茶盘迎头进来。
  这张全福是李忠的徒弟,李忠见此情形,心中便咯噔了一下,连忙退让到一旁。
  见皇帝走远,李忠便走上前来,问道:“怎么着?你到底怎么惹着皇上了?”
  张全福将适才之事讲了一遍,又哭丧着脸说道:“师父,我这到底说错了什么啊?咱们,这不是一向这么服侍?皇上以往也不是这么个脾气啊。”
  李忠听了这话,便用力朝徒弟脑袋上凿了个爆栗,低声呵斥道:“小兔崽子,前儿我怎么教导你的?皇上如今的脾性,已不比三年前了。咱们做奴才的,就得谨言慎行,提着脑袋办差。贵妃娘娘问什么,你就说什么啊?!皇上没叫人摘你脑袋,都算轻的了!还冷着干什么,快,滚去慎刑司领罚吧!”
  张全福连连应声,忽又想起什么,摸着脑袋问道:“师父,方才皇上说我领完罚不必回来了。那,那我去哪儿啊?”
  李忠又朝他脑袋上拍了一记:“去哪儿?你替哪个主子卖力,就去哪个跟前儿。皇上就是这个意思!”
  张全福登时慌了,向李忠哀求道:“师父,您替徒弟跟皇上求求情吧。徒弟,徒弟哪儿也不肯去。徒弟打从十四岁就服侍皇上,好容易熬到今天。这要是徒弟被从御前撵了出去,这皇宫大内怕是再没有徒弟的容身之地了!”
  李忠却朝他脑袋上拍了一下:“你这个死东西,记吃不记打!”
  陆旻离了内殿,径直走到了前殿东暖阁。
  此地,是他亲政之后批阅奏折,处理政务的所在,有时亦在此地会见外臣。
  踏进门内,迎面便是一股绵长细悠的香气。
  这是御制的宫中香,凝合沉香、檀香、甲香、龙脑并龙涎香等诸香蜜炼窖藏而成。每日取一丸置于铜鸭熏香炉内,能使一室幽香。
  这香幽沉庄重,令人闻之心神宁静,工艺繁复,用料昂贵,丝丝缕缕之间便透着皇家的威仪,唯有这大周朝最尊贵的人方能使用。
  此香无有不好,陆旻却轻轻皱了皱眉头,登基三载了,他还是不大习惯。
  端正沉稳有余,却失了活泼韵味,陆旻心中明白,要坐在这九五之尊的位子上,许多事情都是要舍去的。
  然而,他还是怀念啊。
  当初,他还是后宫之中寂寂无名的七皇子时,母亲林氏位份低微,自己亦不得父皇欢心,一月用度有限,更遑论熏香这等奢侈风雅之事。
  那时候,京城贵胄附庸风雅,极喜在香料衣品上拼比互斗,皇室子弟亦不能免俗。
  每每书房念书时,那拼比输了的兄弟,便蓄意来挑衅他撒火泄愤,横竖有他这七皇子垫底,面子上总都说得过去。
  陆旻年纪虽小,却也懂得这些颜面之事,受了欺辱心中窝了火,却又无可奈何。
  母亲应付一月开销已是力竭,哪能再帮他置办这些东西。
  内侍省的奴才,自来就是拜高踩低的,每月份例能按时发放便烧高香了,更不能指望别的。
  不忍母亲难过,年幼的陆旻将这些事都藏在了心里,却不知如何被苏若华看了出来,并打听出了事情原委。
  原本,这等事情,主子尚且无能为力,一个宫婢又能如何?
  她却收拢来平日里用剩下的蔗渣、橘皮、梨渣、榠楂果核,仿照古方《陈氏香谱》调制成了小四合香,替他熏衣,并将香粉蜜炼成珠,盛于香囊之中,与他佩戴。
  这小四合香虽不及宫中御制的那些香品昂贵幽沉,却有股格外的清新活泼之感,尤其夏季佩戴身上,如置身于花果丛中,芳香满怀。
  皇子们所用的香品,虽不尽相同,但因皆出自宫中造办处,也就所差无几。但也因人见多了,便不觉得稀罕,反倒是陆旻这四合香占了上风。
  偏巧那日,先帝按例召见诸皇子查问功课事宜,微有所觉,夸赞陆旻所用香品格调不俗,又问他详情。得知这味合香用料竟如此寻常朴素,更大加赞赏他质朴节俭,有君子之风,又斥宫中奢靡之风盛行,便该好生整顿。
  陆旻所佩的青竹云鹤香囊,亦被先帝赞赏不已。
  平日里那些看不上他的尊贵兄弟们,一起站了墙边,一个个灰头土脸。
  他自养心殿出来,回了丽景轩,先帝还使人送了许多赏赐过去。
  这在以往,是从未有过的,母亲林氏也高兴了许久。
  私下里,陆旻曾问苏若华,是否算准了那日先帝要召见他们,方才如此行事?
  苏若华笑而不答,只回话道:“主子,奴才只是个宫女,见识不多,也不能为主子分忧解愁。但奴才晓得一个道理,人无论处在何种境地,总要向上看朝上走,遇上难事就要想法子应付。如若只是自怨自艾,这难事怎样也不会自己长脚跑了的。主子虽受目下之困,但凡事向上,怎知将来如何呢?”
  那时,陆旻年纪不大,不知为何,却为她这番话深有触动。
  这件事,在漫长的宫廷生涯里,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全然不足够动摇内廷局势,但在他心中烙下了深深的印子。
  母妃林氏虽是血肉至亲,却是个温柔懦弱的女人,除了嘘寒问暖,体贴衣食,一无作为。
  再之后母亲病逝,来到慧妃膝下,慧妃待他其实不错,也尽到了一个养母的职责,然而毕竟不是亲生,又带着功利之心,于是不论怎样母子两个总是隔着一层。
  一路走来,唯有苏若华一心一意的为他打算,为他筹谋。
  她如母亲一般的温婉恬静,却又不失坚韧,从她身上,陆旻似乎总能看到一股茁茁的生机。
  她的一颦一笑,言谈举止,如春风化雨,无声的滋润着他的心底。
  三年前,他被太后强拥登基时,提出的唯一要求,便是要将旧时伺候的宫人一并带到御前。
  他真正想要的,唯有苏若华一人。
  然而,她却拒绝了,并且随着太妃一道出宫去了甜水庵,一走就是三年不见。
  为免太后疑心,陆旻并不曾在明面上过多询问甜水庵的事宜,也极少去看视太妃,但从暗卫送来的线报里,她在甜水庵似乎过得相当快活,并无有一分因离了他而不快。
  即便,今日他亲自去了,她居然就避了开去,见了面竟也无话可说。
  陆旻在紫檀木四角包铜江水海牙书桌前坐了,打开一方挂锁的书奁,从里面取出一枚香囊。
  香囊缎子有些黄了,显是年深日久之物,但其上绣着的青竹云鹤纹却纹理分明,无一丝磨毛了的痕迹,足见佩戴之人爱惜。
  他揉捏着香囊,眼前不觉又是她的影子。
  和风自窗棂吹入,轻轻拂在这位青年帝王的脸上,如同女子柔软的小手。
  陆旻抬眉,望向窗外。
  院中一树贴梗海棠开的正艳,似有一柔媚女子立于树下,向他拈花微笑。
  “若华,你当真一点儿也不想我?”
 
 
第六章 
  她长他三岁,但那又如何呢?
  陆旻揉捏着香囊细软的缎子,其上仿佛还有一抹似有若无的淡香。
  他依稀记得,这枚香囊当初还是苏若华用自己份例里裁裙衫的绸缎做的。那年夏天,她便没有做新衣裳。
  去岁做的夏衫便有几寸短了,她端果盘来时,露着一段藕节似的粉嫩手腕,上面套着一枚菊纹绞丝银镯子,衬着皓腕如玉。
  那时,他就在心里暗暗想着,待将来自己封王开府,能自主当家了,必定要为她置办最华美的衣衫,最精致的首饰,她值得最好的。
  然而,如今他坐在这天下至尊的位子上,她却并不在他身边。
  陆旻微微出了会儿神,暗叹了口气,将香囊重新收回书奁,取了一旁放着的折子批阅。
  自从去岁六月,太后还政于朝,他亲政至今尚且不足一年。
  朝中各派势力胶着,明面上一派祥和太平,底下却是暗流汹涌,仅仅是太后的娘家赵氏一族便盘踞大半个朝廷。
  先帝在位时,为平衡各世家宗族,格外重用赵氏,并将赵氏的女儿立为皇后,宠爱有加。这么些年下来,旁的势力被压制了不少,却将赵氏一族养的肥壮。
  如今,太后虽在旁余势力逼迫下,许他亲政,然而实际的权柄仍有不少在她手中。自己要颁布什么旨意,往往还要问询太后的意思。
  除却赵氏一族的威迫,朝中那些支持自己的派系,也未必绝对忠诚于自己,无过是想当第二个或是第三个赵氏罢了,各有各的心思。
  朝中派系斗争复杂,民生要务亦是繁复,匪乱蝗灾水患,种种事宜皆与百姓疾苦息息相关。先帝虽为君勤勉,但苦于派系争斗,稳固皇权,精力不济,到底还是留了个烂摊子下来。
  陆旻虽本无意于皇位,但既然坐在了这个位子上,便要尽为君之责。
  他并不甘心受制于赵太后,培植心腹势力,分化赵氏一族,减免苛捐杂税,与民休养生息,诸般事宜需得一件件按部就班的办来。
  亲政大半年以来,虽也遇上了许多坎坷,他倒能尽数化解,平日里算得上勤于政务,并未出什么乱子。
  然而,他还是想要个贴心人在身边,独个儿面对这前朝后宫,还当真是寂寞。
  白日尚且罢了,没到夜晚,对灯独坐,形单影只,这滋味儿可当真是不好受。
  陆旻批了一阵折子,便觉喉中略有几分干渴。
  恰在此时,李忠端着茶盘进来,弓腰轻步上前,将一只定窑萱草纹茶碗放在了皇帝手边。
  陆旻头也未抬,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面色如常,只是那两道浓黑的剑眉微不可查的轻轻皱了皱。
  李忠仔细瞧着,忙低声道:“哟,皇上,这是去岁江西进贡的云雾茶。前儿奴才见皇上在太后娘娘那儿多饮了两盏,想着皇上喜欢,今儿便让茶房预备了。可是不合皇上的口味?若不然,奴才换了去?”
  陆旻不置可否,片刻说道:“茶而已,就搁着罢。”
  李忠连连称是,又见皇帝忙于政务,侍立在旁,再不敢言语。
  半晌,陆旻将笔搁下,活动了一下筋骨。
  李忠见状,忙见缝插针道:“皇上政务繁忙,想必是累了,外头小茶房备的有小食,替皇上端来?”说罢,见皇帝并无不满神色,便匆匆去了。
  片刻,李忠端了茶点回来,依旧放在陆旻手边。
  陆旻扫了一眼,见是两块山楂锅盔,两块栗子糕,便取了一块锅盔,咬了一口,点头道:“酸甜适口,倒正好这时候吃。”
  李忠陪笑道:“是,不敢误了皇上晚膳的胃口。”
  陆旻眉眼不抬,一面吃着点心,一面淡淡说道:“怎么,是想替你徒弟求情?”
  李忠赶忙跪了,苦着脸道:“奴才不敢,这小畜生忤逆了皇上,皇上要撵他奴才没话可说。只是,奴才也上了年纪的人,无儿无女,家里也无人了,就这么一个小徒弟。皇上若不待见他,他在这皇宫大内可当真就没了活路。奴才舍了老脸,求皇上给个恩典,宽恕他这一遭罢。”
  陆旻并不接话,径自将一块山楂锅盔吃尽。
  李忠赶忙递手巾上去,陆旻擦了擦手,这才说道:“你们师徒两个服侍朕多年,朕本当给你这个面子。但是,朕这儿不留不机灵的人。前日在太后那边,听贵妃抱怨身边那没有合用的人。便让张全福过去,伺候贵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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