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似童咚咚以头撞地,只连声道:“皇上,忠言逆耳,臣只是在说实话。”
陆旻冷笑一声:“实话?实话,便是向朕说这些牛鬼蛇神之言?朕念你家世代忠良,为国效力的份上,此次暂且不予追究。日后,如有再犯,必定不饶!”言罢,更斥道:“叉出去!”
李忠上前低声道:“林大人,您请下去罢。”
林似童再叩首,退出殿外。
出得大殿,林似童只觉惊魂未定,明明是日常惯了的应对,今日竟有一种从地府归来的错觉。
他失魂落魄的下了台阶,在外侍立的太监刘金贵见着,心中好奇,问道:“林大人,您这是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可要帮您请个大夫瞧瞧?”
林似童却摇了摇头,快步离去了。
刘金贵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今儿这是怎么了?这林大人平日里还替朝廷观星相看吉凶,怎么今儿出门没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这一脸惨相,跟撞了鬼似的。”
打发了林似童,李忠见皇帝手边的茶碗已冷,便上前替皇帝换过,揣摩着皇帝的脸色倒还平和,便试着问道:“皇上,这林大人今日说的话,倒是离奇。”
陆旻冷笑一声,说道:“也不离奇,有人要他来说这番话。”
李忠奇道:“皇上的意思,难道还有人指使林大人么?”
陆旻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也是先帝那会儿过来的人,什么事没见过,可信他这些话么?自来后宫之中,这些神怪之说,都是人刻意为之。”
李忠颔首道:“皇上说的是,奴才也听出来,林大人这话里的矛头,尽是冲着若华姑娘去的。”
陆旻转而问道:“张福全近来可有消息?”
李忠忙回道:“奴才还未及同皇上禀告,昨儿奴才那小徒弟送了信儿来,说贵妃娘娘这几日十分高兴,言语之间颇露机关,仿佛太后娘娘替她出了什么主意,要把这些事都推给冷宫的钱氏。”
陆旻微微一笑:“这赵软儿还是十年如一日的既蠢又狂,赵太后那边滴水不漏,她这边倒是源源不断的给朕送消息来。”言罢,又问道:“这两日,若华那边怎样了?朕忙着,倒也不及去看她。”
李忠忙笑眯眯道:“皇上放心,姑娘这几日只在乾元殿内静养,没出去一步。姑娘当真是贤德,替宫人们找了这么个生计,大伙都很感恩,都夸姑娘仁慈。”
陆旻莞尔道:“兰心蕙质一词,她自是当的起。这招揽宫人做针线换钱的事,她高兴做便做,能博些好名声也是好事。她虽说想帮衬朕开源节流,但这等小事上能挤出几两银子?只是她高兴,也就罢了。”
李忠在这事上获利颇丰,自然卯足了劲儿说苏若华的好话,言道:“皇上,若华姑娘这一段,可是替后宫里节省了不少用度。旁处不说,如今仅乾元殿的各项开支,就没再动用官中的钱了。余下别处地方,大伙也有了盈余,能拿出宫接济家中,都甚是欢喜。”
陆旻听着,默然无言,半晌才道:“她确实细致,所想所思,皆是朕忽视的。”
说了几句闲话,他便伸了个懒腰,说道:“成,今日暂且事情少,早些回去看看她。朕看她近来气色不佳,却又不肯请太医诊治。饶是朕说着,她却总说不想劳师动众,也不知她如今怎么就染上这些讳疾忌医的毛病来。”
李忠陪笑道:“想必,姑娘当真没什么不适,也懒怠看太医喝苦水吧。”
二人说着,此事也就过了。
林似童出宫归府,隔日便向朝廷告了病假,再不上朝。
然而,这玉泉宫有妖孽的事儿,却不胫而走,霎时间就塞满了京城大街小巷、玉泉宫的角角落落。
与此同时,苏若华贤惠的名声,却也跟着遍地开花。
虽是宫中闹狐妖令人惶惶不可终日,但却无人怀疑苏若华。偶有人提起此事,必定遭到驳斥:“苏姑姑这般仁义的一个好人儿,怎可能是狐妖?你见过这样一个为人着想的狐妖么?!这世道,摊上这样一个好主子未免也忒难了,倒还在人背后嚼这些舌头根子!”
更有人说道:“这多半是后宫那些主子娘娘们,瞧着若华姑娘受宠不忿,就看不得人家半分的好,所以才找出这些话来说。狐狸伤人抓不着,倒在这里瞎排揎好人!”
赵贵妃听着这些传闻,屁股又坐不住了。
淑妃既去,后宫的权柄便在她手中。她便借着节俭用度的旗号,竟将后宫各司各处的份例都减了五成。如此一来,人人叫苦连天。那些嫔妃主子们,尚且能熬。而底层的宫女太监,本就捉襟见肘,如此更加难熬。幸得还有去乾元殿做绣活的差事,不然许多人连生计都成问题。
人人怨声载道,对于赵贵妃越发的怨怼。
苏若华得知此事,便放出消息,多加人手。不拘宫女太监,只要能做活,一律皆可报名。
大伙得了这消息,欢声雷动,蜂拥而至,一时里乾元殿人满为患。
两相对比之下,众人对于苏若华是越发的推崇,而对赵贵妃的厌恨却是与日俱增。
赵太后得知此事,却没放在心上。
她打理后宫,一向以铁腕著称,如今身居高位,更不将这些底层的宫女太监放在眼中,只是催促外头的人加紧行事。
又过几日,京中忽然悄然传起了另一道议论——京西有高人隐士,擅观天相,擅演先天卦术,精研周易八卦,曾推演大周至本朝有牝鸡司晨之祸,故遭干旱天灾,以为上天警示。幸而,天佑大周,有吉祥玉女入宫,辅佐君王,能安度此劫。且,玉女日后必诞育一福慧双全的佳儿,为周朝福星。
这位高人留下此卦术,便云游四海,就此不知踪迹。
赵太后得闻此讯,勃然大怒,忙命赵氏族人前往捉拿,却只是扑了个空。
而这则消息,却在市井之间传播极快,于是京中这两则传言一起流传,只是传变了味儿。
人人交口议论,宫中确实有妖孽,这妖孽狐媚惑主,还牝鸡司晨,幸而老天送了一位玉女下来,方才能令周朝度此劫难。
这妖孽,便是赵太后,狐媚的是先帝,牝鸡司晨是把持当朝。
而玉女大伙起初不知是谁,有那好事的打听,方知晓皇帝如今宠爱一位宫女,温婉贤淑,且端庄仁德,她体恤贫苦宫人、劝谏皇帝之事传闻开来,人嘴上虽不说,心里却也都知晓怎么回事了。
民间甚而还有迷信的男女,为她立牌烧香的,愿她能保佑大周,国泰民安。
赵太后得知了这些消息,当真气的七窍生烟,真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苏若华不止没被问个狐精的罪名,这骂名反到了自己头上。
如此也罢了,宫里人人皆传赵贵妃也好,前头的钱淑妃也罢,各个都及不上苏若华,都盼着她早日封妃入主后宫,大伙有好日子可过。
赵太后坐不住,三催四令,逼着林似童再向皇帝进言,然而林似童却铁了心躲在家中养病,始终不出。
赵太后无可奈何,只好另做打算。
又过几日,已是六月上旬。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苏若华怀着身孕,越发的难熬。她每日只在乾元殿寝宫里静养,不见人,也不外出。
这日午后,她小憩起来,在炕上倚着软枕看账本。天气闷热,她光洁的额头上沁出了些许细密的汗滴,背上也湿漉漉的。
苏若华起身,向一旁服侍的春桃吩咐:“打些热水来,与我擦擦身子罢。”
春桃应声,转身出去。
露珠在旁说道:“这天气也太闷热了,姑娘其实可以跟皇上说一声,让内侍省送些冰块过来,放在屋中,再拿风轮取凉,就很凉快了。”
苏若华笑道:“如今贵妃娘娘正号令后宫节俭用度呢,我怎好求着皇上要这些?整个后宫,唯独太后与贵妃那里用上了冰,我怎敢与她们并肩?”
露珠便噘嘴道:“然而看着姑娘这样受罪,奴才心里难过。何况,姑娘还怀着小皇子呢。”
苏若华抿唇一笑:“这点罪,也不算什么。往年不得地时,夏天哪有什么冰块,实在热急了,躺在大殿地上睡觉也是有的。如今,哪儿就这么娇气了。”
两人说着话,露珠忽见窗外飘来几朵阴云,霎时间就将整个晴空盖住,院中飞沙走石,吹进了的风也凉了许多。
露珠赶忙关了窗子,向苏若华惊喜道:“姑娘,这是要下雨了呢!”
苏若华抿唇一笑:“可以去请太医了。”
这当下,陆旻被赵太后请去,正在寿眉宫的正殿上坐着说话。
赵太后道:“皇帝,近来京城传闻,你可有耳闻?”
陆旻吃着茶,莞尔一笑:“太后娘娘说的可是,狐妖牝鸡司晨的事?”
赵太后脸上掠过一阵阴云,正要驳斥,忽见李忠疾步匆匆进来。
李忠满脸喜色,躬身禀告道:“启禀太后娘娘、皇上,适才李院判送来消息,若华姑娘有喜了!”
话音落,屋外忽然雷声滚滚,顷刻间落下豆大的雨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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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赵太后与陆旻各自一怔。
陆旻先是问道:“此言当真?!”
李忠一张老脸笑的如金秋菊花, 恭敬回道:“回皇上的话,今晨若华姑娘起来,便觉反胃恶心, 食不下咽, 便打发人请了李院判过去看脉。李院判到了乾元殿,替若华姑娘把了脉, 当即便说姑娘有喜都要俩月了。因事关黄嗣, 乾元殿不敢隐瞒,赶忙打发了人前来与皇上报信。”说着,他当即跪下,高声道:“奴才恭贺皇上!”
一屋子的宫女太监, 也都随之下跪,齐齐道:“奴才等,恭喜皇上, 恭喜太后娘娘!”
陆旻满面狂喜,压抑不住的嘴角上扬,连连说道:“好好, 太好了, 朕有后了!大周,有后了!朕心大悦,要大赏六宫!”
心上人终于有了他的孩子,他焉能不喜?
赵太后起初先是一愣,之后便回过神来。此事在于她,倒不算出乎意料。毕竟, 依着陆旻对苏若华的宠幸,她有孕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看着陆旻那欣喜若狂的样子,平日里那冷静自持、高深莫测的样子都丢了个干净,倒像一个寻常人家的丈夫,才听闻妻子有孕,欢喜至失态的模样,心中却忽然有几分不是滋味儿。
到底,皇帝这第一个孩子,不是赵家姑娘所出。
赵太后清了清喉咙,淡淡一笑:“皇帝,这倒是喜事一件。然而,还不知这孩子是男是女。大周有后一事,尚无定论。”
这话说的极酸,好在陆旻正在欢喜头上,并未听进去,只笑道:“不妨事,哪怕是公主。将来她一朝成人,还可以招皇夫。如此,也是有先例的。”
赵太后脸上有些不悦,却也没能说什么。
长公主招婿以来承继帝位一事,在大周历史上确实有过先例。太宗皇帝的皇长孙女昭慧公主,便是因太子急病暴亡,三皇子与四皇子却犯上作乱,意图逼宫,她临危受命,掌控局面,与护军统领威震将军联手压制了老三老四。之后,她招了威震将军为夫,暂理国政,帝位上一坐也是二十余年,直至她的长子承继大统。
这位昭慧公主虽没有一日称帝,但她掌权之时,身份威势也与皇帝差不离了。有这个先例在,大周皇室倘或当真后继无人,皇女招夫以来继承大统的,也不是不可。
赵太后虽是不悦,却也不能诋毁祖宗,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陆旻得了这一喜讯,在赵太后这里自是坐不下去了,当即起身,吩咐摆驾乾元殿。
赵太后看着陆旻那兴冲冲的背影,半晌说道:“真不容易,她可总算怀上了。”
朱蕊走来,低声道:“也该恭喜娘娘一声,这到底也是娘娘的皇孙。”
赵太后却长吁了口气:“皇帝都不是哀家亲生的,这皇孙也就是说来好听罢了。”说着,她起身,缓缓走到殿外,看着院中的瓢泼大雨,不由伸手接了几滴雨水。
朱蕊跟上前来,劝道:“娘娘,这雨大风凉,仔细身子,还是进去吧。”
赵太后淡淡说道:“她的命,当真是好。才怀上,就来了这么一场雨,更有文章可做了。”
朱蕊听着,禁不住说道:“奴才以为,这苏氏多半是早就晓得自己怀了孕,只是盯着天气,挑时候报呢。”
赵太后轻轻笑了一声:“是又如何?她是前朝后宫里过来的人,什么事儿不久惯知道?何况,你没听却才李忠报的,她都有孕要两个月了。这一个月不来月事,身子也不舒坦,就不寻个太医瞧瞧么?可即便如此,她想这般行事,老天也得赏脸才成啊。她的命,当真是不错。有手腕有心机,善谋划,还能笼络住皇帝,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她倘或是赵家的女儿,哀家一定极疼爱她,当真是可惜了。”
朱蕊闻听此言,没敢接话。
赵太后看了一会儿这滂沱大雨,便莞尔道:“她有了孕,可是我大周的天大喜事。皇帝登基三载,膝下无一子一女,如今后宫有人怀孕,那可得大大庆贺一番。你去替哀家预备一份厚礼,待会儿哀家亲自过去,瞧瞧她。”
朱蕊答应了一声,却又道:“娘娘,这苏若华不过一个宫女,饶是有孕,到底出身低微。何德何能,能劳您大驾亲自探望?不如,奴才替娘娘走一遭就是了。下了这样大的雨,路上淋了可不是玩的。”
赵太后却笑道:“那怎生可以?这是哀家第一个皇孙呢,哀家怎能不重视?让人说起,更要议论皇帝非哀家所出,所以连后宫有孕都不放在心上了。再则,她既怀了龙胎,再做宫女就不合适了。哀家可要劝着皇上,给她一个好位分呢。”
朱蕊接口道:“宫女之身,即便有孕,给个婕妤也就是了。”
赵太后眯眼一笑,又道:“她怀了身孕,不好再服侍皇帝。这后宫,也该添几个新人了。”
说着,便转身进屋去了。
陆旻闻听喜讯,忙命起驾,冒着倾盆大雨,赶往乾元殿。
一路上,他恨不得肋生双翼,飞至乾元殿,只一昧催逼快走。
好容易到了,陆旻下了轿辇,也顾不得宫人行礼,健步如飞,向内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