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说越气,竟将手中的络子放下,跳了起来,说道:“不成,我定要给她个教训!免得她以为这里不是宫中,就忘了上□□统!”
苏若华却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微笑说道:“知道你是为我,但委实不必如此。太妃娘娘已处罚了她,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打嘴的?她正受训,你这会子跑去,叫人看个满眼,传到太娘娘耳朵里,又要怪你毛躁轻浮,失了分寸。”
春桃虽是个风火脾气,却极听苏若华的话,被他这般一说,果然就不动了,低头又打她那络子去。
苏若华便坐在春凳上出神,默默想着这两日的事。
太妃的意思,她心里其实明白,指着她和陆旻往日的情分,想着在皇帝身边安插一个自己的人。她膝下无子,又没有势力雄厚的娘家可以倚靠,唯一能指望的便是抚养过皇帝一阵子。宫里有赵太后把持,两人原本就不对付,她想回宫去,自然要为自己扶持个可靠的势力。
她轻轻咬着指尖,并未涂抹蔻丹的指甲泛着杏仁般的颜色,很是美丽。
苏若华心中有些烦乱,既为人仆,自然要忠于主上,这个道理她是明白的。虽说她帮衬着恭懿太妃,确实有自己的心思,但这忠于主上的心思却从未变过。然而眼下,在陆旻和太妃之间,她却产生了动摇。
第十二章
想起陆旻,苏若华只觉得心口一紧。
无论如何,他是她在这座宫廷之中相伴时日最久的人。
不论其他,单只凭这段相依为命的岁月,便足以令她放之不下。虽则,或许只是她自以为的相依为命。
苏若华对于陆旻到底是一种什么心绪,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但太妃有意要她攀住他时,她并未多想,便回绝了太妃。
她知道太妃所言也都是为了将来的考量,倘或她当真能做了皇帝的宠妃,不单自己能飞上枝头,便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亲人,亦能有所照拂。更甚至于,或许整个苏家都能再度起复。
然而,她不愿。
她不想任何人,将她当做棋子,来牵绊住陆旻。
苏若华正默默出神,春桃将络子打了个挽扣,随口问道:“姐姐,却才我看橱柜里之前那碟果馅儿酥饼,怎么不见了?”
苏若华闻声回神,淡淡问道:“你寻它怎么?”
春桃颇有几分不好意思,笑了笑说道:“方才有些饿了,所以想起来姐姐才做过点心。本想拿来吃,倒没寻着。”
苏若华朱唇轻抿,片刻说道:“我自有用场。”
春桃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姐姐不必说了,我晓得了。”笑了两声,又说道:“这个霍大人也当真是个嘴刁的,除了姐姐亲手做的,旁的他连碰也不碰。之前姐姐病着,太娘娘指派我去送些吃食。篮子搁在茶炉子下头,硬是两天没人碰,竟都便宜了那巷子口的黄狗了!偏偏,他也能认得出来。”
苏若华听着,轻轻说了一句:“他也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不然,皇上也万不会将娘娘的安危托付与他。”说罢,又沉思不语。
一旁春桃兀自喋喋不休:“姐姐,当初你倒是怎么认出来那人是皇上派来的?咱们初来乍到的,人生地不熟。连甜水庵的师傅们,也都没察觉到后巷子里那茶棚易了主。”
苏若华闻言,瞧着她浅浅一笑:“想知道?”
春桃见她如此问,忙摇头道:“我不过是闲磕牙,姐姐不便说,不说也罢。”
入宫保命第一条规矩,少打听,多做事。若为一时好奇,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怕顷刻间就引来杀身之祸。
苏若华入宫多年,资历深厚,知晓许多陈年旧事,及主子们身上的秘辛。然而这也就是她了,自己若不知轻重,莽撞冒失打听出来,两人再怎么亲厚,怕也要生祸。
嘴严实些,对彼此都好。
苏若华瞧着她那副噤若寒蝉的样子,不由轻轻一笑。
她因何认得那人,其实并无什么不可告知人之处,但春桃聒噪不休,她便捉弄了她一下。
这大约是六年前的事,那时候恭懿太妃与赵太后正水火不相容,后宫势力亦是泾渭分明,彼此争斗十分激烈。
那年秋天,她为时气所感,不凑巧染上了风寒。
依照宫规,宫女染病当送至安乐堂,以免过人。
然而,那安乐堂说是个收容病人的地方,实则是个遭罪的去处,房舍简陋不说,更少人照料服侍。平常没事儿的人进去,还要染上一场病,更别说病人。
这地方,原本只收容那些下等身份的宫人,苏若华染病之时已是太妃身侧的掌事宫女,身份不同一般,历来这样的人,各宫的主子都是容留在身侧养病的。
其时的赵皇后便抓着这个把柄,竟亲自带了太医到太妃宫中,不顾太妃的颜面与求情,诊明了苏若华的病症,便下了懿旨,将她送到了安乐堂。
安乐堂实在不是个好地方,苏若华在太妃身侧已过了许多年好日子,乍到了这种地方,当真是如堕冰窟。
好在,兴许是看在太妃的面子上,安乐堂的执事太监与姑姑,待她还算礼遇。
而那位霍大人,便是彼时安乐堂的护军。
苏若华入宫已有年头,平日所见不过是宫女太监,囫囵男人除了先帝与诸位皇子,其余实在寥寥。即便有时见过些护军,也大多是一副纨绔公子的习气模样。
这个人,却与那些人都不同。
他一副练武之人的精壮体格,平素里罕言寡语,不论对谁都不假颜色,那双如鹰隼般锋利的眼眸,给苏若华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在安乐堂养病的日子里,苏若华从旁人口中得知,他叫霍长庚,有一身好武艺,却因性情耿直,不肯阿谀媚上,又没有后台背景,方才只得了这么个下等差事。
苏若华从旁瞧着,这个人倒果然是个正直的性情。宫里藏污纳垢,宫女太监们也时常干些偷盗肥己的勾当,尤其是这等不见光的的地方。身在这般处境之中,他倒是从来不沾染这些事。偶有宫人遇了难事,或遭受欺凌,他倒也肯出手相助。扶危济困,这份品格在深宫之中,格外难得。
在安乐堂的那段日子里,霍长庚几乎从未与她说过话。只除了一次,宫中查盗案追到了安乐堂,霍长庚的交班处搜到了三条玉佩络子说不清楚,她便从旁帮了几句,只说那是她自己做的,玉佩也是太妃赏赐,托付霍长庚送出宫去换些银钱。
这事在宫里是常景,虽不大合乎规矩,但硬追究起来,哪宫里都不干净。再则,那些玉佩络子,同盗案所追也并不相符,也就罢了。
这不过是个顺手的人情,苏若华并未放在心上。
她倒是相信,有这般品格的人,必不会作奸犯科,大约是有什么苦衷。
宫人大半孤苦,能相互扶持也是好的。
这件事罢,还有一次。
平常送药的宫女那次却没来,是个生面孔送来的汤药。
苏若华心中生疑,将那碗汤药放在了桌上,并不曾吃。
霍长庚却忽然进来,并不言语,将那碗药端了出去。
他什么话都没说,苏若华却已猜到了些许。宫中刀光剑影,乱局之中,也不知是谁人下的手。这个小小的波澜,就此过去了。
自那之后,她的病很快好了,离了安乐堂,再也没有见过此人。
再见面,就是来了甜水庵。
一日,她因差事路过西角门,门恰好没锁,就看见一熟悉的背影正蹲伏在茶炉子旁收拾炉火。她当即便认出来,此人就是霍长庚。
一个护军,如何会出现在尼姑庵外的茶棚里?
这里面的事,并不难想明白。
她将此事禀明了太妃,便每隔五日送些吃用之物过去。
虽说他该是皇帝派来的人,但主仆四人的安危都在他手上,能拢着些还是好的。
太妃曾忧虑,如今手中并无多余的银钱,寻常之物怕是此人不会放在眼中。
苏若华却另有一番计较,她情知霍长庚的性情,这样的人绝不是金银能收买的,与其打肿脸充胖子,弄巧成拙,倒不如示弱。
她不知霍长庚是否还记得她,安乐堂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他大约早已不知她是谁了。
来往这近三年,他极少与她说话,偶尔说上一两句,必是极要紧的事情。
宫里的局势,怕不是十分安稳。
撺掇着太妃暂不回宫,既是为了太妃的安危,其实亦有她自己的私心。
陆旻……
能避他一时,便是一时罢。
承乾宫中,一华服盛装的青年女子,正大发雷霆。
这女子生的甚美,一张周周正正的瓜子脸,鼻梁挺直,一双如点漆般的凤眼,眼角上扬,显得有些飞扬跋扈。她乌发如墨,梳着一个极高的鸾髻,斜插着一支嵌了红宝的金凤钗,另有一支点翠的珍珠步摇,步摇下坠着一支珍珠网罩,内里安置着香囊,随着主人走动,香气满身。
此刻,她娥眉倒竖,双眼圆瞪,抹的雪白的脸上浮着两抹晕红,自多宝阁上抓住一只发金丝水晶碗狠狠的砸向地上。
只听当啷一声,那碗粉身碎骨,破碎的水晶飞溅一地。
屋中无有一人,承乾宫所有的宫人都立在廊下,屏息凝神,战栗不已。
正当此刻,又有一二十出头的宫女快步走进殿内。
这宫人一见这等情形,慌忙上前,下跪道:“娘娘,您怎么生气,都别拿皇上御赐之物发脾气啊。这水晶碗还是番邦进贡而来,去岁娘娘生日,皇上特特送与娘娘的寿礼。娘娘砸了这碗不要紧,不是越发和皇上生分了么?”
这女子,便是大周后宫位份最高的妃子,赵太后的亲侄女,贵妃赵氏。
赵贵妃气咻咻道:“本宫稀罕他这些!本宫母家府上,随意扒拉几下,都能找出七八十个这样的物件儿!整日就拿这些破烂儿来搪塞本宫,倒把那个贱妇捧到天上,他是有多看不起人?!若不是本宫的母家和姑母,他也配当皇帝?!”
那宫女听了这话,更是吓白了脸面,磕头道:“娘娘,隔墙有耳,这话可讲不得啊!”
赵贵妃瞥了她一眼,斥道:“怕怎的?!这样的话,本宫无日不说,又如何了?!谁不知道,不是有姑母在后面撑着,他那皇位能坐的安稳?!”
那宫女只在地下跪着,不敢接话。
赵贵妃发//泄了一通,胸中怒火微微平息,便转身在一旁的黄花梨镂雕缠蔓牡丹扶手椅上坐了,小手摩挲着扶手上的雕花,说道:“吟霜,出去打听到什么,说来给本宫听听。”
这宫人,便是赵贵妃身侧的大宫女吟霜,是赵氏从府中带进宫的,长着一张容长脸面,颇为斯文清秀。
吟霜这方从地下起来,且不忙回话,先走到门外招呼宫人进来收拾。
那些宫人见贵妃怒火渐平,一颗心这才放进肚里,鱼贯而入,收拾了地下的碎片,更换地毯,重新布置多宝阁。
一眨眼的功夫,殿上又是一番整齐的光景。
吟霜走到贵妃身侧,低声道:“回娘娘的话,皇上出了养心殿,就去了钟粹宫……”
话未完,赵贵妃便将手朝扶手上猛力一拍。
吟霜吓了一跳,忙说道:“娘娘仔细手疼,不值得为这些小事动气。往后……”
赵贵妃嗓音尖锐道:“好一个陆旻!他失约于本宫,却去见那个贱妇,当真是目中无人!”
赵贵妃出身显赫,其父官居太尉,掌握兵马,是赵氏宗族里的中流砥柱,更有太后撑腰,自幼就被娇惯到无法无天。
因赵太后的关系,她从小出入皇宫,对于陆旻也十分熟悉,心里实则根本看不上这个七皇子,始终以为他就是个投靠姑母、倚仗自家势力登上皇位的懦夫。哪怕陆旻已是皇帝,她也时常直呼他名讳,毫无半分顾忌。
吟霜正思量着如何找话抚慰贵妃,外头忽有人报道:“太后娘娘身边的朱蕊姑姑来了。”
话音落,只见一略有几分年岁的宫女稳步进来,行礼罢,说道:“传太后口谕,请贵妃娘娘过去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后宫众妃:你猜我我猜你~
若华:︿( ̄︶ ̄)︿
第十三章
赵贵妃正满腹浮躁,颇有几分不耐烦,问道:“太后可说什么事?”
朱蕊回道:“回娘娘,太后娘娘并未明示。”
赵贵妃挥了挥手:“知道了,本宫待会儿便过去。”
朱蕊却道:“太后娘娘说了,事情紧急,请贵妃娘娘即刻动身,还要奴才候在这里。若娘娘不便,奴才可侍奉娘娘更衣。”
赵贵妃登时怒冲肺腑,几句话直冲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朱蕊身份不同于一般的奴才,她是赵太后多年来的心腹干将,为赵太后在这后宫征伐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赵太后对她极其信任,她对赵太后也万分忠诚,这对主仆的亲密关系,甚而更胜过她这个侄女。
对着这样一个人,饶是赵贵妃脾气再如何暴躁,也不敢随意侮慢。
当下,赵贵妃只好起身,撂下一句:“如何敢劳动姑姑大驾,也罢,本宫收拾收拾,这就动身。”
承乾宫一番忙碌,自不在话下。
好容易更衣梳妆已毕,外头传齐了彩仗,这边伺候着赵贵妃上路。
一路上,赵贵妃乘于翟舆之上,高高在上的看着跪在宫道两旁的宫人,及那连绵不绝的红墙黄琉璃瓦,胸口却有些闷闷的,总有几分不踏实。
片刻,她微微侧身,向跟在一旁的朱蕊问道:“朱蕊姑姑,姑母这会儿传本宫,到底有些什么事儿?本宫一无所知,怕待会儿过去了,说话不稳妥,倒惹了她老人家生气。”
朱蕊口风甚严,不疾不徐道:“太后无有明示,奴才也不敢擅自揣摩。娘娘安心,待会儿见了太后娘娘,就全都知道了。”
赵贵妃见她不肯说,肚里暗骂了几句,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压了性子。
须臾功夫,便到了寿康宫。
朱蕊当先进去报信儿,赵贵妃下了翟舆,由吟霜搀扶,快步走了进去。
寿康宫西暖阁里,赵太后正坐在条山炕东头,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临清狮子球猫,有一下没一下的逗弄着。
朱蕊进来,低声道:“禀太后娘娘,贵妃娘娘到了。”
赵太后淡淡嗯了一声,依旧抱着那只猫儿,撩着它的下巴,眼皮也没抬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