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的,因为当年老二违背她的意思,自作主张娶了苏若,这本来就是她心头的一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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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桂枝洗完了一家老小的衣服就拎着木桶回了村头的家中。
吴桂枝家坐落在韩家村村东头。
房子是整个韩家村最好的,是韩家村仅有的青砖瓦房。
前面五间,后面五间。
搁以前,是地主家才能住的房子了。
吴桂枝这家里一共有三个儿子,老大韩家松,老二韩则城,老三韩家林。
不过吴桂枝和她老头子韩和平都是二婚,家里儿子不多,却还有点复杂。
没有哪两是同爹同妈的。
老大韩家松是韩和平跟他已经去世的前头老婆生的。
老二韩则城则是吴桂枝跟她前夫韩和淮生的。
韩和淮也是韩家村的人,还是韩和平堂弟,但两人成亲没几天韩和淮就当兵参加抗战去了,吴桂枝后来生下了韩则城,守了没几个月,就误听到别人说韩和淮战死了,日子不好过,就把韩则城留给了婆婆带着,自己改嫁给了同宗的韩和平。
只有老三韩家林才是吴桂枝和韩和平两人生下的儿子。
这也是三个人的名字中间那个字不同的原因。
这会儿三个儿子都已经结婚。
前头村民们口中议论的女知青苏若就是吴桂枝的二儿媳,老二韩则城的媳妇。
不过韩则城在部队里,常年都不在家中。
韩家前后两排屋,各有五间房。
前头的五间除了一间堂屋,一边住着吴桂枝韩和平两老夫妻,另一边两间就是苏若带着她生的儿子,四岁的小韩果两人住着。
后头五间就分别住着老大和老三两家,也是一家两间。
且说回吴桂枝。
她洗完一家老少的衣服时候已经不早,回到家时家里人上工的上工,上学的上学,瞅着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只有猪圈里的猪嗷嗷叫,估计是饿了。
吴桂枝把衣服放在了院子里,进了屋子给猪拿稻糠。
她进屋后先瞅了一眼苏若紧闭的房门,嘴角就重重的沉了下来。
之后舀了稻糠掺了水去喂猪,一边喂着猪一边就恨恨的骂道:“养头猪还能杀了卖肉呢,这真是供了个祖宗,猪饿成这个样子,毛都不出来张一下。”
越骂心里越堵,再重重的把喂食桶放到了一边,又去了外面晾衣服。
她觉得她不喜欢这个老二媳妇并不是她的偏见。
本来就是老二违背她意思娶回来的,娶回来后不说孝顺听话,那性子简直还让人十分讨厌。
可不真就像村里人所说的,娶回来这么一个,简直跟娶回来一个祖宗似的。
例如这两天,往常说是在学校教书也就罢了,但从昨天请了假在家里,也是一天到晚的躺着,房门都不出的,别说是洗衣做饭,就是出个门收拾个碗筷,扫个地喂个猪都不会。
一点做人媳妇的自觉和眼色都没有。
不过吴桂枝不高兴归不高兴,却也不能说出来。
因为公社小学那边其实有给苏若分了两间房。
苏若是想带着儿子韩果一起搬过去那边住的,但吴桂枝觉得她一个年轻媳妇,丈夫不在身边,长得又那么招人眼,便不同意,以韩果太小,在村里方便照顾为由不许她搬到学校去住。
另外二儿子在结婚前每个月是给她寄十块钱,结婚后每个月就改成了二十块,后来又加到了二十五块,跟她明说了让她不要为难苏若。
吴桂枝知道二儿子那脾气,若是闹得太难看了,他很可能就直接把苏若娘俩接去部队随军了......老二那是个脾气大的,他要是真要这么做,她是肯定阻止不住的,所以只能硬生生把那口气给吞下了。
而且苏若和韩果吃用虽是在家中,但她每个月也从工资里取出了十块钱上交给她。
平日里苏若和韩果他们自己的衣服也都是苏若自己洗的。
明明老韩家还没有分家,老二和老二媳妇把他们的工资上交是应当应分的,哪家都是这个规矩!
可是老二还要拿这个来要挟她,竟然直接要求她平日里不准为难他媳妇,不准管她的私事!
为着这个她心里不知堵了多少口气,别提有多愤懑。
但再愤懑,却也只能憋着。
所以就愈加的看苏若不顺眼。
她辛辛苦苦把儿子养大,却把别的女人当祖宗供着。
而且就算是这样,她看那苏若也并没怎么把老二放在心里。
否则她为什么还要想考那个什么大学?
吴桂枝一边愤愤地想着事,一边就把衣服晾完了。
她敲了敲老腰,弯腰拎了木桶正准备回屋,就看到前面大道上驶过来了一辆绿色的军用车。
她先是一愣,随即就是一喜,这村子里,会开一辆军用车回来,除了她二儿子,还能会是谁?
果然车开到韩家的篱笆墙外就停了下来。
紧接着车门打开,里面就跨出来一个身着军装,身姿笔挺,相貌英俊,高大刚劲的年轻男子。
的确是她的二儿子。
吴桂枝放下水桶就想迎出去,可这步子刚迈出一步就又收了回来。
回来了也就回来了,她是他妈,干嘛要去前面迎?
惯的!
而且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就这个时候回来,说不定就是为了那女人的事。
她心里这样想着,那心就不爽快起来,手又把那放下的水桶给提了回来,转身回屋去了。
第3章
“妈,阿若呢?在学校吗?”
韩则城进了屋子,跟他妈打了声招呼就出声问道。
他的确为了苏若的事回来的。
他收到了她的信,就紧急请了三天的假,也没坐火车,直接开了七八个小时的车连夜赶回来的。
吴桂枝听到儿子一进门什么话都没说,张口就问他媳妇,脸刷一下就垮了下来。
她冷声道:“在房里呢。”
看到儿子说了一句“那我去看看她”,高大的身影转身就要往房里走,这身影和多年前她前夫韩和淮的身影重叠,吴桂枝的心头就蓦地升上一股浊气,堵得厉害,刺声道,“你倒是紧张她!”
“我跟你说,她已经躺在床上一整天了,家里的事不说半点忙不帮,吃喝还要你大嫂端给她。就因为我找了大队书记,不允许她报名参加那个什么高考,就给我甩脸子看!”
“你说,你这是娶了个什么媳妇?”
“可你还这么紧张她,把她当个活祖宗似的供着,可她眼里可有你?若有你,还能不跟我,也不跟你商量,就自作主张跑去大队书记那里要盖公章,报名高考?这怕不是打着抛夫弃子的心思了吧!”
韩则城的脚步顿了顿,心头微窒。
但他抿了抿薄唇,却不想跟他妈说什么,推开房门,就大步跨了进去。
昏暗的房间里,一个面色发白,眉眼十分精致的女子闭眼躺在床上,像是睡熟了一般。
旁边还趴着一个看起来约莫只有四五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看到有人进来,先是防备似的往后缩了缩,待看清楚来的人时,眼中闪过了一些惊喜,迟疑地唤了一声:“爸,爸爸?”
“果果。”
韩则城三步并作两步大步走到了床前,一手握住了小男孩的手,一手则是放到了床上女子的额头之上,没有太热,他稍微放下了心来,这才转头看向儿子,道,“果果,你妈不舒服吗?”
小男孩本来眼睛就红红的,听到他爸的问话眼泪就“啪叽啪叽”掉了下来,大约是怕哭大声了吵到床上的女子,他胡乱地抹了一把泪,就哑着嗓子道:“爸,阿妈昨天就病了,已经睡了两天了,都没有醒过。”
韩则城的面色又是一变,道:“有医生来看过吗?”
小男孩摇头。
韩则城又试了试床上女人的额温和鼻息,吐了口气,对小男孩道,“那果果你守着你妈,要是她醒了就给她喝点水,我去大队里请医生过来给她看看。”
说完就转身出了门,理也没理在他身后叫着他的吴桂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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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小时后。
“还没醒吗?这可真是金贵了。老二,你这大半年都没回来,一回来就对我黑着脸做什么?”
“她病成这样,那都是她自己作的,跟我有什么关系?还有,就算她真有什么事你也犯不着对我摆脸色。要我说她就是你纵出来的,她从嫁到我们老韩家,什么时候给过你,给过我们好脸色,你还巴巴的把她捧在手心里,现在她要走,不想跟你过日子了......”
“妈!”
苏若听到了外面的争吵声,只觉得一阵的头疼欲裂,还有身上也酸疼,重得很。
是什么人在外面争吵?
她头疼,伸手就想按一按脑袋,却不想这一伸竟然没伸成,她的手好像被什么软软的东西给抓住了......
她有些难受地睁开眼睛......睁开眼后先是一刹那的茫然,然后就懵住了。
她看到了什么?
入目的是原色暗沉的青砖瓦墙,有些狭小昏暗的窗户,几件木头家具,地面......地面竟然是灰扑扑的泥土地面。
不是她熟悉的房间,也没有她熟悉的大书柜,更没有米白的缀花窗帘,还有挂在墙上的风景画......
这是哪里?
她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不是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吗?
“阿妈。”
一个软嫩又带着惊喜的声音在床边响起,手上又传来那紧紧被抓住的感觉。
苏若低头,就对上了一个小男孩黑黑的闪着喜悦光芒的大眼睛。
圆溜溜的,漂亮极了。
“阿妈,你醒了?我就说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小男孩说着话,但明明小脸是笑着的,但眼睛却湿湿的,有些泪光,声音也带了些哭音。
苏若呆了呆。
阿妈?
外面的人可能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逆着窗户,苏若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身上穿着笔挺的军装,面目看得不是特别清晰,但却还是能看出轮廓分明,五官深刻,虽然好像有些黑,但极英挺,气势也很逼人。
他走到了床前几步。
面无表情地看着苏若。
苏若被这突然出现的男人给惊住了,她撑着身子勉强坐起了身,呆呆地看着他。
“可终于醒来了!”
一个声音在后面突然炸了出来。
因为这个男人的气势太强,出现也很突兀,苏若的目光都定在了他身上,直到这个声音在他后面突然炸出,她才晃过神来,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是一个穿着蓝布衫,面目微胖老太太。
可能是因为此时眼睛和嘴角都重重的垂着,面相显得十分刻薄。
她看到坐起了身的苏若,嘴角再往下坠了坠,露出两道深深的纹沟,冲着苏若就道,“你醒了就好了,不然老二还以为是我容不下你,逼死了你呢。”
“老二家的,这些年我们是怎么待你的,你心里最清楚,你看不上我们老韩家,但我们还是一直都由着你,纵容着你,但这次的事情却是原则问题,你要是真想要考什么大学,也行,我们老韩家留不住你这个大小姐,也不想留,正好老二也回来了,那你们就利落的离婚,不过要走你就自己走,果子是我们老韩家的孙子,你不能带走......”
老太太说到这里,苏若明显感觉到抓着她的那只小手猛地紧了起来。
她垂眼看了小男孩一眼,就看到他神色紧绷,浑身像是长了刺般,心里不知为何就是一疼。
她反手握住他的小手,安慰性的捏了捏。
小男孩眼睛立即又迸出了光芒,那样子看得苏若鼻子就是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妈,阿若刚醒,这些话以后再说也不迟!”
军装男人打断了老太太。
他皱了皱眉,顿了一下,道,“我跟阿若先谈谈。”
“谈谈?有什么好谈的?你就纵着她......”
“妈!”
声音不算大,但里面却已经有了不容置疑的厉色。
“好,你们谈,你们谈,我告诉你,她考大学可以,但你们得先签纸离婚了再说!她不稀罕你,不稀罕我们老韩家,那我们也不稀罕留她!”
老太太也听出自己儿子这是动了怒了,虽然心中更恼,但却也不敢再吵,甩了门,就满脸愤愤地转身出去了。
男人待她出了门,这才又转头看向了苏若。
签纸离婚?
他们在说什么?
苏若心“砰砰”跳起来,只觉得茫然又紧张。
她不知道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不是在家睡觉吗?
为什么一觉醒来会出现在了这里?
还有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
她脑子里乱乱的,甚至突然升出一个荒谬的念头,不会是她那继母或者继姐被她气着了,趁她睡觉的时候给她下了什么药,然后卖到了这里给人做媳妇吧?
想到这里,她心头越发的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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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看出了她的紧张和看着他时眼中的警惕。
他眼神沉了沉,但没有像是刚刚跟那老妇人说的那般,直接就跟她“谈谈”,而是看了她一会儿后,就走到了桌边,默默地倒了一杯水,还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个搪瓷罐,舀了一勺什么倒进杯中,拿勺子搅了搅,这才端着白色的搪瓷杯走到了她的床前,坐下,递给她,道:“你昏迷了一整天了,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苏若却没应他。
也没有看他。
此时她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先前他倒水的那桌子上。
刚刚他去倒水的时候,她的目光也跟着他看向了那里,本来只是下意识地跟着,然后却定在了一处......那是一个台历,上面有个醒目的数字“25”,但让她触目惊心的不是这个鲜红的阿拉伯数字,而是上面的一排小字,“一九七七年十月”。
她就呆呆地盯着那个台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