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服自己他是爱我的,而他每一次打过我后也确实表现出了对我的爱和悔过,以至于我没有办法去离婚,我……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我感觉自己好像是得了什么心理的毛病,明明被打的人是自己,但却还对打我的人有感情,反而想要维护他,也无法决断地去离婚……我知道你们可能没法相信……”
“我相信。”一直安静的傅峥却是开了口,他看了宁婉一眼,然后才再看向了舒宁,“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也叫人质情结,简单来说,受害人在极端的恐惧和潜在伤害面前,会出于自我保护机制,而对加害人产生心理依赖,就像你的情况,虞飞远打你,你又打不过他,你们之间又有婚姻关系,某种程度上你的人身安全掌握在他手里,被他操控,他又还会洗脑,久而久之,你在这种极端里,就会觉得,虞飞远哪天没打你,对你嘘寒问暖,你就感恩戴德,觉得很感激他,也很依赖他,和他是一个共同体,面对外人,还会不自觉维护他,协助他,甚至都不想主动离开他。”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理论认为‘人是可以被驯养的’,就像过分的刺激和打击会让人精神失常一样,反复的pua也可以摧毁一个人的精神自由,甚至丧失自我意志。”
傅峥讲到这里,顿了顿:“因此这确实是属于心理疾病,受害人自己有时候都意识不到,家暴的受害人不想离婚,其实只是因为真的病了,不管怎样,你都是受害人,你都没有做错,错的是对你家暴的人。”
“国内处理家暴案时很多时候意识不到,其实受害人是需要心理干预和治疗的,家暴也好pua精神控制也好,受害人往往不仅身体上遭到了伤害,心理上也得了病,只是大家往往能理解抑郁症,却还没能设身处地理解你们这样的‘病人’。”
傅峥的声音平静,然而眼神里对舒宁却没有评判,他只是非常温和,也非常包容:“宁婉有个朋友是精神科的医生,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去看看。但不论什么时候都记住,你没有错,别人不是你,别人没有遭受你遭受的事,所以没有人有资格评判你,也没有人有资格指责你。”
“你说服自己原谅虞飞远的家暴,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理由,为了让自己活下去,但我们不能原谅家暴,因为这样,千千万万个像你这样的女性才能活下去。”
如果说舒宁原本只是因为诗音的反应而痛苦流泪,如今听了傅峥的话,她心里的委屈、不安和迷茫终于决堤,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是泪如雨下,哭到哽咽。
自从被虞飞远家暴以来,舒宁的自我评价和认知已经降到最低,而一而再再而三的暴力以后,她又几乎断绝了以往的人脉,更不敢向他人求助,只偷偷在网上发过一个求助帖,然而再当网友们得知她竟然还没离婚时,那些好言的安慰变成了讽刺和谩骂――
“都被打成这样了还不离婚,难怪你要挨打!”
“渣男之所以有市场,是因为有你这样的贱女……”
“我去,我一个高中生都知道不能和家暴男结婚,这个po主是怎么读到博士的?脑子里装的是浆糊?”
“好了好了,大家别劝了,等下一次看到这个po主应该是上社会新闻被渣男老公打死的时候了,大家就好言好语送她一路走好吧。”
……
而这几乎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她没有错,她只是病了,她不蠢,也不是贱,遭受这一切不是活该,只是遭到了伤害,别人没有资格评判她,错的从来不是她,她也值得被救赎,也还尚能被救赎。
她流着泪,真心实意地向傅峥深深鞠了一躬:“傅律师,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舒宁带着哽咽:“宁律师,也谢谢你!能遇到你们是我三生有幸!”
很多时候,人们都只看到家暴案件里受害人身体的创伤,却忽略了内心的疮疤,舒宁从没想过,自己能遇见这样的两个律师――宁婉没有放弃她,即便自己恩将仇报般投诉了她,她也还坚持向自己伸出援手;傅峥竭尽所能地帮助她,给了她从没有人给过的理解和包容,也让舒宁从自责悔恨里走了出来,能够原谅和接纳自己。
一场深谈,舒宁也终于渐渐心里有了主心骨,思维清晰了起来,她终于下了离婚的决心,只是……
“都怪我之前没能好好听宁律师的话,错过了证据收集,也不知道起诉的时候怎么证明他家暴。”
因为当事人对证据保护的不重视,很多时候家暴案里会面临这样的结果,但也并不是无计可施,宁婉逻辑清晰地解释道:“如今没有证据的话,要离婚还是能离的,无外乎时间拖得久一点,我建议你先带着孩子和他分居……”
只是话没说完,原本在一边依偎着舒宁不说话的诗音却开了口:“妈妈,我有证据。”
在三人的目光里,诗音小大人一样跳下了舒宁的怀抱,她眨了眨眼睛:“上次爸爸打妈妈的时候,我偷偷录了像……”她顿了顿,继续道,“是妈妈的旧手机,我拍了照,还拍了视频,可后来一次爸爸又打人扔东西,把这个旧手机给砸了,我开不了机,所以也不能带给警察叔叔看……”
宁婉的眼睛亮了起来:“你真是个很棒的孩子!”说完,她转头看向了舒宁,“手机我们可以找人修一下恢复一下,大概率里面的视频还是可以导出来的,这样就有了直接的视频资料,虞飞远是没法否认打你的事实了。”
舒宁用力抱住了诗音,点了点头。
“另外,你现在暂时按兵不动,先不要再提离婚的事,一来以防止再次触怒了虞飞远对你又施暴,二来,我们还可以试试再取个证。”
一到办案的环节,宁婉收拾起了自己的情绪,认真而专业的建议起来:“即便我们有了视频证据,因为作为孤证,也只能证明虞飞远打了你一次,他要是在法官面前演一出痛哭流涕悔过戏,很可能法官会认定你们感情尚未破裂,第一次起诉不判离,所以最好还有别的辅助证据,这次既然他又打了你,大概率他还会事后认错,那你能引导他写一个书面的认错悔过书给你吗?书证的证明效力是非常高的。”
舒宁点了点头:“我也会去买好摄像头,先在房间和客厅都装上,万一这几天他要还是打我,也正好算是取证了。”
“记得一定要报警。”傅峥关照道,“保护好自己为先,取证第二。”
对于宁婉和傅峥的建议,舒宁一一记下,几个人约定先去把手机恢复,再一步步寻求别的补充证据,而在此期间,舒宁也先去投递简历,争取找到正当稳定工作,以争取孩子的抚养权。
离婚这种案子,一旦当事人下了决心,推进起来效率是很快的,宁婉把所有细节梳理清楚,又给舒宁列了点材料清单让她补充,对虞飞远起诉离婚这件事的准备工作就告一段落。
临告别,舒宁是一再地向两人道谢,也再次向宁婉道歉:“对不起宁律师,律所那天的投诉我一定会尽快去撤销,你真的是非常非常好的律师。”
宁婉原本对舒宁的案子不再抱有希望,然而没想到案子也好,自己的投诉也罢,竟然最终都顺利解决了。
舒宁带着女儿走后,宁婉和傅峥也从派出所往社区办公室走。
事情得以如此完美解决,宁婉心里不高兴是不可能的,然而在高兴之外,她却还有些别的情绪,酸酸胀胀的,有些复杂,有些茫然,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抒发,身边的傅峥却是并没有开口,甚至连句邀功都没。
最终还是宁婉憋不住了,她踢了一脚眼前的石头――
“傅峥。”
傅峥停下来,看向她,模样温和而平常:“嗯?”
宁婉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移开了目光,又寻衅滋事般在路上找了个小石子踢了:“你是不是傻啊?”
“什么?”
还好意思问!
宁婉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你是个实习律师,实习律师不可以单独办案你不记得了?谁让你偷偷背着我跑来见当事人的?”
傅峥笑笑,没说话,可他越是这个态度,宁婉心里的情绪就越是翻腾起来,她又瞪了傅峥一眼,努力摆出了恶声恶气的架势:“舒宁的案子情况复杂你不是不知道,何况她都已经投诉我了,你知不知道你如果私下去接触她的孩子万一引起她的逆反,很可能把你也连带着一起投诉了?我好歹是个工作好几年的执业律师了,投诉对我的影响不会那么大,但你还是个实习期的律师,一旦被投诉,所里要是严肃处理起来,很可能会直接把你辞退!”
眼见着傅峥到现在还没意识到这事潜在的风险性,宁婉更气了:“你本来入职年龄就偏大之前没工作经验,你要是实习期吃了投诉被辞退,你以后的职业生涯就毁了!以后遇到舒宁这种浑水,你就不要。”
“我想试试。”
“试什么试?!这不是你这个实习律师该冲在前面的时候,你想试什么呢?试自己是不是可以搞定吗?人要循序渐进,我知道你对这个案子上心,但……”
“我想试试可不可以让她取消对你的投诉。”
傅峥的声音温柔而平和,没有复杂的修饰也没有拐弯抹角的含蓄,然而正是这种温和的直白却让宁婉完全毫无招架之力。
其实她是知道的,知道傅峥自作主张去找别的突破口是为了自己,可正因为这样,宁婉才觉得更不能原谅自己。
“你是白痴吗?”她努力抑制住鼻腔里的酸意,又找了个石子踢了,“这种时候独善其身就好了,去找什么当事人啊,我都是工作好几年的资深律师了,投诉当然有自己解决的办法,以后别干这种傻事了,做律师第一步就要学会保护自己。”
“不是傻事。”傅峥的语气却很笃定,“你是很好的带教律师,你不该被这种事情耽误自己。进大par团队,站在更高的位置,这本来就是你该得的。”
这下宁婉的眼眶真的忍不住红了,虽然一直对傅峥耳提面命号称自己是资深律师对他各种指点江山,但宁婉心里是知道自己斤两的:“我虽然比你多工作几年,但我能教给你的也就这点东西,我根本没做过复杂的商业案件,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大案履历,我根本不是个好的带教律师。”
“你就是没见过世面,才觉得从我这里学了好多,但比我厉害的大par多了去了,以后努力进好的团队,但是不论如何都要记住,对任何人都不要死心塌地掏心掏肺,凡事先想想自己。”
然而自己情绪不稳,傅峥却还是很平和,他看了宁婉一眼:“那你办案子的时候,想过自己吗?按照所里的规定,要是今年你有投诉无法消除,是会影响你申请进入任何大par团队的。”
舒宁的事幸好是顺利解决了,可要是万一出了差池,本来只有自己被投诉,傅峥这样的主动介入,就也难免会被波及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于对自己不客气的人和事,宁婉从来都会反击,这并不是因为她好战,而是因为如果连她自己都不为自己反击,那就没有人会为她出头了。
职场历来残酷,在正元律所里,宁婉没有团队,没有带教律师,因此也没有庇护港,过去遭遇委屈,被突然抢走案源,或是强行分配了边角料的工作,她都只能自己抗争,抗争不过就忍着,而这几乎是第一次有人主动挺身而出去保护她。
宁婉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一个要资历没资历要背景没背景的实习律师保护,然而内心涌动着感动和酸涩的同时,又夹杂了愧疚和难过。
应该是自己去保护傅峥的,而不是让他为自己冒险。
“以后别这样了,我学历不行,二流本科毕业的,也没什么大案经验,就算没有投诉记录,大par也未必会选我,但你不一样,你的学历完全没问题,学习能力也强,虽然年龄上大一点,但因为是男的,婚育对职场的影响小,好好拼一拼,这次大par没准真的会选你。”
宁婉真心实意地看向了傅峥:“还有,在职场里,真的别这么义气过头,也别总没戒心把人想的太好了,万一我这个人其实也不怎样呢?毕竟新的那位大par团队只收三个人,你也是我的潜在竞争对手,知面知人不知心,没准我表面对你挺好,在背后中伤你呢?”
结果宁婉这么循循善诱趁机想给傅峥科普下职场险恶,傅峥这傻白甜不仅没get到自己的深意,甚至想也没想就言简意赅地打断了自己,他看了宁婉一眼,声音笃定――
“你不会。”
宁婉简直一口气没提上来,平时看傅峥还挺举一反三的,怎么到职场人际关系上这么冥顽不灵的?
只是她刚想继续解释,就听傅峥继续道――
“我不希望你有投诉记录。”他漂亮的眼睛盯着宁婉,“因为我们还要一起进大par的团队。”
“你和我,以后会一起继续共事下去的。”
这一瞬间,宁婉有一种被人正中心脏射中的感觉,然而随之而来的并非疼痛,而是爆裂开来般的慌乱紧张,仿佛一下子连呼吸也被夺走了,只是等冷静过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正好好地在胸腔跳动,只是跳动的频率快到让她无法忽视。
明明傅峥说的并不是什么奇怪的话,他只是想和自己一起继续工作而已……
但他盯着自己眼睛说这话的样子,却让宁婉觉得无法直视,一瞬间好像整个人都变得手粗无措起来,宁婉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手和脚应该怎么摆。
以往社区里再难再复杂的案子,她都没有胆怯过,然而如今傅峥一句话,却让她第一次有了想要逃避的冲动。什么你啊我啊的,竟然还要停顿一下,直接说我们不行吗?
傅峥这个始作俑者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他仍旧望着宁婉,继续道:“对别的同事我不会这样,对你才这样。”
宁婉整张脸都红了,觉得自己的体温也在难以自控的上升,傅峥这种人,不知道自己长这样一张脸,就应该避嫌不要对异性说这种话吗?听起来是很容易误会的!
“你一个实习律师……”
“我知道作为一个实习律师,这样介入这个案子是草率的不应该的,但做这件事我并不是以自己实习律师的立场,也不是因为任何职业身份的立场。”傅峥抿唇笑了下,“我只是以傅峥的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