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夫人闭了闭目,待情绪渐渐缓了些过来,叫她起来。
“我获悉你祖父死去,你被李朝皇帝发配河西,也曾派人混入商旅潜去找你,寻了几回,不得下落,后来获悉你已被人收养,想是与我无缘,也就罢了。那日收到信,我方知道,你如今嫁了李家之人!”
她提及“李家之人”,面上便就露出厌恶至极的表情。
“似李家那种没用的男人,你要来何用?难道你丝毫也不介意你父亲的事?姝姝你听好,他现在人已走了,若是知难而退,好好做他的都护,往后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他若敢发兵来打,你也莫怪我翻脸。我霜氏能立在此地百年不倒,不是吓出来的。哪怕最后他便是踏平了我霜氏城,他往后也休想在这中道得到安宁!”
菩珠捉住她的衣袖,含泪央求道:“夫人,他虽出身皇室,但他和别人不一样。他从小便就立志平定西域,纵然少年时蒙冤被囚,他也没有忘记我的父亲。他才第一次遇到我的时候,得知我的身份,便就帮过我了。他说过的,有朝一日,他会将我父亲接回去的!”
霜氏怒道:“你怎还替他说话?动嘴皮子,谁不会?此番他来接你,若真敢一个人闯,我倒也佩服他有点血性。我也不要他坚持七天七夜,他若能坚持三日,我说不定也就放他进来了!可他是如何做的?这才多久,他自己先就走了!不是我不给他机会!姝姝,我劝你睁大眼睛瞧清楚!他现在走了,要么就是怕死放弃,要么就是调兵来攻。若这般就弃了,他有何值得你留恋?若是打算调大军来强攻……”
她冷笑了几声。
“若不是我的帮忙,他能如此顺利拿下晏城?这般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徒,又算是什么好儿郎?非我贬他,便是替你父亲牵马举镫亦是不配,这种人,日后能成什么气候?”
菩珠沉默了下去。
霜氏长长地呼吸了几口气,看了她一眼,见她低头一动不动,握住她指尖微冷的手,语气转为柔和,说道:“姝姝你仔细想想,我的话有无道理。我盼你能安心留下,你若愿意,我将你认作女儿,往后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霜氏走了,这漫长的一夜,菩珠再一次地陷入了失眠。
她自然不希望李玄度为了她以身涉险硬闯迷道。当获悉他终于走了,她的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
可是霜氏的话,令她又陷入了一个新的煎熬境地。
李玄度真的就这么放弃了自己吗?
她更害怕,他会像霜氏预测的那样,为了接走她而引兵强攻霜氏城。
虽然霜氏强行留下了她,非她所愿。父亲生前和霜氏到底有何纠葛,她也不甚明了。但霜氏在父亲死后的举动,却令她敬重而动容。她不愿他和霜氏起如此的冲突。
她心思重重,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告诉自己,李玄度不会那么做的。
他不是那样的人。
霜氏根本不了解他,这才迁怒他,臆测他。但自己却不是。
虽然她猜不出李玄度到底会是何等打算,但他不会不管自己的,他更不会做出引兵来打这般的莽撞举动。
他们同床共枕,不管之前和他存有如何的心结,在这件事上,无条件地去信任他,耐心地等待他,再继续去向霜氏解释,让她明白,他到底是如何的一个人,这才是她如今最应该做的事。
想到这里,菩珠不禁为自己起初的动摇和怀疑而感到羞愧,更加无法入睡了。
已是下半夜。她望着窗外那片浓重而漆黑的夜色,想着他此刻到底人在何方,在做何事,柔肠寸断之时,忽然听到南窗的方向,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她睁眸,借着朦胧的夜色,看见那扇留着透风的半开着的窗中翻入了一道人影,那人影几乎是一晃,便就落在了地上,无声无息,接着,朝着她所在的床的方向疾步而来。
她顿时头皮发麻。
她知她住的地方有守卫,睁大眼睛,猛地弹坐而起,正要大声喊叫,那人影已是一个箭步冲到了床前,一把撩开帐子,伸手捂住了她的嘴,那人轻轻嘘了一声,跟着她耳畔一热,一道熟悉的声音随之低低地响了起来:“姝姝莫怕,是我!”
是他?
真的是他!
他竟这么快便来了!
菩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应了过来,一松,僵硬着的身子便似被抽去了骨,瘫软下去,软在他的臂弯里,带着他人,一下倒回在了床上。
第108章
那个片刻前还只在思念里的人奇迹般地就这样出现在了身边。
一瞬间菩珠几乎以为这是梦境, 但很快,那有力的臂抱和熟悉的气息提醒了她,这不是梦境, 是真的, 在她想李玄度、念李玄度的时候, 他来了。
她的喉间溢出了一道含含糊糊的夹杂了几分欢喜几分委屈又几分撒娇似的呜咽之声,伸出两只胳膊, 抱住了他。
二人在冥昧的夜色之中, 紧紧地相互抱着。他闭着目, 暗暗贪婪地嗅着她发肤的幽香。她亦闭目,面贴在他的怀中, 静静地听取他的心跳。片刻后, 她忽然回神, 从他怀里抬起头,示意他不要动, 随即挣脱出来, 下床,飞快地溜到窗边,探出半个脑袋望了眼外头, 见月光如水,四下静悄悄的,并无异样,忙关紧了窗户, 走回来亮起灯火,转身, 见李玄度已半靠在了床头上,双腿交叉, 面带笑容望着自己,身体的姿势显得放松无比。
她的紧张之感顿时被冲淡了不少,但一想到霜氏提及他时那厌恶的样子,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急忙爬回到床上,跪坐在他身边,低声问:“你怎进来的?他们说你闯到一半,退走了。”
李玄度笑眯眯地道:“一条道不通,我不会换条道吗?”
菩珠一愣,反应不过来。
见她微微张嘴一副困惑的模样,李玄度这才轻描淡写似地道:“我改从后头攀上来的。”
后头?
菩珠这才终于明白了过来。
他竟是顺着坞堡后的那道悬崖爬上来的?
她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把抓住他的手,惊骇地睁大眼睛:“悬崖?天!你没事吧?”
“有事的话,我还能到你这里?”
他的表情不但轻松,看起来竟似还带了几分洋洋自得之色。
“我承认前头迷道,是不大好走,难怪霜氏有那个底气。但她以为坞堡后门若靠一道悬崖就能万无一失,未免过于托大了。”
菩珠瞪着他,心砰砰地狂跳,一阵后怕过后,突然又涌出来怒气,想也没想,抬手便狠狠地打了他一下。
“你竟做如此之事!你就不怕……”
那个字,她终究是不敢说出口,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却又实在是气不过,见他还在笑,手握成拳,使劲地捶他。一时间拳头雨点一样地落在了他的肩上和胸膛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李玄度躲她,一边躲,一边笑。
“你还笑!”
菩珠愈发气了,他却笑得愈是厉害,最后还笑倒在了枕上,直到无意抬头,发现她眼角竟也发红了,一愣,这才终于停下,止笑,任她再打了自己几下,忽然抓住她的一只手腕,轻轻一扯,将她拽进了怀中。
她负气,扭着身子不让他抱,他圈着她,将她紧紧地困住不能动弹,解释道:“姝姝你莫担心,我真无事。崖壁看着陡峭,其实有很多可以借力落脚的空隙。我也有防备的,身上缚索,索另头连着铁塞,每上去几步,便会将铁塞打进崖隙,如此,即便万一失足,也不至于坠落到底。我是做好周全准备才上的,绝不敢拿命作玩笑……”
他顿了一下,凝视着她,轻声的说:“我是怕霜氏对你不利,这才急着想快些见到你……”
菩珠慢慢地安静了下来,想想,却依然有些后怕:“可是你这样,还是太危险了!”
“前头迷道,地方实在太大,我试了两日,方记住一半的路。那个霜氏又铁了心地不让我见你,竟叫人朝我射箭。我听说她很是辣手,以前曾将敌人削成人棍栽在地上,我想着再闯下去,不知道还要和她磨多久,索性另外改道。”
菩珠心中一阵感动,轻轻投入他的怀中,低声说道:“霜夫人也不是完全如你所想的那样。当年若不是她出手相助,我父亲的遗骨如今可能都不知道流落何方……”
她将那事讲了一遍。“她是对你有些误会,这才如此针对于你。我看她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我会好好和她解释的,你别急。”
李玄度听完,抱了抱她,没说话。
菩珠在他怀中静静靠了片刻,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又问:“你上来的时候,有受伤吗?”
李玄度对上她那一双充满关切的美眸,心中微微一甜,摇头,跟着,却又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菩珠立刻追问。
“就是累。我刚上来的时候,手在抖,险些站都站不稳了,歇了好久才缓过来起,潜进来一看,这地方又弯弯绕绕,找了许久,捉到了一个守夜,方问出来你住这里,实是叫人恼火……”
他皱着眉,低声抱怨不停。
菩珠急忙让他躺下去,帮他揉胳膊捶腿,他顺势歪在床头,一边享受着,一边环顾四周,扫了眼屋中那些金碧辉煌的装饰。
“这里瞧着还不错,比咱们那里要好。看来霜夫人对你,确实颇是宠爱。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也不想回了?”他的语气听着仿佛带了点吃味。
菩珠立刻摇头。
“我不信。”
他挑了挑眉,斜睨着她,眼底若有暗波荡漾。
菩珠咬了咬唇,慢慢爬到他的身上,双手捧住他的脸,主动地亲上了他的嘴。
他闭上眼睛,继续享受了片刻,忽然抱住她,带着她在床上打了几个滚,最后将她压在身下,狠狠地吻住了她。
菩珠正被他吻得意乱情迷,忽听外头起了一阵嘈杂声,似有人往这边奔了过来。
她一惊,睁眸,便见窗外闪烁着一片似是火杖发出的光,接着,霜氏的声音传了进来:“李家四郎?出来!”
李玄度一顿,趴在她身上,停住了。
菩珠压下心中的紧张之感,急忙安慰他:“别担心,我会和你一起!”说完从床上下去,匆匆穿好衣服过去打开了门,见庭院中围着几十名武士,火把熊熊,照得四周亮如白昼。
霜氏冷着面,立在门外的台阶之下。
菩珠定了定神,方唤了声“夫人”,她便走了进来,推门而入。
菩珠转头,见李玄度还坐在床沿上,正弯着腰在套着他的靴子,套好后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袍,走到霜氏面前,恭敬地道:“尊驾想必便是霜氏尊酋吧?闻名已久,方才听姝姝亦在我面前多次提及,她对您十分敬重,此刻方有幸得见。我乃李玄度,多谢尊酋前些时日帮我照顾她,今夜我来,是要接她回去,一并再向尊酋表示郑重谢意。”
霜氏并未理会他的这一番话,目中带着浓重的戒备和疑虑,盯着他冷冷地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李玄度道:“尊酋大可放心,霜氏坞堡之迷道,名不虚传,李某愚钝,无法破解,亦惧怕利箭,不敢再闯,为接回姝姝,只能另取捷径。”
霜氏目中的疑虑更甚。
“坞堡后的岩崖,提醒夫人一句,日后也需适当防备。”
霜氏脸色大变。
她方才从睡梦中被叫醒,得知坞堡中的一个守卫被人捆住,嘴里塞了东西晕倒在地,吃惊不小。
坞堡前有迷道,后有绝壁,如铜墙铁壁,多年以来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事,今夜竟被外人闯入,如何不叫她惊骇?
她的直觉便是李玄度干的,但她想不通他是如何闯进来的。
她万没想到,后头那道她从未担心过的绝壁竟也失去了屏障的意义,被他这般大摇大摆地侵入。
倘若他另怀目的,坞堡此刻恐怕已是陷入麻烦。
一时之间,她的后背都沁出了一层冷汗。怒道:“姓李的,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菩珠急忙上前道:“夫人息怒,郎君对夫人并无半点不敬……”
霜氏寒声打断了她:“姝姝,你不必替他说话了,他未经我同意擅闯坞堡,还谈何敬或不敬?我亦当不起他的所谓敬。就算他是李朝贵人,我也不得不得罪了!来人,给我把他拿住!”
庭院中的武士闻声涌入,李玄度非但未退,反而走了上去,将菩珠从霜氏的身边带了过来,自己站到了她的身前,道:“霜夫人,李某不解,可否先问你一声,你为何枉顾我夫人的意愿,要强行留她,叫我夫妇二人,不得团聚?”
霜氏一时语塞,顿了一顿,脸色变得愈发难看了,对李玄度不加理会,只望着菩珠道:“姝姝,你当真无视你父亲当年的遭遇,要和这个李家之人做一对夫妻?”
菩珠只觉字字扎心,咬了咬牙,正要再开口,李玄度已转过头,朝她微微一笑,示意她不必解释,随即对霜氏道:“霜夫人,我听姝姝对我说了当年是您想方设法方接回了他父亲遗体的事,我深受震动。姝姝之父,如同我父,您的义举,于我而言,是为大恩。我须得拜谢。”
他说完,撩起袍角,朝着霜氏下跪,恭恭敬敬,郑重叩首。
菩珠呆住了。她没想到以他的身份,竟肯因为自己的父亲,而向霜氏行这样的大礼。
霜氏也极是意外,望着向她叩首的李玄度,神色有点僵硬,待他行完礼起身,回过神来,皱了皱眉,正要再开口讽刺,却听他又道:“霜夫人,方才是我以岳父半子的身份,向你谢当年对我岳父的收敛大恩。接不接纳在你,于我而言,是必须要尽的心意。谢了恩情,我另有话要说。”
他话锋一转。
“姝姝愿不愿和我做夫妻,这是我二人之间的事,原本根本无需向外人交待。但夫人你不同。夫人你不但于我夫妇有恩德,更是替我李氏皇族做了当年原本早早该做的一件事,我李玄度敬重你,故愿在你这里剖心析肝。姝姝她知我,愿为我妻。我亦可向霜夫人表明心志,有朝一日,我李玄度不但要迎回岳父之忠骨精魂,亦要循岳父当年曾走之路,完成他未竟之心愿。掬诚相示,神明可鉴!”
他字字句句,落地有声。
霜氏看着他,凝立了片刻,僵声道:“李家四郎,你口头说的好听,你拿什么去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