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将端王一党给牢牢控制住,抢在他拥戴李玄度之前,以朝廷之名先行一步立下正统的皇位继承人,那么,李玄度还想回来争皇位的话,于道义和舆论,他先就输了。
除非他不惧叛逆之名,公然和朝廷对抗,发兵攻打京都。
但即便是沈旸,想要篡位,也要先扶持一个傀儡皇帝。
如今朝廷定下了正统,还对他和姜毅加以厚封,他若继续作乱,人心思平,将成忘恩负义的典型,为天下之共贼。
姜毅身负姜氏整个家族之名,应不会公然和朝廷作对。
而李玄度,少年时就身有污点,若不收敛,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了。
只要自己这边能先渡过目下这个危机,待权力巩固之后,其余之事,可暗中徐徐图之。
姚侯和众心腹在做出今夜三更行动的决定后,又过了一遍计划,不留任何纰漏,务必一击而中。
天光微亮,他命人取下了蒙住门窗的黑布。
虽紧张议事了半宿,此刻,眼底泛出层血丝,但当他望着窗外透入的晨曦,精神却极是亢奋,丝毫不觉疲惫。
众人趁着天早,从姚府后门悄然陆续离开。人散去后,姚侯稍稍小憩了片刻,见时辰差不多了,换上朝服,如往常那样,乘车去往皇宫,主持今日朝议。
这种朝议,自皇帝出京后,每隔一日,举行一次。地点就在长庆宫,不敢占用正殿,设于偏殿。
他入了偏殿,和往常一样,众官员已就位,众人见他到了,纷纷上来,和他寒暄招呼。
殿前三张主位,郭朗那里依然空着,端王已来,正坐在其中。
姚侯如常上前,向端王作揖行礼。
端王起身回礼,姚侯入座,众官员也按照各自的份位归位,肃静后,便是常规的议事内容。
姚侯入座,便想着今夜之事。拟等天黑行动之前,亲自再去一趟郭家,务必将郭朗老儿牢牢和自己绑在一起。他也无心议事,草草应对,完毕,起身正要离开,忽听端王道:“姚相留步!本王这里还有一事,要与姚相以及朝廷诸公商议。”
众官员面露凝重之色,立刻止步,纷纷望了过来。
姚侯迟疑了下,慢慢地坐了回去。
端王环视众人:“诸公不必担心,是件好事。本王昨日得到的消息,东都已破,逆首自上而下,皆覆灭,韩侯正接管东都,恢复秩序。”
实在是最近这一两年,朝廷频生变乱,大臣们杯弓蛇影,方才突然听到端王宣布有事,未免担心,待听到是这件盼望许久的好事,顿时松了口气,无不喜气洋洋,和身边的同僚低声议论了起来。
端王抬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神色随即转为肃穆,转身向着太庙方向跪地,郑重下拜,行礼过后,起身道:“朝廷之现状,诸公想必清楚,皇位空悬已久,而天下兆庶,不可以无主,正候待新君。本王身为宗室,又被推出协议朝政,于新君一事,长久挂怀。择日不如撞日,何人可做天下之主,今日想听诸位臣僚之见。”
他话音落下,殿中起先鸦雀无声,众人相互望着,一时没人开口,但很快,又开始相互交头接耳,嗡嗡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姚侯心跳蓦然加快。
他万万没有想到,端王竟比自己的动作还要快。
没等到今夜自己行动,他竟就趁着今早的机会把事情给捅了出来。
他压下心中那因事情陡然失控而生出的紧张和不详之感,立刻看向一个立在殿口附近的自己的官员,暗使眼色,示意立刻去将郭朗请来压场。
那人会意,朝他微微点头,趁着近旁之人不注意,悄悄退出殿门。
端王将这一幕收入眼中,装作没有看见,继续等待,等了片刻,见依然无人开口,那姚侯索性闭目,仿佛正在养神,便自己再次站起身。
他一起身,殿内便恢复了安静。
端王道:“诸位既不言,那就由本王来荐举一合适之人。他便是明宗四子,大行皇帝之皇叔秦王。秦王文武兼备,开西域,平边战,如今东都叛乱之所以得以平定,他更是劳苦功高。论正统,论功劳,放眼当朝,本王以为,再无第二人能出其右者。秦王登基,乃顺天应命。他若继先祖功业,则不但是宗室之福,更是天下臣民之福!”
他话音落下,殿中便有过半官员赞同,纷纷表态。
姚侯依然闭目而坐,一动不动,宛如入定。
这时,一道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此话差矣!选人得才,是济世之道,何况立一国之君?为君者,当以德为先,无德者,何以服天下?秦王如今固然劳苦功高,但诸位莫忘记宣宁三十九之事。当年他随梁太子逼宫造反,罪名乃明宗钦定!后虽被赦为无罪,但所犯之事,焉能就此无视?某斗胆直言,秦王殿下,不合君主之位!”
端王看去。发话的是个光禄大夫,便道:“依你之见,何人可为君?”
那人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便就是当今皇后腹中所怀之龙子!大行皇帝御驾亲征,为国捐躯,皇后遗腹之子,真龙血脉,为何不能继承大统?”
他说完,一撮人立刻高声附和,边说边垂泪,神色激动,又效仿端王跪地朝着太庙方向叩首,以额触地,砰砰作响。一时之间,殿内好不热闹。
端王静静看了片刻,转向依然闭目养神的姚侯,问道:“姚相可有见解?”
姚侯终于睁开眼睛,起身朝着太庙方向,也是先恭恭敬敬地下跪叩首,行完礼起了身,方慢吞吞地道:“倘若皇后腹中所怀之大行皇帝骨血乃是龙子,十月怀胎满后,待龙子诞下,敢问端王殿下,到时,龙子当被置于何地?”
殿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端王道:“姚相你确定,皇后腹中所怀乃是龙子?”
姚侯道:“不敢。但再等数月,便可见分晓了,如今又何必急于一时?何况,郭太傅德高望重,辅四代帝王,关于此事,我以为,应当还是听听太傅的意思。”
端王道:“本王恰也是此意,太傅此刻应当已经来了。”
他抬头朝外望去,笑道:“太傅到了!”
姚侯一愣,转头,见多日未曾露面的郭朗,竟真的现身在了殿外。
他顿觉不妙。
自己的人虽去请郭朗了,但再快,也不可能如此快就将人请来。
如此快就见郭朗现身于此,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人其实早就已经来了,只不过,方才一直没有现身而已。
他入内,众人纷纷上去向他见礼,他一一回应,唯独根本就没朝自己这个方向看过来一眼。姚侯再也沉不住气,手心一下迸出冷汗。片刻之后,见他和众人点头寒暄完毕,终于入座,方望向了自己,却是神态凝重,竟发问道:“姚相,皇后腹中孕育皇家血脉一事,可是真当?”
姚侯心猛地一沉,毛骨悚然,定了定神,勉强笑道:“太傅此言何意?姚某不懂。”
郭朗道:“郭某听说了一件事,实在不解,今日只能来此求个解答。”说完朝外道:“把人带进来!”
众人看向殿口,见两名宫侍带入一个女子。有人认了出来,那女子便是大行皇帝后宫中的孙嫔。
这孙嫔很早便就跟了大行皇帝,其父孙吉,从前是大行皇帝身边的太子谒者,在东宫时,份位良娣,后来晋为嫔。
半年之前,大行皇帝御驾亲征被俘随后不幸身亡的消息传来之后,孙嫔等几名后宫嫔妃便都被送入了安乐宫养老,不久,安乐宫里不慎走水,据说烧死了数人,其中便有这个孙嫔。没想到今日,她竟死而复活现身于此,众人不禁惊讶。
姚侯大吃一惊。
孙嫔低头走到殿前,跪了下去,垂泪道:“皇后身孕有疑。当日她应是怕消息外泄,将我姐妹几人全部关到安乐宫,假意设宴,将我几人聚在一起纵火害命。我那几个姐妹皆死于火海,幸而家父早有防备,买通了宫中之人,当时将我救出,藏匿在外,我方侥幸得以活到今日……”
她话未说完,姚侯便勃然大怒,再也端不住方才的风度,指着孙嫔厉声叱道:“一派胡言,竟敢如此污蔑当朝皇后!岂能容你!来呀,将她拿下!”
一个武官奔了过来,拔出殿中卫士腰间的剑,朝着孙嫔便刺了过来。
端王岂能容这姚侯手下之人得逞,早有亲信也拔剑上前,将人挡住了。
端王问道:“你莫怕,只管将实情道来。你凭什么说皇后身孕有疑?”
孙嫔哭道:“大行皇帝自前年秋狝过后,便从未召过我等后宫之人,皇后何来身孕?要么假孕,要么便是怀了旁人孽种!”
她说完,泪流满面,跪地不起。
第141章
殿内一片哗然。
那年秋狝回来之后, 有一段时间,宫中隐隐确有消息流传出来,说太子当日堕马伤身, 恐有子嗣之忧, 这种说法, 一度流传甚广。但后来,随着李承煜的登基, 说法又变了, 变成是留王一党当日为了攻讦太子, 别有用心地捏造流言而已。
这个说法也有道理。且皇帝虽还没有子嗣,但他年轻, 来日方长, 加上朝廷外忧内患, 这事慢慢便就被忘记,再没有谁有心思去盯着皇帝后宫里的那点子事了。
众人谁也没有想到, 这个时候, 孙嫔竟突然现身,旧事重提。
今日她是被郭朗带来的。也就是说,关于皇帝后宫里的这事, 郭朗应早就知晓。
果然,郭朗望向遽然变色的姚侯,道:“姚相,孙嫔到底有无污蔑皇后, 等等便就知道了。端王妃方才已入宫,探视皇后。”
姚侯盯着座上神色平静如水的郭朗, 心知,自己被这个共事了多年本以为是一条船上的老东西给出卖了!
他也终于明白了, 为何从李承煜执意御驾亲征之后,他便托病不出。
恐怕从那时候开始,这个老奸巨猾的“天子师”,立场便就变了,暗暗做好了摒弃他的皇帝学生、再与自己分割的准备。
豆大的汗,不住地从他的额头沿着眼皮子往下流淌,他几乎不能睁眼。
完了,一切都完了。
坤宁宫中,端王妃带着羽林卫闯入内殿,将闻讯正要逃走的姚含贞拦在了后殿。
姚含贞手里拿着一把剑,冲着端王妃胡乱地刺,双目圆睁,高声威胁。
两个宫人悄悄绕到她的身后,冷不防从后扑了上来,一下将她压扑在了地上。
姚含贞手里的剑被夺了,却还在拼命挣扎,又狠狠地咬在了一个宫人的手上,被甩开后,口里还是赫赫作声,状若疯狂:“我是皇后!放开我!你们这些贱人——”
端王妃大怒,厉声喝道:“压住她,堵上她嘴,休要让她再撒疯!”
立刻又有几个宫人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很快将人死死地压在了地上,又拿东西塞住了她的嘴。
一个老傅姆上前,伸手探了探姚含贞隆起的小腹,立刻便知有异,撩开她衣摆,掀开两层中衣,见她小腹之上,赫然绑着一只圆枕。
很快,服侍她的宫中老姆便战战兢兢地认了罪,说她一开始便是假孕,只是按照月数,渐渐增大绑着的枕头,掩人耳目,同时暗中养了十几名和她月份差不多的民间孕妇,打算到了分娩之时,抱一男婴冒充龙子。
端王妃望着那还在地上奋力扭动的姚含贞,心中不禁暗叹,皇权诱惑之大,竟叫人盲目疯狂至此地步,摇了摇头,叱了声白日做梦,便命人带着这老姆去往长庆宫偏殿作证。
老姆到了地方,见里头乌鸦鸦全是人,头也不敢抬,趴在地上,战战兢兢将方才说的话又重复一遍。
群臣激怒,将身边那些平日和姚侯往来亲近的人全都推了出去,总共数十人。那些人面如土色,有为自己辩解说毫不知情的,也有朝着端王下跪求饶的。正乱纷纷你一言我一句之时,一名军官疾奔入殿,向端王禀告,说方才已抓获了一支为姚侯所用的禁军,计三千余人,连同军械甲衣,皆一并缴获。据招供,原本拟定今夜三更突袭端王府,继而控制京都。
殿中这下更是群情激愤了。众人围着姚侯,纷纷唾骂。
姚侯本已软坐在地,面无人色,任凭众人切齿唾骂,一语不发,待听到端王命人上来,摘去他的官帽和腰带,打了个哆嗦,慢慢抬头,用充满恨意的目光盯着对面,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冲着郭朗咬牙切齿地骂:“郭老贼,我栽你手里,事败,无话可说!但你,枉先帝与大行皇帝对你敬重有加,你背叛二主,投向秦王,你不死也就罢了,还有何颜面,坐于上首之位?”
郭朗为古齐地之人,年轻起,便慕春秋晏子,认同其所言,“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
为官为臣,只有将人间大道和天下大事洞察于心,方能随机应变,做出利国、亦利己之正确抉择。
朝廷局面已败坏到如此的地步,拥秦王登基,乃利国利民亦利己之事,他问心无愧。
至于阴了姚一把,他更是没有丝毫的愧疚。但对当日未能成功阻止李承煜执意御驾亲征,以至于有了后来的种种变乱,他心中始终还是有些自责,此刻听到姚侯如此指责,暗暗含了几分愧意,一时沉默了下去。
他的一名门生大臣立刻喝道:“姚贼!大行皇帝当日御驾亲征,太傅是否苦苦劝阻过?分明是你撺掇所致!何况,以今日朝廷之局面,除了秦王,还有谁人能集大贤,施长策,济天下,周万民?还有谁能顶起这江山宇宙?”
他话音落下,众人立刻高声赞同。
姚侯哈哈狂笑:“谁人能做,轮不到我这将死之人开口!我只知一件事,不管秦王今日立下何等功勋,他当年就是做过随梁太子谋逆逼宫之事!为此,被囚无忧宫三年!天下人尽皆知!他乃一罪人罢了,戴罪之身,如今有何资格登基为帝?他若可为帝,姚某是否可以说,在场衮衮诸公,认定谋逆乃一小事,过去便罢?既如此,我今日之罪,又算的了什么?”
“天下人服不服,我不知,我姚某是第一个不服!死了也不服!”
他的狂笑声传遍殿内四角,清晰入耳。众人静默片刻,相互对望一眼,立刻纷纷反驳,道明宗当日既又赦了他罪,自是知晓秦王乃是蒙冤。
姚侯哼了声,道了句“文过饰非”,便就闭着眼睛坐在地上,任众人围着自己驳斥,脸上挂着冷笑。
端王心中愤懑,又有几分无奈。
以他对侄儿李玄度性情的了解和当年那对皇家父子的情分,他不信侄儿真会随梁太子作乱。但当时偏偏明宗愤怒之下,坐实了他的罪名。后驾崩之前,虽也赦了他的罪,甚至还有传言,道明宗有意将皇位传给秦王。但毕竟,那只是传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