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卫终于答应。
菩珠叫侍女再送来晚膳,往粥里拌了两勺蜂蜜,舀一勺送到他嘴边,继续哄:“都怪我,那天晚上让你吃太多,吃坏了肚子,今天你还是只能吃粥,委屈你了。你要是不吃东西,好不起来,你四兄知道了,他不但又要怪我,而且更加不准你来找我玩了。”
怀卫一想也是,自己堂堂一个男子汉,绝不能让她受委屈,就勉强张嘴吃了一口,越吃越饿,索性把碗端了过来自己吃。
论哄人,不管是大人,譬如她前世丈夫李承煜,还是现在的小王子怀卫,看起来基本都是手到擒来,问题不大。
菩珠松了口气,看着怀卫吃完一碗粥,知道他肯定还没饱,想再给他添,起身去拿碗的时候,一怔。
门口站了一个人,李玄度,看他肩上还罩着一件黑色披风,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两只眼睛看着自己,也不知道他回来在门口站多久了。
虽然这趟来的目的,除了看小王子之外,也是为了眼前的这个人。但这样猝不及防地遇到,尤其是,他肯定听到了自己方才说的那最后一句关于他的坏话,未免还是有点尴尬。
不过,这一丝尴尬很快就没了。
他都对自己起了杀心,自己为了哄他弟弟吃个饭,说一两句关于他的不痛不痒的坏话,算得了什么?
至于自己也打算日后除掉他,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目前不论。
菩珠很快镇定了下来,脸上露出若无其事的微笑,朝他见了个礼:“殿下,我听说小王子明早要动身了。这回他肚子吃坏,全是我的过错,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所以方才过来探望小王子。”
李玄度从她身上冷淡地收回了目光,转而看了眼两只手捧着碗呆呆看着自己的小王子,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他往近旁另间用作会客的屋子走去,这时叶霄得知他回来了,心中不安,急忙追上去解释:“殿下,并非我存心让她进去的,实在是小王子已闹了一天了,嚷着要回去找大长公主,说不去京都了,还不肯吃饭。我实在没办法,正好她来了,就让她进去试一试……”
李玄度不置可否,道了声知道了,便推门走了进去。
菩珠耐心等着怀卫吃完东西,又安慰了他几句,让他晚上早点睡觉,将侍女唤进来陪着他,自己这才走了出去,对叶霄道:“小王子饭吃好了,也答应不闹了,明天会和那你们一起去京都的。”
叶霄很是感激,连声道谢。
菩珠微笑:“小事而已,何足挂齿。”
她顿了一顿:“我另外有事,想求见殿下,不知殿下可否拨冗,予以见面?”
叶霄一怔,想了下,道:“小淑女稍等,我去代你通报。”
菩珠静静等待了片刻,见叶霄匆匆回来,为难地道:“小淑女,实在对不住,明早就要动身出发,殿下今晚有事忙碌,恐怕没有时间见你。”
菩珠看了眼李玄度所在的方向,点了点头,取出一张封函,笑着双手递上,恳切地道:“劳烦侍卫长,可否再帮我将这信函转给殿下?”
叶霄那夜虽亲眼目睹菩家小淑女与那无赖少年深夜幽会,但过后一想,男未婚女未嫁,少年男女情窦初开,这也不算什么。之后几次接触下来,越发觉她性格好。无论殿下怎样冷待,她都不会生气,何况方才又帮忙哄好了小王子,对她的印象是越来越好。
方才他去通报,殿下头也没抬就一口回绝了,他本来担心小淑女尴尬,没想到她又笑眯眯地拿出信函让自己转,不过举手之劳,怎好意思拒绝?便接了过来。
叶霄目送小淑女背影离去,将信又拿了过去,敲开门道:“殿下,菩家小淑女有一信函叫我转交殿下。”说完怕他让自己退回去,直接放在桌上,口中道:“明早要上路了,我再去检查下行装,殿下有事唤我。”一边说,一边立刻退了出去。
李玄度在灯下继续坐了片刻,待读完了手头的一页,视线终于从手中的黄卷上挪开,望向叶霄送来的信。
信封就躺在桌角,静静地等着人去拆开它。
李玄度终于还是伸手取了信,拆开,目光扫过,视线随之一定。
她竟然约他戌时在前日她落水的那地见面,说有事,恳请他拨冗前去一会。
不止如此,还说她真的有重要之事,必须要和他当面坦言。她会在那里等他等到戌时末,倘若不见他来,她便再次折返,前来叩门。
这算什么?强迫他过去见面?
李玄度心中感到极是不悦。
并且,他的直觉也立刻告诉他,这是她设下的一个圈套。
她的目的绝对不会像她书信上面所表述的这么简单。
他和她之间,又会有什么重要事?
倘若真是圈套,那么问题便来了,继他的侄儿李承煜和他的幼弟怀卫之后,她现在到底想对自己干什么?
李玄度的目光盯着信上那几列娟秀的字,心中掠过一缕怪异至极的感觉。
几分厌恶,又有几分好奇。
但很快,一想到她此刻应当正在背后算计着自己会去和她会面,那种厌恶之感便将好奇之心给压了下去。
她当自己也如他的侄儿李承煜或是小儿怀卫那样,会被她所惑,耍得团团转?
李玄度眉头微拧,将信随手一丢。
信纸从桌角滑落了下去,蝴蝶般悠悠荡荡地飘落在地,最后掉在了他的脚下。
李玄度坐了回去,拿起方才看的黄卷,翻过一页。
烛火映照着他的脸容。他眼睫低垂,看完一页,继续翻到了下一页。
……
菩珠早早到了那株花树之下,等待着她约会之人的到来。
杏花总是开得热烈而浓艳,毫无保留,招蜂引蝶,于是也就遭了世人轻视,觉它缺了风骨,少了气质,春光中的一抹妖娆俗艳之影罢了。
菩珠却爱它的热烈与浓艳。
人活于世,如同春花,若不尽力绽放一回便就凋谢,岂非辜负这大好春光?
戌时到了,周围悄无声息,隔墙西庭那边的灯火也渐次熄灭。
都尉府被夜影笼罩。
菩珠等了许久,没等到李玄度,却没有放弃,背靠花树,依旧耐心等待。
他可能就是不来,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但他也可能会来,而且这种可能性,菩珠觉得更大。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
他今晚已拒绝过一次来自她的会面请求了,自己却还是厚颜相约。就算他再讨厌自己,难道就没半点好奇之心,不想知道自己这么执着约见他的目的?
月光溶溶,春水暗波,夜风吹拂,花影轻摇。
有娇艳的花瓣扑簌簌地自枝头飘落,渐渐地落满了她的头和肩。
菩珠算着时辰,估计快到戌时末了。
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他将近一个时辰,腿都要站麻了。
叶霄也应当把她的信送到了。
他竟真的不来?
还是他根本就没看自己的信?
菩珠的心里渐渐涌出一种挫败之感。她感到沮丧,也很后悔。晚上一开始,他让叶霄传话拒绝自己的求见,当时她就该强行闯进去的。叶霄会阻拦,但绝不至于会把自己当场从那个地方给扔出来。
只要能见到他的面,她相信,自己达到目的的可能性就很大。
她仰面,望着花树上方夜空中那轮渐渐升顶的月,凝神片刻之后,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把那种她厌恶的沮丧之感,从自己的身体里驱逐掉,低头沉吟。
这件事对于她来说太重要了。明天李玄度就要走,无论如何,她必须要在他离开之前试一试。
戌时,还不算特别晚。
白天她让侍女帮自己打听了下李玄度这几个晚上的熄灯时辰,一般都在亥时。
她心一横,决定再找过去,哪怕是强闯,低头迈步,正要回去,忽然停了步。
她看到有一道修长的人影从那扇门的方向走了过来,脚步不疾不徐,沿着径道而来,最后停在了距离自己十几步外的地方。
“你何事?”
李玄度声音淡淡,如同月光下的他的那道身影。
终于还是来了!
菩珠心跳了一下,稳了稳神,朝他稳稳走了几步过去,但并未靠得太近,停下后,朝他行了一礼。
“多谢殿下还是拨冗相见了,感激之情无以为表……”
“你到底何事?讲就是了!”
李玄度打断了她的开场。
菩珠一顿:“殿下,那我斗胆讲了。这些日,我觉着殿下与我似乎存了误会,有些事我最好向殿下解释一下。第一件便是我与崔铉崔小郎君。那晚我确实与他私会在福禄驿置之外,但我和他的关系,并非如你所想。当时我与他另外有事,不巧与殿下相遇,事发突然,我亦不识殿下,不知殿下胸襟宽广,当时惧怕惹事,为顺利脱身,这才假意与他作出男女私会之状。”
“这便是你说的要紧之事?与我何干?”
李玄度深觉自己受到了侮辱。想起那无赖少年在都尉府大门外踯躅不去的背影,当时竟连卫士的喝道之声都未觉察。沉醉如此之深,若非有情,那是什么?
李玄度只觉自己今夜最后时刻还是应约而来,太愚蠢不过。
他也懒得点破了,说完转身便走。
菩珠一愣,没想到他竟半点耐心也无,自己才起了个头,他便拂袖而去。
这怎么行?
她真正要说的话还没到呢。
她立刻追他。
“殿下留步!”
李玄度非但不留,脚步反而加快了几分。
菩珠一急,追了上去,径直挡在他的面前,用自己身体为路障,拦了他的去路。
他终于停步,抬眼望向她,挑了挑眉。
菩珠这才发觉自己和他靠得很近,怕惹他厌恶,忙不迭又后退了几步,这才停下。
“恳请殿下再听我几句。”
他可算是被拦住,没再继续迈步了。
既然他是急性子,那就不再绕弯子了。
菩珠继续道:“第二件事,是关于我与太子殿下。不瞒秦王殿下,太子殿下已经向我表露衷情,约定日后要接我入京。”
李玄度没说什么。
“殿下,容我斗胆猜测,殿下是否觉着我水性杨花,寡廉鲜耻?我不敢自辩,我亦承认,那日在此,我用琴声吸引太子殿下前来相见,并借此得他青睐,全是我的预设。”
李玄度仿佛惊诧了,望了她片刻,终于哼了一声:“你倒是老实,自己招了。”
菩珠苦笑了一声:“我知秦王殿下目光如炬,那日既不巧被殿下你遇见,似我这等伎俩,怎可能瞒得过殿下?也难怪殿下对我生了成见,处处不待见我。”
李玄度冷冷道:“你在我面前讲这些,到底意欲为何?既知事情不齿,为何一错再错?竟敢将当今太子玩弄于股掌之上,你胆子不小!你眼中可还有皇室天威?”
菩珠任他训斥,垂首下去,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童,等他训斥完毕,半晌不语。
李玄度见她脑袋鹌鹑似地低垂下去,一动不动,等了片刻道:“说话!你哑巴了?”
菩珠终于缓缓抬头,抬起头时,月光下的双眸已是泪盈于睫,水光闪烁。
李玄度一愣,皱了皱眉:“你哭什么?”
菩珠忙擦去眼中泪水,泪水却是越擦越多,最后汹涌而出,她忍不住双手掩面,无声抽泣。
李玄度被她哭得浑身不适,第一反应是慌忙看四周,怕被人听见或是瞧见了,还以为是自己欺负了她。第二是回想自己方才的话,想了一遍,觉着也没冤枉她。只是看她哭得这么伤心,还极力忍着不发出声音,两只肩膀一抽一抽的,又有点烦,忍了片刻,咬牙冷声道:“行了,别哭了!”
菩珠慌忙止泣,胡乱地擦去眼泪,哽咽道:“我的祖父和父亲,皆品格清正,我从小也是念过两年学的,认得几个礼义廉耻的字。只是当年我才八岁,就被发到这里充边,若不是我的菊阿姆日夜操劳照顾我,后来又得杨都尉的收留,我早就已经死了。这八年里,我什么苦都吃过,什么活计都做过。冬天河水结冰,我被差去洗衣裳,一开始还觉着手冷,等洗完衣裳,指就麻木了,冻得没了半点知觉,便似不是我自己的手……”
李玄度脸上那种不耐烦的神色渐渐消失,望着她,沉默了。
菩珠偷眼看他。
“我实在是苦怕了!我只是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所以获悉太子下榻都尉府,我千方百计地去认识他。傍着大树好遮阴,我身为女子,胸无大志,只是再不想冬日到冻河边去洗衣,只想过好一点的日子,如此我便心满意足,除此之外,我再也别无所求。”
他依然沉默着。
“太子殿下与我一样喜爱抚琴,堪称知音,认识太子殿下于我是极大之幸事,如今我侥幸得了太子殿下的承诺,我对太子亦同样一见钟情,绝无恶意,日后若真的侍奉于侧,便是我的莫大幸运。我知秦王殿下你有同情怜悯之心,那日在驿舍,殿下慷慨解囊,我还没有向殿下亲口道谢……”
李玄度忽然抬手,以一个简单的动作,阻止了她继续表述对自己感激之情。
“菩氏,今夜你要见我,到底目的为何?”他注视着她。
菩珠深深呼吸一口气。
“我知道我配不上太子殿下,我亦不敢奢望秦王殿下能理解我的苦处,我只希望,日后太子殿下若真的为我想法子帮我脱身,恳请秦王殿下能多加包容……”
菩家女儿的话终于说完了,耳边安静了下来。
李玄度在这个晚上来这里之前,禁不住一直在猜测菩家女儿一定要约自己见面的缘由。
他想过各种缘由,甚至还冒出过她是否妄图勾搭自己的念头。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荒唐无比,也恶寒无比。倘若真的如此,他必抓住机会狠狠教训她一顿,好叫她知道,世上男子绝非如她所想,皆为惑于色相之辈。
秦王殿下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菩家女儿今晚极力约自己,为的竟是如此一件事。
原来她是看上了他的侄儿太子,认定太子能将她救出苦海,是她可以终身依靠的良人,怕自己会从中作梗,这才约自己出来求情。
如此而已。
她的举动固然流于下乘,但在听过她那一番毫无遮掩的剖心之语过后,他再也无法对她苛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