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罢了,无需我多说。阿姊是觉着,菩家孙女若被立为秦王妃,入皇家牒谱,不仅是为菩猷之平反一案添一重墨,锦上添花,更足以向天下彰显陛下对忠臣之厚待。至于四弟那里……”
长公主顿了一顿,觑皇帝的神色。
李玄度身份特殊,虽在先帝驾崩前便被先帝亲口赦罪,但有些事,对于他们这种生于皇家的人而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很快她继续道:“陛下对四弟的手足之情,关爱之深,非但太皇太后看在眼中,朝臣,乃至天下,何人不知?为耽搁了婚事的四弟主婚,择绝世佳人为配偶,更显陛下厚爱。四弟那里,我料他必也会感激不尽。”
皇帝笑着颔首:“皇阿姊所言有理,待朕考虑过后,再作论断。”
长公主亦笑:“那是自然,陛下也知我一向嘴碎,又见太皇太后记挂此事,今日恰好在此遇到陛下,这才胡乱说了几句,若有不妥,陛下勿见怪,一切皆以陛下为决断。”
孝昌皇帝一向勤政,回到紫宸殿,却未像往常那样处理案头堆积着的政务,沉思半晌,将内府令沈皋唤来,吩咐了一句。是夜亥时,一人从皇宫东北角的延庆小门入内,穿过夜色笼罩的重重漆黑殿宇,来到了一处还亮着灯火的殿前。
此人年近五旬,面黄无须,正是孝昌皇帝最信用的内府令沈皋。他入内,经过两个立得形同木偶的宫人面前,使了个眼色,宫人便似活了过来,立刻退了出去。
沈皋关门,朝着案后尚在御批奏折的皇帝轻声道:“陛下,奴婢回来了。”
“怎么讲?”皇帝未停手中之笔,一边继续披着奏折,一边问。
“据大真人之言,秦王这些时日,或于静室打坐,或与其论道。除太皇太后千秋节外,寸步未出紫阳观。”
皇帝唔了一声:“可有人去见过他?”
“有。”
“何人?”
“据小道童讲,六天之前,有一年轻女郎女扮男装入道观求见殿下,盘桓了将近半日,傍晚方离去。据外貌描述,推断应是菩家孙女无误。”
皇帝停住,搁笔,抬起头:“她找秦王何事?”
沈皋摇头:“这个外人不知,大真人亦不知。”
“除了菩家孙女,可还有别人去过他那里?”
“有一位。不是别人,正是长公主驸马广平侯韩荣昌。”
皇帝诧异:“是他?他去又是何事?”
“这个也是不得而知。除这二人之外,这些日再无旁人与秦王有过联系。”
皇帝沉吟片刻,道了声知道。
沈皋退下去前,迟疑了下,问:“陛下,可要我派人在道观里暗中监视?”
李玄度在西海郡的两三年里,一直受到秘密监视,故沈皋多问了如此一句。
“陛下放心,必不会令太皇太后知晓。”他又添了一句。
皇帝淡淡道:“你若有心不轨,会选这种时候于朕的眼皮子底下与人交通谋事?朕的四弟,可不比你愚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沈皋面带羞惭,低声受教。
次日小朝会后,皇帝单独留下广平侯韩荣昌,见他于紫宸殿的便殿。
韩荣昌少年时名门子弟,不是什么善茬,亦是个顾盼自雄、杀人不眨眼的狠人物。先帝宣宁年间,二十岁的姜毅领大将军印迎战狄国之时,他是姜毅麾下的一名副将,时年不过十八,便奋勇争当先锋,立过大功。后来做了驸马,这才一蹶不振,那日实在是把柄被人捏在手里,无路可退,逼得当年的凶心恶胆全都出来了,终于重振了一回昔日的男子气概。但过后,心中有些担忧。回想自己当时说的那些话,足以论罪,若李丽华真的怀恨翻脸,皇帝降罪,自己是无妨,哪怕真被发去和姜毅一道边郡养马,姜毅也是他佩服的人,正好可以多多亲近。
但问题是,自己不是孤家寡人,后头还有一家子的韩氏之人。
这两日他有些忐忑,因日常职务是光禄寺羽林中郎将,主宫廷内的宿卫护从,索性就不回长公主府了,宿在衙门里。今日朝会低着头,一声不吭,唯恐皇帝注意自己。
怕什么来什么,散朝后竟被皇帝单独传召。韩荣昌也就认命了,行了礼,等雷霆之怒降落头顶,没想到皇帝和颜悦色,开口问他这几日在忙什么。
韩荣昌略略松气,但也知今上性情猜沉,岂敢松懈,道自己忙着职务之事,将功赎罪,以补之前征天水不利犯下的过错。
皇帝道:“罢了,世上又有几个常胜将军。你韩氏是开国名门,数代忠良,只要你忠不避危,效力朝廷,朕又岂会以一二胜负而论人长短?”
韩荣昌彻底放下了心,知道是没事了,但很快又感到疑惑,知皇帝特意召见,不可能是为了安抚自己,便恭声道:“此为臣之本分!但有能用之处,臣誓死效忠!”
皇帝微笑点头:“朕听说你前几日去了趟紫阳观,应当是去探望秦王。他在观中过得如何?一切可好?”
韩荣昌也不傻,顿时了悟,知自己该做什么了,怎敢再等皇帝开口明问,立刻将那日自己收到李玄度的信后跑去道观询问的经过讲了一遍,自然了,隐瞒掉他拿自己前妻之事威胁的一段,只说他拜求自己。
讲完,皇帝一语不发,神色有些怪异。
他唯恐皇帝不信,信誓旦旦:“臣绝不敢有半句欺瞒,若有欺瞒,陛下诛我!”
皇帝道:“秦王怎会无缘无故叫你阻止长公主为蛟儿求亲?他可有讲?”
韩荣昌摇头:“这个秦王未曾言明……”
他迟疑了下,忍不住说出了这几日自己慢慢回味出来的一点味道。
“陛下,以臣之见,十有八九,应是秦王有意于菩家淑女,知晓了长公主的意图,这才恳求我帮忙予以阻止。”
皇帝道:“他怎知长公主有如此意图?”
韩荣昌脑子转得快,立刻道:“想必菩家淑女对他亦是有心,哪里知道了,便告诉了他。”说完屏声敛气不敢发声,半晌也没听到皇帝再开口,壮胆偷看一眼,皇帝仿佛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微笑道:“朕知晓。无事了,你退下吧。”
韩荣昌暗暗吁了一口气,虽对自己这么快就出卖了李玄度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但转念一想,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大事,何况,他也拿自己告诉他的私密事威胁了自己,同样不是个厚道人,和自己半斤八两差不多。这么一想,两不相欠,心安理得。遂唯唯诺诺应声,拜退而出。
韩荣昌走了后,沈皋从隐处现身。皇帝问:“方才的话,你觉如何?”
沈皋道:“韩驸马一向谨慎守身,料他不敢欺瞒陛下。”
皇帝凝神了片刻,忽问:“阙国李嗣业走了?”
“前日走的,秦王送至北城门外。”
“阙国如今人丁几何?”
“禀陛下,据奴婢所知,阙国这些年人口增衍不断。户口近十万,国民三四十万,其中十六岁至四十的壮丁至少占四五成,国人平时为民,战时为军,盐铁繁荣。一二十万的壮丁……”
沈皋停了一停,眼中露出恐惧之色,声音吃紧:“这可不是小数目啊!此次刘崇与天水王二人合并,调征的人马,亦不到十万之数!”
皇帝眉头紧皱,目光落到搁于案角的一方白玉螭虎盘钮印玺之上,定了片刻,忽道:“你派个能干之人,八百里加急去往河西,替朕查菩家孙女此前的经历,与什么人往来,有何事迹,全部查清楚,尽快回报!”
沈皋得命而去,半个月后,就此事回复皇帝,道派去的人已归来,也带回了消息。
“消息如何?”
“禀陛下,菩家淑女八岁充边,十岁逢陛下登基大赦天下,无罪后,被如今的河西宣威都尉杨洪收养。据杨洪言,此女聪敏有见识,因刘崇不得民心,力劝他勿随,他听取菩女之言,如今方得以继续效忠朝廷。”
皇帝露出了感兴趣的模样,哦了一声,又问:“此女平日都与何人往来?”
“禀陛下,此女平日与人往来不多,但有一十八岁的少年人,姓崔名铉,乃太宗朝骑郎将崔昀之后代。”
“崔昀?”
皇帝终于想了起来,“太宗朝时因党争获罪的那个崔昀?”
“正是。当初获罪发往河西,至崔铉已是第三代。他在杨洪手下做事,如今任武骑尉。”
“十八岁便掌五百人马,倒也难得。他可有说菩女之事?”
“禀陛下,这个崔铉一问三不知,什么都不说,故使者将人直接带来京都,以备讯问。如今人就暂时押在奴婢内府。奴婢一旦从他口中问出东西,便就呈给陛下。”
皇帝随意点了点头:“除了这些,菩女再无别的特别之处了吗?”
沈皋告罪:“奴婢无能,目前为止只获悉这些,再无别事。”
皇帝出神了片刻,忽道:“安排下去,召菩女入宫,朕要亲眼看一看她。”
……
事情好像变得和前世有些不同了。
距离姜氏千秋大庆,过去已经半个多月。
菩珠记得清清楚楚,前世这个时候,立自己为太子妃的诏书已经送达郭府。
然而现在,虽然长公主那边再没有任何麻烦,但宫中竟也没有半点消息。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渐渐等得忐忑,继而不安,所幸唯一一件还算值得安慰的事情就是也没有听到姚侯之女姚含贞被立为太子妃的消息。接着三天之前,她又收到了一封李承煜派亲信秘密传给她的信,安慰她,让她不要焦心,说自从她被提名为太子妃的人选,大臣几乎异口同声全部认同,父皇立她的可能性极大,之所以朱批迟迟未下,可能是和父皇最近忙碌有关。他让她安心,说自己一有新的消息就会及时通知她。
李承煜那边的新消息还没有到来,三天后的这日,一个宫使来到郭家,传话道陈太后要召她入宫叙话。
第34章
菩珠立刻联想到了太子议婚一事, 疑心会不会是要再相看自己一回,不敢怠慢,立刻梳洗更衣, 随宫使坐上宫车, 入了皇宫。
她对皇宫再熟悉不过, 知陈太后居的积善宫位于宫城靠后正北的方位,被带了进去, 却不是立刻入内, 而是停在了积善宫靠西的拾华殿。
这里位置比较偏, 前世她没怎么来过,记得好像用作配殿, 长年空置。
宫使将她领入, 留两个宫女在侧, 命她稍候,说先去通报, 人便走了。
菩珠等了一会儿, 心中隐隐不安,仿佛哪里不对劲。但身处深宫,知不能随意走动半步。正一边猜疑一边捺着性子等, 突然听到殿外发出一声惊呼,似是宫女所发,急忙跑出去,看见墙头竟然翻入一个宫卫打扮的蒙面男子, 一跃而下,朝这边疾奔而来, 迅速到了近前,从身上摸出一把匕首, 向着两个站在宫阶上正惊呼奔逃的宫女横颈抹去。
刹时血沫横飞,宫女当场倒地毙命,血喷了一地,惨不忍睹。
菩珠大惊失色,下意识转身往殿内奔逃,想反闩门,却怎敌得过这突然现身之人,还没奔几步,就被对方拦住了去路,接着,那柄还染着宫女颈血的匕首就抵在了她的咽喉之上。
“你若敢喊一声,我便立刻杀了你!”蒙面人低声威胁。
菩珠看着阶下那两个宫女的惨死之状,犹如两只被割了脖的鸡,早就手脚发软,动弹不得,差点跌坐在了地上。
“皇帝在哪里?路怎么走?快说!”
对面的人朝她挥了下匕首,目露凶光。
菩珠咬着牙,心里天人交战,在说与不说的边缘挣扎徘徊了几息,见对方将匕首指了过来,离自己脖颈更近了,森森的死亡威胁之下,脑子反而清醒了过来。
太诡异了。
大白天的,皇宫里竟然出现了这样一个明目张胆行刺的刺客,听这个刺客的意思,竟还要去刺杀皇帝。
观刺客衣着,似是光禄寺下的羽林宫卫。
如果此人是外来混入的,想入皇宫,必须过两关。
第一关北衙禁军,守卫宫门。
第二关羽林宫卫,戍卫内廷。
这两批人关系皇帝的性命安危,非亲信不用,也不可能有尸位素餐之辈。想当年,梁太子逼宫,虽精心准备,还得了李玄度的相助顺利闯入皇宫,但最后却还是事败。除了消息泄露之外,羽林宫卫迅速集结,强力阻挡,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今日这个刺客单枪匹马,怎么可能带着凶器混进皇宫深入这里?
另外一种可能,如果此人就是羽林宫卫,早早潜伏了下来,但既然要对皇帝不利,必定早就利用职务之便将地形摸得一清二楚,怎么可能临行动了,还跟个瞎子似的要靠别人指路?
疑虑电光火石般地从菩珠脑海里掠过。虽然她暂时还是没想明白其中的关节,但却彻底冷静了下来,看着对方眼睛道:“我是外来之人,被带到此处等待召见。你逼我也没用,我不认得路。”
对方仿佛一愣,迟疑了下,持着匕首的那只手缓缓地松了些。
菩珠又道:“我不知道你长什么样,我也不管你是谁,劝你一句,莫再伤人,更不要图谋作乱,还是趁着被发现之前赶紧走。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你还能藏起来逃走……”
这自然是鬼话了。
她一边说,一边留意对方的眼神,想分散其注意力,趁其不备,狠狠踹他胯部,以获得逃生的机会。
男子全身最脆弱的部位便是胯,一旦被踢中,轻则失去反抗能力,重则当场毙命。
这是上辈子后来京都变乱之时,身边人教她的防身之术。
但奇怪的是,菩珠发现刺客竟频频扭头,视线瞟向殿外,仿佛在等什么人来。
菩珠愈发觉得古怪,并且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对方并不想伤害自己。
她便试探着慢慢地往后退了两步,对方果然没有逼上来,只看了她一眼,突然收了匕首,转身出殿。转眼消失不见。
四周静悄悄的,除了门外随了南风飘来的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道之外,菩珠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场奇怪的噩梦。
她定下心神,拖着发软的脚步来到殿槛前,看见宫阶上卧在血泊里的那两具片刻前还鲜活着的宫女尸体,忍住胸中一阵反胃,正想呼叫人,忽然看见沈皋带着几个宫人现身,宫人们迅速奔到近前,将宫女的尸体用布裹起来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