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仪各自奏请帝后,片刻之后,障扇侍从的仪仗到来,皇帝现了身,入南向御座,接着是皇后,西向坐。
李玄度带着新婚的秦王妃向帝后分别行礼,谢恩。
皇帝受礼毕,犹如家常,笑道:“四弟大婚既成,朕的一桩长久心事便也了了。往后你夫妇牢记,互敬互爱,白头偕老。”
李玄度恭声道:“臣弟谨记在心,必不辜负陛下对臣弟的拳拳厚爱。”
菩珠亦恭声言谢,面上不露声色,心中的感觉却极是怪异。
座上的这位皇帝,笑容亲切,言语真挚。倘若不是那日自己亲身经历,光凭这一幕,怎能想到,天恩浩荡,埋着何等深沉的猜忌和无情的杀心。
反观李玄度,也是差不多。在他心游物外供奉老庄的外表之下,难道真的没有酝酿中的惊天阴谋和天生反骨?
天家的兄弟,伪装至此地步,离心至此地步,究其根源,不过是为那柄天下独一无二的至尊太阿之剑。
权力真的是个好东西。
谁不喜欢?她也喜欢。
上官皇后亦是笑容满面,说了几句恭贺新婚夫妇的话,道:“一早,太皇太后那边传来了话,叫你二人就近先去拜谢皇太后,免得来回两宫之间,徒增行程。”
李玄度受命。
皇后看向菩珠,盯了她一眼,随即微笑点头:“这边无事,你们可去积善宫了,免得让太后久等。”
菩珠随李玄度恭送帝后。直到上官皇后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中,她那道盯着自己的目光,叫菩珠想起来依然有点后背发凉。
这辈子,上官皇后这里,她是彻底地开罪了。
她默默跟着李玄度,又至积善宫,发现除了陈太后,长公主李丽华和宁寿公主也都在。
夫妇向陈太后行礼拜谢。
就菩珠的感觉,陈太后圆胖的面孔带笑,看起来对自己亦亲切得很,但投来的目光,和之前已经完全不同,冷漠疏离,掩饰不住。
她猜测应当是和太子有关。毕竟,李承煜是陈太后十分疼爱的亲孙。
长公主在一旁,笑着打趣她和李玄度,说什么四弟大婚之后,比从前显得更加精神,王妃之功,功不可没。又说两人是天生一对,越看越有夫妇相。还要菩珠往后和她经常往来走动。
这位八面玲珑的长公主,绝不像她表面看起来那么亲切。也是一个追逐权力的人。
至于宁寿公主,只对李玄度叫了声皇叔,对菩珠则是直接无视。
从积善宫出来,菩珠随了李玄度出宫预备去往蓬莱宫,行至宫道之上,她回想着方才的经历。
皇帝心怀叵测,自己如同他的棋子。
皇后和陈太后厌恶自己。
长公主和宁寿公主,一个是笑面虎,一个干脆连装都不装。
菩珠感到了一种来自四面的包围了自己的深深敌意。
寻求同盟,共同对外,这一点显得愈发重要了。
她不由地望向李玄度。
他行在她的身侧,脚步平稳,目光平视前方。
菩珠循着他的目光向前望去,微微一顿。
他们已经快要抵达宫门了,前方来了一个人,竟是南司将军沈旸。
沈旸已经看见了李玄度,面上带笑,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朝李玄度行礼道:“下官恭贺殿下新婚大喜!自殿下归京,下官便无时不刻想着结交一二,奈何殿下一心奉道,我怕我打扰殿下清修,又无人引荐,故迟迟未敢成行,若就此与殿下失之交臂,未免遗憾。今日恰好相遇,机会难得,下官便斗胆邀约。听闻殿下年少之时,精于狩猎,下官亦有此同好。恰再不久,陛下便将率臣秋狩,到时盼殿下能指点一二,下官不胜荣幸!”
李玄度回了一礼:“沈将军言重了,实不敢当。到时若还在京都,我便奉陪。”
沈旸的两道目光这时转向菩珠,在她面上停了一停,随即垂目,恭敬行礼:“下官南司沈旸,拜见王妃。”
今天入宫,菩珠最担心的事是遇到太子李承煜,倘若三人同场,未免尴尬。幸好未见他现身,才松了口气,却没想到碰到了沈旸。
她对这个野心家,实是厌恨至深,心中的阴影,也是巨大无比。
前世自己之所以死,就是因他所致。方才见他朝着这边走来,下意识地悄悄往李玄度身后挪了挪,挪了几步,忽然顿悟,自己何必惧怕。
她不是前世那个受人欺辱的失势皇后了。只要尽快和李玄度达成一致,这辈子,这个野心家想再欺辱自己,便没那么容易了。
她神色冷淡,抬起尖俏的下巴,略略点头,算是回礼。
李玄度从她脸上收回目光,转向对面的沈旸,开口道:“我与王妃要去蓬莱宫拜谢太皇太后,失陪,改日再叙。”
沈旸立刻退到宫道之旁,恭敬地道:“下官恭送殿下与王妃。”
李玄度带着菩珠继续前行,出宫门,送她到了马车旁,在她提裙,踩着随从放置好的步踏要登车时,忽竟亲自上前,朝她伸来他那只没受伤的手,轻轻扶了她一把,助她上车。
菩珠意外。
虽然一早出门之前,她要求他在外面给自己留点面子,但真没指望过他会这么体贴。
她低头看他,他神色平静,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
她压下心中的诧异之感,轻扶他的臂膀上了马车,钻进车厢。
李玄度上马,瞥了眼身后还站在宫道旁仿佛目送的沈旸,掉过马头往蓬莱宫去。
第42章
李玄度与菩珠一人坐车一人骑马, 在侍卫和随扈的伴驾下,走过了那条连通两宫的林荫道,抵达今日最后一处需要拜谢的蓬莱宫。
陈女官带着宫人正等在宫门口, 欣喜地将新婚夫妇迎入, 带到了太皇太后日常所居的嘉德殿东阁里。
东阁的南窗畔有张宝座床, 床上铺着香色坐垫,中间摆矮脚棋案, 怀卫和宁福趴在案前下棋, 边上的两个小宫女忙着剥枣栗给怀卫吃, 姜氏坐一旁,微笑看他二人下棋。
李慧儿抬起头, 忽然看到候立在槛外的李玄度, 眼睛一亮, 扯了扯怀卫,示意他看, 自己随即立刻从座床上下来。
怀卫扭头一看, 是好些时日没见到的李玄度,欢喜地嚷:“四兄……”忽又看见他身旁的菩珠,立刻想起李玄度不叫自己娶王妃, 他倒娶了王妃的事,心情大坏,拉下脸不笑了。
陈女官笑吟吟地入内禀话,道秦王夫妇到了。怀卫低声问宁福, 怎的大家都没告诉他他们今日要来。
陈女官故意叮嘱的,叫宁福不要提早告诉怀卫, 免得他一趟趟地往宫门口跑等,折腾人, 就抿嘴一笑,摇头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呢。”
姜氏端坐于正座之上,李玄度领着新婚妻向她行叩拜之礼,姜氏看到他右手,问是怎么回事,神情关切。
菩珠略微紧张,瞥了李玄度一眼。
他直起身,若无其事地笑道:“婚前一日想松散筋骨,拿了把剑练少年时学的剑法,没想到疏于此道已久,竟不小心划了手,叫皇祖母担忧了。”
姜氏和陈女官都露出了心疼的表情。姜氏责备道:“多大的人了,怎如此不小心?舞个剑都会把自己手给伤了!我记得太医里丁太医最擅处置这种皮肉骨伤,叫来看了没有?”
李玄度道:“今早便是丁太医换的药,换完才出来的。只是浅浅皮肉伤,过几日便好,祖母勿担心。”
姜氏叮嘱他没好之前勿沾水,亦勿动作,遵医嘱勤换药。李玄度点头一一答应,姜氏这才放了些心,叫两人起身,目光投向菩珠,问她在王府中过得可还习惯,微笑道:“我孙儿从小顽皮,往后若欺负你,你告诉祖母,祖母会替你做主。”
菩珠知姜氏此前对自己的印象应只一般,所以对于这场她做了秦王妃后的首面,方才在来蓬莱宫的路上,已设想过了好几个姜氏和自己叙话的开头,想好自己该如何应答。
她唯独没有想到,姜氏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
这句话哪怕是出于爱屋及乌,也是她八岁之后除了阿姆之外,从别人那里听到的唯一一句带着亲切慈爱感的关怀之语。和今早在陈太后那里听到的流于表面的所谓长辈关切,是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菩珠心口微微一热,又想起阿姆,险些就要红了眼睛,极力忍住,不让自己露出半点异样之色,以低头为掩饰,轻声说:“殿下对我极好,没有欺负我。多谢皇祖母的关爱。”
姜氏和陈女官相视一笑。
李玄度瞥了眼自己身畔作娇羞状的菩珠,唇角微抽。
这时尚膳来禀,道膳食已备妥,问何时用膳。
陈女官道:“太皇太后特意等着你们一道用膳,都饿了吧,这就开饭。”
早上卯时就起了身,当时也没胃口,早膳只略进了些,一早上又是跪又是拜,折腾了半天,菩珠确实有点饿了。
虽说是便餐,但比姜氏平常用膳,还是要隆重许多。
宫人们抬来一张六尺见方的四方形紫檀大食案,案面铺一层绿春紬的食垫,搬来座墩。
姜氏独自面南而坐,怀卫和李慧儿的位子在她左右两边,二人相对。新婚的秦王夫妇则面向姜氏,两人并肩坐在一起。
尚膳领着宫女摆上餐具,碗盘盏皆为镂金象牙,又依次送上各色馔食,每送一道,便报菜名,很快摆满整张食案。
姜氏笑着让新婚夫妇随意进食,勿要拘束。
她话音未落,早等得垂涎三尺的怀卫便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伸向面前的一盘水晶樱桃肉。
所谓水晶樱桃肉,是取乳彘上好的肥膘肉所制的一道甜味菜,其精髓便是七分肥,三分瘦,又是甜的,最合小王子的口味,夹起来大啖,一脸幸福的表情。
菩珠对肥肉可没兴趣,昨晚硬生生地吞下了那块不算小的肥肉,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反胃。她比较中意面前那一碟叫做“见春腰”的小面卷,不但做得玲珑,雪白的面皮,每只用翠绿葱丝缚起,好似美人细腰,叫人看着食指大动,面卷里夹的蟹肉馅也是鲜嫩而味美,十分可口,加上她肚子饿,竟一连吃了几只,吃完还是有点意犹未尽,无意间抬头,却发现李玄度在看自己。
他右手不便,一宫人特意在他一侧服侍,帮他递物,助他以左手用匕匙进膳。
菩珠怀疑他嫌自己吃太多了,但不用他看,自己也知不好再夹,遂目不斜视。
怀卫吃了几块肉,忽然想了起来,停箸,让人分些送到菩珠面前道:“阿姊……”
他一顿,看了眼姜氏,改口:“阿嫂你也吃。可好吃了。”
菩珠望着面前这碗颤巍巍泛着油亮红光的肥肉,硬着头皮举筷夹了一块,送进嘴里,嚼了两下,和着满嘴的肥肉和油,咽了下去,勉强吃了两块,实在吃不下去了,看见身旁的李玄度,灵机一动,将那只盛了肥肉的碗轻轻推到他的面前,柔声道:“怀卫说得果然没错,味道很好。殿下你也吃,补补身体。”
她话音落下,几个站在一旁服侍的老傅姆相视暗笑。
宁福和怀卫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怀卫迷惑地道:“陈阿姆,她们笑什么?”
他不问还好,问出声,连陈女官也有点忍俊不禁了。
菩珠起先也是莫名,再一想自己说的话,忽然有所悟。
昨夜新婚洞房,原本要行敦伦之礼。他厌恶自己,不碰她,两人没有夫妇之实,但外人却不知道。
难道是自己方才那句话,让姜氏和陈女官生出了什么不该有的误会?
她顿时脸热,飞快偷看了眼身旁的李玄度,正撞上他投向自己的目光,表情看着不是很痛快的样子,忙低下去不吭声。
好在那碗肥肉是送了出去。李玄度没再还她,竟全都吃了下去。
饭毕,姜氏更衣,怀卫吃饱有些困,被领去歇息了。
菩珠和渐渐熟了起来的李慧儿说着闲话,李玄度站在殿外庭院的一口鱼池旁,往池里投食喂鱼,背影悠闲。
菩珠上次听怀卫和自己提过一嘴,姜氏千秋大寿的那个晚上,他回来,撞见李慧儿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
菩珠猜测应是那晚李慧儿触景生情,感怀身世,当时便叫怀卫别告诉任何人。
原本贵为太子之女,一夜失巢,靠着曾祖母的庇护长大。虽然衣食无忧,但内心的苦痛,想来绝非一般人能感同身受。
前世菩珠和她没有往来,自然也未投以关注,但现在,李慧儿看起来对自己很是友好,想亲近的样子,有来有往,菩珠对她便也多了几分同情。一边闲谈,一边不时瞟一眼外头的那道身影。
李慧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掩嘴轻笑,说:“鱼池里的鱼儿都是小皇叔少年时养的,这么多年一直没换。 ”
李玄度仿佛听到提及自己,转头望了一眼。
菩珠急忙扭脸。
姜氏更衣回来,坐定后,看向陈女官。老女官上前,捧过来一只长约一尺,看着并不如何起眼的錾银盒。大约年久日深的缘故,盒子上镂嵌的银饰颜色发黑,但愈显古朴。
陈女官将盒放在了菩珠面前,说是太皇太后给她的一些首饰。
菩珠忙推辞。
姜氏道:“收下便是。也不是特意为你定做的,不过是些我年轻时戴过的首饰。人老了,放着也无用,你年轻,正好你用。”
菩珠不敢再推辞,便拜谢恩赏。
姜氏微微点头:“往后跟着玉麟儿一样,叫我祖母便是。若还有事,无论何事,尽管开口。你既做了秦王妃,往后便如祖母自家之人,凡事不必拘束。”
菩珠望着面前这位自己从前世起就暗自崇拜、一心想要以她为榜样的老妇人,心中一热,那个回旋在心底的念头竟脱口而出:“皇祖母能否和我说说宣宁初年狄人南下之时的事?”
姜氏一愣,看着她。
陈女官也愣了,回过神来,立刻道:“王妃,还是谈些别的吧。”
菩珠话说出口,自己便知不妥,有些紧张,急忙俯伏下去,以额触地,开口请罪。
姜氏摆了摆手,阻止老女官,看向菩珠,微笑道:“你是第一个向我问这种事的人。问无妨。你想知道什么?”
菩珠暗暗松了口气。
姜氏既然都允了,且观她神色,菩珠确实看不出有半分不悦,胆子便大了起来,问出了一个长久以来自己倍感好奇的问题:“皇祖母,我听闻当年皇祖母您还非常年轻,狄国来势汹汹,朝臣大半惧战,皇祖母您却意志如铁,坚持迎战。皇祖母您如何知道那一仗必定会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