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珠——蓬莱客
时间:2020-07-25 09:22:07

  不过隔着一道墙垣,王府里竟还有如此一个荒芜落败的角落。
  婢女渐渐胆怯,几人缩在了一起,看着都想掉头回去了,但王妃没有开口,她们也不敢乱动。
  顾名思义,这里从前应当是用来豢养鹰犬的地方。但这么多年无主,且地方偏僻,之前王府准备大婚之时想必忽略掉了,未曾清理。
  菩珠也疑心方才那个老姆看错了。
  李玄度跑这种鬼地方来做什么?
  她举目眺望一眼前方,忽见道路的尽头隐隐飘着一点灯火。
  婢女们也瞧见了,愈发害怕。红儿颤声道:“鬼火……”
  菩珠后背亦开始发毛,却不愿在婢女们面前露怯,壮着胆子又看去,觉着像盏灯笼,迟疑了下,硬着头皮下令继续前行,很快到了近前,终于看清楚了,暗暗吁了一口气。
  原来是骆保,提了只灯笼站在路边,远远看去,可不就像一点鬼火飘在空中吗,倒是凭空被吓了一跳。
  骆保听到身后动静,扭头见是新王妃到了,忙小跑过来见礼:“王妃怎的来了这里?”他的语气听着有些惊诧。
  菩珠看他是横竖不顺眼,淡淡地道:“殿下在吗,我寻他有事。”
  骆保低声道:“殿下在放鹰台上纳凉。”说着,指了指道路尽头的一座高台。
  菩珠命婢女们在原地等待,自己提了只八角绢纱如意灯笼,朝着朝高台走去,到了近前,绕过一道坍塌了一半的残垣,她停了脚步。
  遮月的那片乌云恰游走而过,月光终于亮了些,洒落鹰台,清冷如水。她看到李玄度竟仰面卧在一道高高的石阶之上,阶下丢了只酒壶,他的左手压覆在额上,受伤的右手静静地从石阶上垂落,仿佛醉后已经睡了过去。
  菩珠看着那道身影,踩着没到自己小腿的荒草,慢慢地靠去,快走到那段石阶前时,脚被埋在草下的一块石头绊了一下,人打了个趔趄,手中灯笼一时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灯笼灭了,脚前变得更加暗。
  她吓一跳,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前方那道月下的卧影,一时不敢再靠近。
  “你来此作甚?回吧。”
  片刻之后,阶上的那道卧影依然静静,但却传来了他的声音。
  虽然声音听起来十分疏离,但却足够鼓励菩珠继续前行了。
  她走完了那片被荒草埋没的阶庭,脚上的云头绣鞋,踩在了通往鹰台的第一道石阶上。
  石阶在月下泛出隐隐的玉色荧光,应是汉白玉砌。
  可以想象,当年此处鹰唳犬吠,驺奴往来,何等喧盛,而今终究逃不过落败,一级一级的阶隙之间长满青苔,落脚腻滑。
  菩珠提着裙裾,小心地踩着台阶上去,终于来到了李玄度的身旁。
  他依然那样卧着,以臂覆目,未曾动过半分。
  夜已深更,白日的秋热退去,菩珠能清楚地感到自己裙裾的下摆已被草丛里的露水给打湿了,罗袜也沾漉,潮湿地贴在她双足的肌肤上,又湿又凉,很不舒服。他身上却就那件薄薄的直领袍,脚上连袜都无,只趿了双木屐。
  “殿下,更深露重,你也回房歇息吧,你手本就伤了,万一再受寒,不是小事。”
  菩珠蹲坐到了他身下的一级石阶上,柔声地劝。
  李玄度没有动,也没有答她,依然以臂覆目。
  菩珠在心里整理思路,再次开口:“殿下,方才我不是有心丢下你走的。我向你剖心,你却不相信我,当时我心情太乱了,又怕强行留下更惹你厌恶,这才无奈先回了。回去后我便反思。是我的错,我能理解殿下你的顾虑。往后我不会再逼迫你了,我会用我行动向你证明我的诚意……”
  菩珠说着说着,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
  淡月朦胧,他露在手臂之下的半张面容仿佛也蒙上了一层寂光。
  荒台,野草,颓山,残阶,还有身边这个卧在石阶上仿佛静静睡着了的男子,她的新婚郎君……
  必是月光作祟,她心里竟升出了一种她前所未有的爱怜之感,只觉这地方太过荒败,连鬼都要出来了,不能让他一个人留下,她非得把他弄回去不可。
  鬼使神差一般,她伸出手,试探着,轻轻地握住了他垂在阶下的那只伤手。
  指尖碰触到了他的手腕,只觉他皮肤冰冷,仿佛没有半点活气。
  她心中爱怜更甚。起先本来还胆怯,待发现他一动不动,任由自己握着他的伤手,另只手臂依旧那样覆目,并无任何的抗拒,顿时受了鼓舞,胆子一下大了起来。
  她很快便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松开了他的手,朝他爬过去,试探着低面,用她温暖的红唇轻轻覆在了他的嘴上。
  他依然没有抗拒,更没有推开她。
  她感到他的气息带了点酒气,但除了这气息还能感觉到是热的,他整个人,包括他的唇,全都又湿又冷。
  她愈发觉得心疼,胆子也更大了,索性拿掉了他遮覆着额目的那只手臂,张嘴,含住了他的唇,带着安慰他的感觉,轻轻亲吻。
  他的呼吸愈发热了,热得甚至灼人,带着酒味的气息,一阵阵地扑向她的面颊。菩珠感到一阵心慌,心神又奇怪地荡漾了起来,李玄度这时忽地睁眼,她吓一跳,一顿,方才的胆便缩了回去,急忙松嘴离开了他,抬头屏住呼吸,睁大眼睛和他对望。
  月光下,他面庞僵硬,两只眼睛便直勾勾地盯着她。
  菩珠胆怯,更觉羞耻,慌忙为自己方才的行为做着解释:“殿下你也回吧。你若不回,我也睡不着觉……”一边说着,发现自己人几乎还靠在他的胸膛之上,忙起身要挪开,不料才动了一下,右肩感到一痛,竟被他伸手一把给攥住了。
  菩珠低低地惊呼一声,人被他强行拖了上去,他也翻了个身。
  菩珠这下真的慌了。
  她身下的石阶又硬又冷,硌得她很不舒适,但他这幅陌生的样子更让她害怕。她不敢挣扎太过。
  “殿下,该回去了……”她的声音有点发抖,气息紊乱。
  他一言不发,牢牢压她于阶,犹如钉在了地上。
  菩珠很快便停止挣扎。
  眼睛一闭,男人会有什么区别?她想。
  虽说这里地方不舒服,她也不喜欢他对待自己的这种方式。但今晚做这种事,本就在她计划之内,本以为没了希望,这个月就这么浪费过去了,没想到峰回路转,虽那本小册子里列明的时辰也快到点了,但说不定她运气好,依然一举得男?
  她变得柔顺了起来,非但不再拒绝,反而轻舒玉臂搂住他的脖颈,忽然这时,阶下一只不知道是什么的野东西飞快地窜了过去,酒壶从阶上滚落,发出一阵叽里咕噜的声音。
  菩珠感到正压着自己的男人忽地停了下来。
  她唇瓣微张,呼吸急促,慢慢地睁开眼睛。他双眉紧皱,望着自己,一动不动。
  “殿下……”
  她星眸半闭,轻声呢喃,伸手要将他的脑袋压向自己,想再次亲他嘴。
  他方才对她做了些别的,唯独没有亲她嘴。这让她感到有些不快。
  李玄度却偏开了脸,片刻之后,她听到他低沉而沙哑的嗓音在自己的耳边响了起来:“我无意争夺皇位。你须得先想清楚。”
  菩珠呆住了。
  这一次,她有一种感觉,清清楚楚的感觉。
  他没有骗她,他说的是真的。
  她原本紧紧搂他脖颈的胳膊控制不住地软了下来,最后松脱了。
  他很快便放开了她,自顾翻身坐起,掩回衣襟,低低地道:“滚。”
 
 
第45章 
  这一切来得那么快, 快得叫人完全措手不及。
  他原本好好的,就是她所认知的男人的样子。他把她压在了身下,做着那些男人在这种时刻该做的事……
  然而突然之间, 意外便如此发生了。
  他不要她了, 还命令她滚?
  菩珠没有滚, 她也没法滚。
  她的手脚软绵绵的,浑身没有力气, 甚至爬不起来, 只能那样仰面歪躺在石阶上, 保持着他放开她前的样子,怔怔地望着那道已然侧身背对她的男子身影。
  四周寂静, 没有半点声音, 忽一阵夜风吹来, 耳畔响起树冠随风掠动的轻微沙沙之声,她也感到肩膀和胸口阵阵发冷, 这才惊觉自己竟还衣衫不整。
  她匆匆拉回方才落下肩膀的衣襟, 掩住胸,也回过了味,自己方才反应失当, 惹了祸。
  看着他的背影,她整个人一凛,慌忙爬起来朝他伸出手,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殿下你听我说, 我……”
  李玄度忽地站了起来,那截衣袖随了他的起身从她指间被扯走了。
  菩珠坐在阶上, 眼睁睁看着他踏着台阶径直下去,穿过被荒草湮没的阶庭, 身影拐过残垣,消失不见了。
  残垣之后,随风飘来骆保说话的声音,声音很低,听不清在说什么,应该是在询问是否回去之类的话,很快,伴着远去的脚步声,菩珠的耳边再次归于寂静。
  他就这么走了,丢下她走了。
  浮云再次遮了月光,四周复又阴森森一片。她被留在了鹰台那道用汉白玉砌的台阶上,感到了这秋夜的凉,却不想回,也走不动路。
  她慢慢地屈膝,双臂抱住自己的腿,将身子蜷成一团,发起了呆。
  她现在知道了,终于知道了,李玄度没有骗她,他说的全是真的。
  错的是她。
  因为前世的经历,她先入为主太深,固执地认定他野心勃勃,早就存了篡位之心,这导致这辈子她所有的思想和行动,都是在这个认知的前提下实施的。
  现在换个角度去想,如果他无意皇位,那么当年的梁太子案之所以被卷入,应当是有一段外人所不知道的隐情。
  同样,明年春的那场刺杀,会不会也根本不像她前世所知的那样由他主导,而是这件事中的另外一位当事人自己制出的一个针对他的巨大阴谋?
  她对于刺杀事件的所有认知,来源于前世朝廷的对外发布。现在想来,有无另外一种可能,当姜氏去世之后,皇帝没了掣肘,决定趁机立刻除掉羽翼尚未丰满的李玄度,以绝后患。
  孝昌皇帝极其看重名声,既要除掉自己的皇四弟,就必须要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让秦王在姜氏的送葬路上迫不及待地安排人刺杀皇帝,实在是一记妙手。既为大不忠,又是大不孝。作为皇帝,他除掉一个不忠不孝的谋逆之徒,天下又有何人能说皇帝一句不是?
  相同的一件事,换个位置去看,便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面目。
  菩珠被这个念头惊得冷汗都沁了出来,夜风阵阵地吹,罗襦紧紧贴在后背上,她感到身子愈发地冷,头脑却也变得愈发冷静了。
  自己之前真的错了,从根子上就错得厉害,也难怪会在李玄度的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挫败。
  幸运的是,她这么早就发觉了这一点。虽然情况很糟糕,但还有时间和机会留给她去纠正,并且于她而言,最幸运的是前世到了最后,李玄度终究还是回来了,拿到了那个他声称的“无意”的皇位,成了最后的赢家。
  她闭上了眼眸,埋脸于膝,想着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很显然,首先接下来,她必须改变自己和他相处的方式,不要自作聪明地再去和他去谈什么合作,而是等待,等待他被逼得不得不去考虑造反的机会。
  这个机会,便是明年春的姜氏之薨。
  只有姜氏去了,皇帝才会无所顾忌地对他下手。
  现在菩珠更愿意相信,李玄度那不羁的骨子里,其实是个地地道道的忠臣孝子。他本人也可以修道修得看淡生死,但他不可能不管他的母系阙国。
  只有姜氏没了,皇帝逼迫,他退无可退之时,才会去正视反抗的可能。
  所以从明天开始,她需要做的,是慢慢和他处好关系,耐心地等,等到明年春的那个关键节点,当皇帝如前世那般策划阴谋之时,一定会用自己这个安插在他身边的棋子,到时候李玄度没了退路,她再助他将计就计,若能将皇帝一举反杀,真正干死皇帝,所谓殊途同归,一切便又回到了她最初期待的样子!
  婢女们一直等在放鹰台的残垣之外。
  秦王自顾离去,王妃却还久久不见出来,几人不放心,相互低声商议,终于一起绕过残垣寻了过来,看见她独自抱膝坐在台阶顶上,身影小小一团如同入定,迟疑了下,怯怯出声唤她:“王妃,不早该回了……”
  菩珠慢慢地抬头,睁开眼眸,站起了身,踩着脚下的汉白玉阶一级一级踏步而下,站定后,命侍女找回那只方才她不小心跌没在荒草里的灯笼,重新点亮后,一起照路,回到了琼苑的寝堂。
  如她所料,李玄度没回,还在静室。
  他今夜应会在静室中过夜了。
  离天亮也没几个时辰了,菩珠不打算再立刻去扰他。
  他必然不想立刻再见自己,她同样也需要再仔细地想一想。
  这一夜她独自卧在绛帐之中,静静地等到了天亮,起身后,命王府掌事李进去将丁太医再次请来,亲自带着人过去。
  丁太医快步走到李玄度的面前,躬身道:“殿下,王妃道殿下的伤手昨夜不慎裂口,王妃不放心,命我再来为殿下诊伤,可否请殿下入内,容我再察看一番?”
  李玄度看了一眼菩珠,转身入内。
  丁太医立刻跟着进去,菩珠也入了静室,站在一旁,看着丁太医为他处置昨夜渗血的伤手。
  他掌心那道缝了线的伤口肿胀,渗着血丝,触目惊心。她汗毛倒竖,不忍多看。
  太医处理完,再三地叮嘱他要小心,不可再碰触到伤口。菩珠命人送太医,自己回来,见李玄度一只手在墙边的书箱里翻着经籍。
  菩珠对骆保道:“你出去,退远!”
  宫监急忙应是,退了出去。
  静室里只剩下菩珠和李玄度,她关门,凝视着他的背影道:“殿下,昨夜回来之后,我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从前是我太过功利,以己度人,完全地误会了你。现如今我相信了。既嫁了你,往后我会好好地做我的王妃,至于日后如何,端看天命,我绝不再强求。”
  李玄度的手微微一顿,没有转身,也没有应她,随即继续翻着经籍。
  菩珠的声音放得更轻,又道:“今早那个黄姆问我,殿下昨夜为何居留静室不回寝堂。我寻了个理由打发了她。毕竟有人监视,你我又是新婚,殿下若一直独居静室,怕是有些不妥。希望殿下能受些委屈,再不想见我,也要回房歇息,免得黄姆那里无端生事。”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