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云琛有心要趁清欢和兮姌不在时逃出宇文家,他记性极好,纵然宇文府邸房屋众多、院落纵深,但他跟着缆采在内院逛了半个多时辰便已记住了所有走过的路径,其后更是趁着如厕更衣的机会将缆采甩开,独自逃离了掌控。
穆云琛记得不经意间缆采说出的那句话,宇文家下人按照家主的安排北苑服侍的最少,因此他决定寻个家丁的住处换身衣裳,从侍从最少的北角门离开。
他按照自己的计划一路向北走了不知多少进院子,遇到不知多少亭台水榭花园楼阁,忽听远处传来嘈杂之声,远远看着像是一队侍卫赶了过来。
穆云琛疑心缆采正在带人搜寻他,为了躲避很快要找过来的侍卫,他就近走入一条狭窄的花廊通道,穿过修竹森森的长廊过了狭窄的月洞门眼前竟豁然开朗,来至一处遍开蔷薇的院落,其中的主楼乃是一座十分精致秀气的二层木制建筑,瓦顶飞檐翘翅,檐角坠了六角铜铃,微风一过清灵的声音叮咚作响,沁人心醉。
穆云琛的装束与其他下人皆不相同,若被发现定然无处可逃,眼下他没心思多想,见左右无人便立刻闪进了那处秀雅的楼阁。
穆云琛进了屋才恍然发现,自己莫不是入了哪位姑娘的绣楼,虽然四处安安静静却处处挂着纱粉的帐子,高几上的青瓷花瓶里俱是新折下来的金盏、月桂、美女樱,红木的博古架上置着精雕细刻的竹雕、花纹瑰丽的奇石以及官窑金线龟裂纹的美人斛,不大的紫檀圆桌上摆着一套精致的颇璃茶器,细细看来屋内竟无一处不精致。
穆云琛年岁虽然不大却是君子做派,见是女子绣楼便要立刻出去,可他刚要原路折回便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不得已见左手边的楼梯,只能速速上楼躲避。
二楼亦是无人在内,只是陈设比之一楼更华丽精美,纱帐上绣着木芙蓉的图案层层垂下,富贵连理枝大紫檀长案上摆着燕衔堂白水晶莲花座笔架,上悬崭新的宣城诸葛笔,墨绿金边笔洗旁边是一方徽州婺源龙尾砚,其上置着雕刻溪山行旅图的李廷圭墨,案头尽是李重光和晏几道的词集,还有诗经注解和闻心斋鉴赏,一看便知这主人风雅至极,爱重文辞。
更让穆云琛惊讶的是紫檀雕花长案后的大书架上,竟有许多他如何寻都寻不到的孤本珍集。穆云琛本身就是个有几分文痴的读书人,看到这些或经典或难得的书籍便走不动路,纵然心知不是时候可还是忍不住走过去轻拿轻放,万分珍惜的翻阅了几本,越看越爱不释手,竟是慢慢到了忘我的境界。
等他稍微回过神看到一旁的珐琅自鸣钟才发现自己坐在这圈椅上约有半个时辰了。
毕竟是在逃命呢。穆云琛放下那古籍,真真是舍不得这许多可望而不可即的善本,可他心中又不禁苦笑,自己竟是在这种际遇下阴差阳错的了却了一桩读书人的志愿。也不知这屋中住的是谁,收集了这么多散佚多年难得一见的好书,与他志趣如此相投,若能见了,他便平生梦寐引为知己。
穆云琛感叹着,余光瞟过长长的书案,见上面打开着一本字帖,那一页上正巧是东坡居士的《浣溪沙》,看得出留下墨宝之人习的是颜体楷书并深得精髓,可谓点如坠石,钩如屈金,纵横有象,低昂有态。再看那案上澄心堂宣纸上模仿的字便差了许多,显得有些幼稚可爱。
但穆云琛很快就发现,所有宣纸上临摹效仿的皆是同一句:人间有味是清欢。
细雨斜风作晓寒,人间有味是清欢。
穆云琛一怔,立刻将字帖翻倒扉页,只见上书一行飘逸的行书小字:和熙六年一月十五宇文念手书此帖,赠爱女清欢。愿吾清娘,称心如意,梦志以成。
这字帖的作者竟是宇文门阀的前任家主宇文念!而他赠与之人,如无意外便也是这房间的主人——宇文清欢!
穆云琛大惊之下站起了身,但由于他之前受了不少皮肉之苦,加之身上的药力没有完全消退,猛然起身便觉头晕目眩,全身发软,移步之下碰到了床前的海棠芙蓉鸟走马灯。
穆云琛扶着百子千工的雕花床架才稳住身形,轻喘了几口气方觉缓了过来,他看着这屋内精致漂亮的陈设,望着处处摆放鲜花的角落,想起宇文清欢大气却略显阴暗的正院寝室,心中虽升起抵触的反感,亦莫名的生出几许自己都未察觉的怜悯。
和熙六年,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原来七年前宇文清欢就是住在这里。
“郡主回来了,郡主回来了。”
穆云琛思绪稍定,忽然听到两声轻唤,不由整个身体都紧张起来。他知道宇文清欢的母亲是公主,她一出生便有郡主封号,所以有人叫“郡主”,是宇文清欢回来了?!
第9章 逃跑被抓
经过昨天的一番折腾,穆云琛的身体怕清欢都怕出了本能,想到清欢要来,他一身冷汗正不知躲在哪里为好,慌乱间抬头一看却见一只金刚鹦鹉悠闲的在鸟架子上晃荡,像模像样的歪头看他道:“呀,不是郡主,呀,不是郡主。”
穆云琛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整个身体都要吓软了。他再不敢在此处多待,连忙将看过的书放回架子上,急急的退了出去。
也是穆云琛运气好,出了清欢的绣楼他便瞧见一处园丁的下房,一名中年园丁打扮的男子正在门口背着身抽旱烟。
穆云琛清瘦是因为年少又受了家中苛待,但他并非真的手无缚鸡之力,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他都精通,学过射箭自然也会剑术,那晚若不是中了元林鑫的腌臜药,元林鑫未必就能轻易的欺辱了他去。
眼下穆云琛身上的药力并非全解,但他就近寻了一只锄地的锄头,倒过来用木质长干准确的打上那园丁的后颈穴位将人击昏。他内心纯粹不会伤人,只在园丁休息的耳房里与晕过去的园丁互换了外裳,尽管有些不适应穿别人的衣服,但为了逃出去还是忍了,而后尽快离开了此处。
此时的宇文家宅院里已经有不少家丁四处寻人,穆云琛在人少的地方听说内院的几个角门为了堵他都关了。他早认定清欢心思歹毒手段残酷,若是自己逃跑未遂再落入她手,恐怕又是一番非人的折磨,于是他下定决心铤而走险,想赌一把,利用穿过府邸中轴正厅这唯一一条路逃出宇文家。
穆云琛才来宇文家不过一日的光景,又是待在清欢的寝室里,宇文家几乎没有下人认得他,这倒也方便他出逃,因为处处记得内院的路,他几乎没费太多的功夫就走到正厅后面,而今只要顺利穿过正厅,再以园丁身份混出外院角门,他便可以逃出生天。
穆云琛知道走正厅的风险很大,但想到清欢并不在府中,若要逃出去也只有这一次机会。他抿起淡唇,扣紧了手指,义无反顾的朝正厅后门走去。
进了正厅他不由便带了几分惊诧,正厅之内处处恢弘大气金碧辉煌,真是应了那句“白玉为堂金作马”。穆云琛的父亲亦是三品大员,原以为家中正厅便已是大气,如今与百年门阀宇文氏比起来却也简陋的不像样子了。
穆云琛自是不敢走家主用的正道,选的便是帘幔后下人走到通道,他胸中一颗心跳的飞快,望着通道出口的那处光亮简直企盼已极。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却轻轻的拍在了他的肩头,只听清欢那天籁般甜软却又无比冰凉的声音自他身后幽幽传来:“你这是要上哪儿呀,穆九公子。”
穆云琛还未回头火辣的鞭子就已经绕上了他的脖颈,清欢猛然用力,脚下踢上穆云琛的膝弯,让他猝不及防的跪了下来,手上长鞭拉拽直将他吃痛之下拉的后仰,而后狠狠的向后拖拽。
“我说呢,被人弄身都不肯服一句软的穆九公子,怎么会忽然乖乖的听起话来,原是打着逃跑的主意!穆云琛,你敢骗我,我看你是活腻味了!”
穆云琛被她甩在一人粗的朱红大柱上,鞭子将他勒的窒息,但他此刻却满眼倔强,恨声道:“宇文清欢,你卑鄙至极,用药将我绑架至此,但你所言对极,若不是打着逃离的主意,我穆云琛便是一句软话都不会说给你听!你有什么手段尽管使来,我便是被你折磨死也绝不服从于你!”
清欢掐着他颀长的脖颈倾身而上,狠厉道:“好啊,那就看看你穆九能硬到什么地步!”
清欢刚要用“碎梦”长鞭招呼穆云琛,忽听帘幔外兮姌禀道:“家主,英国公夫人带着三公子元林鑫拜见家主,已经到正厅外了。”
“去请进来。”清欢等的就是他们,如今来了自然要去会会。
她眼中戾气稍减,但仍旧警告意味强烈的看着穆云琛,而后话不多说就解了他的发带反手将他双腕绑在腰后,又抽出丝帕堵住他斥责自己的嘴,强硬的拖着他走到墙边的东都行春图金帛推光漆大柜前,将他整个人塞了进去。
临走时清欢对穆云琛冷冷道:“在这给我等着,办完正事回来收拾你!还有,柜子不隔声,别给我出声坏事,不然我不保证还能留下你这条命!”
清欢整理好衣裳从蚩尤大战图通顶彩绘黑漆大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恰听到堂中元林鑫有些不耐的说道:“娘啊,她怎么还不来,您可是英国公夫人,咱们元氏门阀的女主,先头他家宇文皇后见了您也要给足了颜面,她年纪轻轻的白晾着您,这什么意思?!叫咱们在这里坐着看他家这破画吗?这画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也拿出来挂!”
“这画上画的是中华先祖黄帝、炎帝率军攻打九黎首领蚩尤的阪泉大战。当年蚩尤乃是西南部落第一首领,若不是击败了他,炎帝和黄帝便要与中原之主失之交臂。”
清欢缓步走到屏风前的主位上,负手道:“元三公子总该听说过,当年我宇文家追随高祖皇帝四处征战,屏南之役中,咱们鲜卑族的西北军在关键时刻落败,是我宇文家率军千里驰援打败了西南起兵的苗人,奠定屏南之役的胜利,而后又一路追击镇压西南边疆的六诏军队,□□嘉我宇文先祖战功,天下初定后特命当时一百二十名名家工匠联合做这幅《蚩尤大战》巨屏赏赐宇文家,象征着宇文家骁勇忠诚,追随大魏□□皇帝平定西南,奠定九州统一的功勋。”
元林鑫被清欢打了,到现在还要小厮扶着才能走动,刚才进来没见到人就发发牢骚,没想到真被清欢听去了,此时见了她不禁有些发憷。他靠着小厮退后几步草率的行了个礼,低声道:“宇文家主。”
清欢凉凉的瞟他一眼道:“三公子不愧是西北军元氏门阀的子孙,身体恢复的挺快啊,不过两日时间就能登我家的门了。”
第10章 元林鑫作大死
清欢起头先把当年西北军战败、宇文家救场的事拿出来说了,而今又咬着重音说元林鑫是西北军门阀的后人,分明就是在明里暗里的讽刺元家打仗不行后辈怂包,可是元林鑫听得出却不敢反驳,只是偷眼瞄着一旁的英国公夫人。
英国公夫人裴氏三十五六岁,身着秋湘色杭稠长衣,外罩海棠连福比甲大褂,下衬松绿白云鹤精绣马面裙,仪态得体雍容,张口说话也是温和礼貌:“宇文家主,多日不见了,今日登门拜访,打扰了。”
裴氏是英国公的填房夫人,元林鑫的母亲,因四大门阀的嫡系皆有世袭罔替的爵位,故而通常称几位家住便只称爵位。清欢家自然也是有的,只不过朝廷没有女子袭公侯爵位的规矩,是以这爵位并不在清欢身上,况且她生来便是郡主,在大魏朝位等郡王、国公,并不差其他家主什么。
“英国公夫人客气,不知夫人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有功夫到晚辈这里来了。”清欢拿出家主招牌式的牌面笑容,做了个请的动作,自己便随意的坐在主位上,准备与裴氏摆起龙门阵。
裴氏落座后狭长的眼睛就看向了一旁的儿子,一改对清欢的端庄礼貌,脸色一变朝元林鑫斥道:“不长进的东西,还不过来给宇文家主赔罪!”
元林鑫早知今日来是为了什么,此时尽管不大情愿却还是在小厮的搀扶下老老实实的朝清欢行了躬身大礼,嘴上背书似的道:“前日林鑫不知内情,错拿了家主的人,冲撞了家主,回去父亲母亲已经教训过了,今日登门特来请罪。宇文家主在上,请饶过林鑫这一回,受林鑫一拜。”
裴氏纵然对儿子的一番“背书式道歉”不满意但见清欢听了儿子道歉立刻皱起眉尖便更有些着急,温声笑道:“宇文家主,之前鑫儿得罪了你,只是嘴上说请你原谅定然不合适,我与公爷还准备了些赔罪的礼单,你瞧瞧可还满意。”
清欢今日可算是开了眼界了,她以为自己把元林鑫好一顿收拾,这货回去告了状,就算英国公和裴夫人不来找她退婚至少也该上门讨个说法,可英国公这两口子为了日后吞掉宇文家,还真的连脸都不要了!她宇文清欢在外面跟他家三儿子抢男姘|头,给他家的嫡长子戴绿帽子,他们不但认了还让老三低声下气的给她道歉,道什么歉,说白了难道是不该让三儿子抢嫂子的男宠,活该让他哥哥难堪?清欢都忍不住要为元林鑫叫屈了。
清欢心里鄙夷,从兮姌手上接过裴氏的礼单,看也没看就丢在了桌上,冷笑道:“夫人,令郎可是被我那顿鞭子打得不轻,到现在不要人扶着,连路都走不利索,都这样了你还让他给我赔罪,英国公的心可够大的,我还以为夫人今儿来是对我兴师问罪来了。”
裴氏的城府自然比元林鑫深得多,面上一点不见急躁,淡笑道:“可不是嘛,国公爷为人你是知道的,最不肯偏私,林鑫做得那起子事别说你打他一顿,就是你打断他一条腿也是该。当年国公爷和念家主定下两家的秦晋好事便是希望咱们两家如一家人般亲厚,莫说是林鑫真有错,就算不是他的错,来跟未来的嫂子陪个不是低个头又有什么的。清娘,咱们日后都是一家人,你说是不是?”
裴氏说别的还罢了,顶多就是恶心点,可一声闺中名“清娘”,喊得清欢简直要吐了。
清欢笑出了声,看着裴氏道:“夫人,这里是宇文家的正厅,这里没有和您一家人的清娘,只有断得清是非黑白的宇文家主!三公子是有错,可这错不该对我认,该对那倒霉催的穆云琛认!但是夫人方才的一句话确实说的对极了,你家三郎就算没错,硬给我道个歉又怎么样呢,只要两家的婚约不受影响就好。但你可知您儿子心里有多憋屈么,还有,您知道穆云琛心里有多恨吗!”
清欢说完闲闲看向元林鑫道:“三公子,你就在这里把咱们的事来龙去脉的讲清楚,说的分分明明,告诉夫人我在丹阳公主府是怎么见到你的,我又为什么要打你,一个细节都别落下,当然你也可以不说,但是今日你要不说我就使钱让全城说书的来说,倒是看看咱们两家,谁更没脸!”
裴夫人连忙婉声劝道:“清欢,这是干什么呢,这话……”
“这话怎么好意思说出口是不是?!”清欢瞪眼道,“没关系,这是在我宇文家,保证一个字都传不出去。但他如果不说就由我来说,只是我现在说了,后面夫人就该想办法怎么堵住全城谣言保住了你们英国公府和定边将军的名誉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