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对闻玉的笑不为所动, 她抬起寒凉的桃花眸, 语气轻缓满含深意:“圣上的话似乎意有所指, 臣听不明白。”
闻玉打开坠着紫晶流苏扇坠的折扇悠悠道:“朕只是不喜家主虚与委蛇跟朕张口闭口的场面话。说起来还是当年的宇文家主好,对朕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就算话再不入耳,朕听着也踏实。”
闻玉说罢一摆长袖,打开手臂端起跪地小太监呈上的茶盏,虚着盖杯道:“家主不是不想嫁人,是没法嫁人啊,家主嫁了人那二十万西南军该跟谁的姓呢?这么大一块肥肉,谁不想咬一口?就算当初娶家主是为真心,可时日久了谁又不想染指军权,就算是朕也会天天惦记着。”
清欢面无表情的说:“西南军虽为宇文家掌控,但自然是姓李,自然听命于圣上。”
闻玉薄唇含笑,看向一旁不动声色的穆云琛道:“穆相你看,宇文家主还是不肯跟朕说实话呢。要是西南军真的愿意听命于朕,当初家主又怎么会选择让他们为三哥所用?幸而朕运气好身边有算无遗策的穆相,不然只怕朕这会儿坟头的草都及腰高了。”
他说着放下茶盏轻扇名家泼墨的山水折扇,唇角微勾:“也是,听说当年三哥承诺登位后迎家主入主正宫为后,许了我大魏的半壁江山给家主,也难怪家主会心动。不过,家主选的也草率了些,当初怎么就没问问朕呢,想做皇后,朕也可以满足你啊,何必非要站三哥的队。”
闻玉半真半假的笑着,君心似海让人参不透真意。
清欢亦知今时的闻玉不再是往日那风流快意疏狂不羁的逍遥皇子了,他同他的父亲一样多疑善变,除此之外还有那么一丝自暴自弃发泄似的的阴阳怪气。
清欢懒得猜他心思,冷冷一笑道:“圣上只是道听途说,当初我助谁不过是觉得谁更适合做上皇位罢了。”
闻玉一副从善如流的样子,点头道:“家主说得对,三哥比朕适合,所以家主现在鸡飞蛋打,手握兵权的皇后没做成,恐怕还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闻玉本就生性痴狂,而今提起旧账,想到因李成岚谋划刺杀而死于非命的韩江雪心中便恨意翻涌,迁怒清欢的话益发刀刀见血。
清欢蹙眉,她来京城本是为了退一步换宇文家重返京城,不为再次接近权力中心只为让体弱多病的灵俏远离西南瘴疠之地,但如今见闻玉步步紧逼的架势,她亦不是吃亏的主,怕是三句之内就要拂袖而去。
这时反倒是一旁一言不发神色平和的穆云琛穆拢袖上前,平声道:“圣上,宇文家主即来,午宴也该入席了。”
闻玉这才扣紧手指,从一腔执着的恨意中清醒过来,起身掩饰道:“哦,对,朕都忘了,那就入席吧。来人,将席面摆到此处,再传舞乐司前来助兴。”
闻玉一声令下早在外面等候的宫女宦官纷纷捧着金杯银盏香炙佳肴而入,不多时舞乐司的伶人也抱着乐器而来,宦官趁势呈上折子戏本让闻玉点戏。
闻玉打开明黄的戏本看了看,别有深意的含笑望向清欢道:“朕看《空欢喜》和《计不成》都合适,不知点哪出好呢,宇文家主?”
闻玉分明是在讽刺清欢当初押宝李成岚失败,大计不成白白一场空欢喜。
清欢嗤笑一声,正欲反唇相讥,却听身旁就坐的穆云琛肩背如松气度沉稳的用定然语气道:“那便唱一出《喜相逢》吧。”
只一句话他说的清淡却不容置喙,那从容镇定的气势便是闻玉也有所不及,难怪宫中之人都对他又敬又畏言听计从。
闻玉眉心微蹙,丹凤眼含着嗔怪不满的看向穆云琛。
穆云琛微微垂下水杏眸好似没有感到闻玉不悦又愠怒的目光,他对呈戏本的宦官平声道:“先前圣上说要排《长恨歌》,那便先唱《喜相逢》再唱《长生殿》。”
两出戏,都是生离死别之后黄泉碧落再相见,成全了一对有情人。
当然也可以理解为宇文家与皇室六年之后再言和,只是闻玉无论哪种解释都不及多想,因为都不是他想要的含义。
如果方才穆云琛状似为了解开君臣胶着点了《喜相逢》是无心之失,那么在闻玉向他投去不满目光后他又点《长生殿》,那就是真的不按他这个奉天皇帝的意思办事了。
闻玉今日思念韩江雪本就心情极差,如此一来火气压都压不住,豁然起身将象牙筷向黄花梨木长案一摔。
屋里的宦官宫女立刻乌泱泱跪了一地,穆云琛却镇定自若的坐在案前,抬手夹了一筷乳瓜含入口中细嚼慢咽,仿佛对闻玉的怒火视而不见。
闻玉愤然的目光聚在穆云琛身上,他隐怒道:“朕请宇文家主前来的意思穆相想必都明白的很,而今朕想起还有些事要处理,就由穆相代朕招待宇文家主罢了!”
闻玉说完一撩明黄绣盘龙的衣摆便大步离开。
“圣上!”
清欢见闻玉离席立即起身拢袖道:“臣此番上京乃是真心向圣上表达诚意,还望圣上明鉴!”
闻玉的余光瞟向清欢,冷哼一声道:“可朕心里没底啊。家主当年能为了宇文家不因姻亲被元氏蚕食而捅自己一刀算计元林川退婚,那现在——朕看家主是越发沉稳老练了,朕怕家主而今不必捅自己,捅朕一刀可该怎么办呢?”
他说完负手厉声道:“至于家主诚不诚意,与穆相谈便是!朕不奉陪了!”
话说到这份上穆云琛终于起身行了恭送天子的礼节,而后他又坐回去没事人一般宣布开戏。
喜庆的鼓点声中,清欢端坐在席位上讥讽道:“朝中有人说穆相大权独揽目无天子,我原是不信的,可今日真是开了眼。”
穆云琛看着戏台上,神情平淡的说道:“我与圣上自有相处之道,只要事办成了圣上自然心中自然有数。”
“办事?”清欢没好气的觑了穆云琛一眼,微扬下颌将小酒盅内的清酒一饮而尽,啪的一声放在桌上冷声含怒道:“我却不知穆相何故为点戏多此一举,坏我正事!”
且不说闻玉今日根本无心谈事满是找茬之心,这正事是怎么都谈不下去。更重要的是,他不这么做,难不成要看着别人当着他的面欺负清欢吗?
那自然是不行,就算是皇帝也不行。他一路双手染血机关算尽,走到这一步本就是为了让清欢不再受半点委屈。
穆云琛对清欢的倒打一耙无奈一笑,分明是为了护着她不惜坐实了自己专权跋扈的弄臣之名,连身为皇帝的闻玉都得罪了,她却非要一个不高兴就编排他,果真和当初一模一样,只要他们在一起,不论对错,都是他错。
当初他错,他就得哄。而今,大抵亦是如此。
穆云琛提起粉彩酒壶为清欢添了一杯酒,水杏眸中含了星子的光亮,望着清欢气鼓鼓的侧脸温和浅笑道:“郡主所言甚是,消消气,是我的错。”
清欢这一中午一进门就被闻玉横挑鼻子竖挑眼,也不知他一个城府日深的皇帝哪来那么多说发就发的邪火,她本也不是个好脾气,忍了又忍才没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憋了一肚子不爽,眼下总算是顺气了。
虽然这口气顺的有些莫名,但她绝对不会承认是因为穆云琛低头示弱的缘故。
“古人言‘桃花流水鳜鱼肥’,如今的季节正是吃鳜鱼的好时候,家主尝尝。”
穆云琛将自己案上的鳜鱼剔去大刺放入洁净的小瓷盘中,然后旁若无人的侧身将瓷盘放在清欢面前。
清欢理也不理,夹了自己案上的藤椒玉带鸡来吃。
穆云琛看着她进食,见清欢没事人一般吃掉了那口奇辣的菜,眉梢微挑道:“郡主从前不耐食辣,怎会……”
“西南地僻潮湿,多毒雾瘴气,不吃辣如何挡得住湿寒入体,大惊小怪。”
清欢说的不以为意,穆云琛听了心中却猛地一沉。
清欢与他朝夕相处时曾在用膳时说辣是一种痛感,她不耐那种入口的疼法,所以极其讨厌吃辣。
可是如今她已能面不改色的吃下藤椒,可她吃不是因为爱吃而是下意识的举动,为了抵挡西南的潮湿瘴气,可见她当初该是有多不习惯那里的生活,那蛮荒之地又怎能让她一个娇生惯养长在京城的尊贵郡主适应。
清欢曾落入冰湖,身体畏惧湿寒,她被迫离京后在那里必定是吃了很多苦。
穆云琛心头涩然一片,再也无法维持温和的笑容。
这顿饭吃到后来更显沉闷,穆云琛心中藏事不再开口,清欢更不会主动跟他说话,至于正事更是一句没谈。
出宫时,穆云琛几步跟上清欢道:“郡主现今住在京郊的别院安澜园,路途上还是有些远,我送郡主回去。”
“不必。”清欢想也没想一口回绝转身就走。
穆云琛现在满心都在想如何补偿清欢,见清欢对他态度生冷,不禁有些着急,伸手拉住清欢的衣袖不想她离开:“郡主,我……”
清欢极不待见的甩开了穆云琛,她嫌弃的看了他一眼傲然道:“不劳穆相相送,还请穆相往后也注意身份,不要逾矩。”
穆云琛有口难开,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五味陈杂的感觉,一时间忘记当初自己定下要逼迫清欢就范的主意,赶上去就恳求道:“我若有不到之处郡主只管说出来,还请郡主明示为何要这般待我,可是因我当年……”
“对!我就是恨你!”
清欢忽然转过身,愤恨的瞪着穆云琛道,“你问我为什么,呵,穆云琛,有些事即便你知道了,即便你用后面所有的时间来补偿也是于事无补!你……”
清欢话未说完,穆云琛便见神色异样的兮姌走了上来,在清欢耳边轻声道:“家主出事了,昆明急信,灵巧小姐不见了!”
第93章 抢女儿
“什么!怎么可能不见!”
清欢高傲美艳的脸忽然花容失色, 震惊与慌乱在她的桃花眸中显而易见, 即使是现在的她都没有办法隐藏。
穆云琛眼眸虚眯,他虽然听不到兮姌的话, 但从清欢逐渐发白的面色和难以自持的慌张中大概也看出了端倪。
这个时候发现她的灵俏不见了吗, 那还真是巧了。
穆云琛原本打算将灵俏握在手上重新建立与清欢的关系,逼迫清欢与他拉近关系再慢慢让她看清他的心意。
但是今日一席宫宴他满心都是对清欢的疼惜和愧疚, 哪里还得到之前的计划,几乎是脱口说道:“郡主是不是在找……”
“闭嘴!穆云琛, 我现在没有时间跟你啰嗦!”
得知灵俏在千里之外的家中消失不见, 清欢便猜测此事必有人为, 她一时间心神大乱暴躁异常, 眼下什么都不想听只想立刻揪出背后之人找到灵俏。
穆云琛知她心急, 他也打算如实相告,只是看清欢现今的状态他不能一句话直说, 不然清欢怕是更不肯原谅他听他解释了。
于是穆云琛委婉道:“郡主不要误会,若有需要分忧之处, 我愿为郡主……”
“不必。”
清欢冷冷的说完眼中已聚集了明显的愤怒和恨意, 她联想起今日闻玉的表现和他的目的, 只觉此事跟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李闻玉!”清欢低声咬牙道,“下作!”
她看也不看穆云琛直接对兮姌道:“传信昆明掘地三尺的搜索, 另外去祁郡王府让郡王妃派人在京城暗中打探。”
清欢离开京城已有六年,历经两朝后她在京中的情报网几近覆灭, 如今的京城不是她的地盘, 要做事多有掣肘。况且作为她跟朝廷谈判的一张底牌, 继承人灵俏的消失不见不宜让更多人知道,她能信得过的人唯有段晓乐等几个。
清欢又想了想道:“等等,若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多半灵俏已被带离西南,想要尽快入京唯有北上走驰道经过太原西北军的驻扎之地。兮姌,去安排,我要亲自见元林川,立刻。”
她说完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有给穆云琛,掀帘上轿就吩咐离开内宫。
穆云琛站在原地手指紧握紧握成拳,殷唇抿起,水杏眸中尽是阴鸷之色。
跟在穆云琛身后的侍卫首领阮秦看一眼清欢远去的轿子,在穆云琛身旁低声道:“宇文家主甚是着急,大人不打算告诉宇文家主灵俏小姐的下落?”
“让她自己找去!”穆云琛愤然转身。
看来他是对她千依百顺让她太过骄傲,让她宁愿舍近求远去找元林川帮忙都不来找他!
好啊,他倒要看看她什么时候上门来求他!
几日之后穆云琛在宅子里抱着灵俏散步,五月中旬花圃中的大樱桃树结了果子,穆云琛经过的时候怀里的灵俏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红红的樱桃看。
这几天穆云琛四处到来不少稀奇的玩偶玩具,变着花样哄灵俏喝药,灵俏天天住在他的耳室对他益发熟悉起来,从最初的警惕害怕到现在带着几分娇气的亲昵,穆云琛明显感觉到比起旁人灵俏要更喜欢他一些。
让穆云琛不解的是灵俏似乎对有些危险分外敏感,远远超出了常人。
前几天,有一次他带灵俏到小厨房去挑选刚做好的点心,走到门口时喜欢吃甜食的灵俏忽然抓着他的衣襟下摆往外拉,怎么哄都不肯进门。因她不说话穆云琛也不清楚灵俏的用意,只是她泛白的小脸和恐惧的眼神让他担忧,只得作罢。离开小厨院落的时候穆云琛忽听哗啦一声巨响,竟然是小厨的门梁被白蚁蛀空倾倒下来,若是刚才他带着灵俏进去保不齐就要因为这小规模的坍塌受点伤。
穆云琛因为这件事专程问灵俏是不是有特别的感觉,灵俏只是摇头,一句话都不说。
一句话都不说。
若是灵巧刚来的时候她认生害怕不肯跟人说话便罢了,可现如今她不高兴的时候甚至会嘟着小嘴不理穆云琛,可见已经对他放下了戒心建立了信任,但就算是这样灵俏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
穆云琛心中总是有些不好的感觉,请过京城最好的大夫,宫中最好的御医,看过之后都说灵俏的喉舌发声之处并无不足,并且就连灵俏的眼睛他们也说并无异常。
这么一说,连穆云琛都要怀疑那天晚上看到灵俏的蓝眸是不是他的错觉了。再者既然大夫没有看出结果,他也只好暂时认为灵俏不爱说话,想着什么时候清欢打上门来他便直接问她好了。
穆云琛出神的想着这些事,怀里的灵俏却跃跃欲试的用力拉住他的衣袖,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盯着树上的红樱桃,小手一指,想要的意思再明显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