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映听说先生要来,顿时有些无措,下意识就要躲开,可是大伯父和三伯父虎视眈眈,她又不想留下爹娘受委屈,扭捏不走的功夫,谢九桢已被带到正厅了。
他一身素淡白衣,衣摆上用黑线绣着竹纹,说不出的恬淡雅致,忠礼二人都是急忙行礼,对谢九桢不敢嚣张。
而那张公公就落后几步才到。
晏道成劝不回女儿,正着急,看人过来了,先是问礼,两位都是他得罪不得的,却不知怎么的,就先问了谢九桢:“定陵侯来此所为何事?”
谢九桢自己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理了理衣袖,抬头看了晏映一眼。
晏映浑身一惊,只觉得背后汗都出来了,她竟然下意识走到谢九桢身前,为他倒了一杯茶,然后双手奉上前去:“先生请用。”
谢九桢做了晏映三年老师,此礼不重,合该如此,只是两人师生关系只有晏家人自己知道,那两个却不知,所以一头雾水。
谢九桢看了看茶水,都已经冷了。
他却淡淡“嗯”了一声,接过来,当着所有人面喝了下去。晏道成眼皮跳了跳,还记得那天他来的时候,桌上摆的茶可一口没动。
“很好,礼仪不废。”谢九桢喝完,不忘点评一下。
晏映只觉得松一口气,得了先生夸赞,心中竟然有些欣喜。
晏道忠看了看自己三弟,心想,这人难不成是给侄女撑腰的?可他一个外人,有何立场撑腰?
正想着,谢九桢已放下茶杯,抬头看向晏道成,回应他之前问的那句话:“那天的事,我改变主意了。”
晏道成定在那处,一时没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之后,眼中浮现狂喜,他向前一步,焦急问道:“当真?”
谢九桢神色不变,也不顾旁人脸色,就这样云淡风轻地说出来:“我无六亲,家中无人做主,求亲的事只好自己来做,你不会怪罪吧?”
又看向晏映:“那日多有得罪,虽是情非得已,但到底让你名声有损,谢某愿意负责。”
他没抬自己的身份,就说了“谢某”。
众人都有些不敢相信,纷纷瞠目结舌,晏映却觉得脑中空白,身子微微一晃,似羽化而登仙。
晏晚扶住她。
“这?”晏道礼眨眨眼,心里有一万个问题,可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是上前,劝阻道:“大人也不必如此吧!”
人又不是他掳的,清白也不是他污的,他有何理由负责?
晏道成直想把他三哥嘴给撕去。
这时候,那个被晾了很久的张公公突然咳了咳,晏道成怕谢九桢反悔,赶紧上前去,想要把这个话题岔过,忙问:“公公又是什么事?”
张公公拿着拂尘,细眼瞥了瞥周遭,语气甚是高高在上:“太傅大人既然亲口说了,倒是显得我有些多余。”
晏道成一怔:“何解?”
张公公突然正了正脸色,高声道:“传太后懿旨,晏氏女郎晏映,品貌佼然,性情淑珍,特赐良缘,配于定陵侯,择日完婚。”
众人又是一震,晏道礼几乎脱口而出:“怎可能!”
张公公回身看了他一眼,眼中暗沉:“晏三爷,慎言。”
晏道忠抓住三弟的胳膊,示意他别再说话,心中却思量起来,这赐婚懿旨下的不明不白,任是谁都不会觉得这是一桩好姻缘。别说他侄女清白有失,就是干干净净,身份地位都绝配不上谢九桢。
可谢九桢偏偏就答应了!
他下意识看了看晏映,这个侄女在平阳出生,晏老太爷丧礼上,她长了疹子一直白纱覆面,所以即便是他们也没见过她的容貌,现在细细看去,竟然觉得熟悉……
他忽然一惊,抓着三弟的手也收紧,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惊世骇俗,自己也不敢相信。
可是不管怎么说,倘若真让晏映嫁了定陵侯,五弟的身份肯定跟着水涨船高,他就万万压不住了!现在有太后懿旨,他也没办法再拿戒律堂来压,家法,哪大得过太后懿旨?
晏道成那边已经给了张公公赏钱,开始送客了,应付走张公公,他又看向自己的大哥和三哥。
晏道忠收起眼中寒意,忽然笑了笑:“既然太后都这么说了,侯爷也亲自来求亲,戒律堂的事就算了,为兄在这里也恭贺五弟。”
晏道成讪笑一声,眼里都是讥讽,他说什么来着?规矩只是管束无力还手之人的,欲强则弱,大哥前后两幅面孔,看得他甚是恶心,顿时也不欲多说,转身大手一挥:“送客!”
晏道忠脸色一变,却碍于谢九桢在这,只得咽下这口气,带着三弟和戒律堂的人离开。
正厅终于清冷下去,谢九桢也已将茶杯中的冷茶喝完,晏映像是没有感情的木头一样,机械地走过去,又给他续上一杯茶。
“婚期怎么定?”谢九桢忽然一问,竟吓得晏映手上一哆嗦,壶嘴的茶洒到桌上,她自知失态,暗骂自己一句,趁人不在意,用袖子将茶渍擦去。
晏道成哪成想谢九桢会单刀直入这么快,赶紧上前:“不急不急,三书六礼要慢慢来,何况映儿有孝在身,除服就要十一月了,婚期怎么也要定在那之后。”
晏映还没从这件事上回过神来,现下终于相信先生不是在说笑,心中犹有不解,就直接问了出来:“先生为何要娶我?”
谢九桢看她。
“你可还有另一条路走?”
这话不无讽刺,却不是晏映想听到的答案。
“先生只是为救我?”
谢九桢停了片刻,垂下眼去,声音如晨钟厚重:“讲《谏逐客书》时,堂上之人都侧耳倾听,唯原随舟频频起身,不时高谈阔论,直抒胸臆,那时,我说过什么?”
晏映一顿,细眉紧了紧,似是努力回想,继而眼中一亮,却又萎靡下去,她作了男儿礼,躬身道:“先生说,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
“明白了?”谢九桢抬眼。
晏映拱了拱手:“学生谨遵先生教诲。”
两人这一问一答,竟看得几人目瞪口呆,眼下哪是快言亲事的两个人该有的谈话,这分明是家里请了西席,师徒二人的对答。
但是竟然很和谐。
谢九桢点了点头,再没话说。
古语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晏映拿他还当先生,三年里刻进骨头的尊敬自然一时难以更改,而且刚才先生的话也让她听出别的意思,心里莫名有一股失落,她便退到一旁,缄默不语。
晏道成看女儿魂不守舍的模样,转身看了看舒氏:“菀娘,你先带着她们下去吧,我有话要跟谢大……谢九桢说。”
他说着一顿,又急忙尴尬地改口,眼下两府就要结亲,他快要成为谢九桢的岳父了,还一口一个谢大人怎么能行?
舒氏若有所思地带着两个女儿下去了,人都走后,晏道成只觉心头火燎,脚底像踩着针板一样,他咳嗽一声,给自己打气,然后看着谢九桢道:“不管怎么说,今日还是谢谢你了。”
“帮了我们家一个大忙,不然映儿真的要被戒律堂的人带走。”
谢九桢突然抬头看他,眼中似有深意:“若我不来,你当如何?”
两人身份虽然已有转变,可谢九桢对他的态度还是没有丝毫转变,这让晏道成心中十分不满,不满归不满,他也确实没东西可压得住他。
“只能跟宗族断绝关系了。”他道。
断绝关系,就是被革出族谱,逐出家门,此后就是个无祖无宗的人,世家公卿里这等惩罚都是除死之外最严重的,毕竟成为庶民,一切都就不一样了。
谢九桢笑了笑:“你倒是很有魄力。”
晏道成听出一丝嘲讽来,眉头微微皱了皱,不过说得再多,现在好在有他出面,映儿不至于落到宗族手里,他心中还是感激他的。
“小女自出生以来,就被家里人捧在手心里宠坏了,多少有些娇纵顽劣,还望你多担待。”这句话是出自真心,晏道成朝他弯了弯身,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怅然失落。
映儿的婚事实在不算好,他有些愧疚,又很舍不得。
谢九桢受了这礼,然后站起身,不置一言,开始向外走。
“晏家,你还是会断绝关系的。”
行至远处,他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让晏道成着实怔在那处,回不过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失忆前面也有好多糖,大家不要慌,说了是个可可爱爱的小甜文,最虐的地方也不会虐到哪里去的,不要被文案吓到呀!
本作者在此保证,男女主只有彼此,身心皆是!
希望多来点反馈,怎么感觉谢九桢大家呼声不高啊,这样后面出现修罗场时我很担心谢大人的处境(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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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美人惑。
晏映绮绣阁后就发怔走神,别人说什么都好像没听到一般,俨然已是个呆愣的傻子,晏晚了解她的心思,脸上浮现出神神秘秘的笑,把母亲“请走”,丫鬟赶出去,将门一关,挨着她坐到旁边,把她的手拽过来放到桌上。
“都流血了,你忍忍,我给你上药。”晏晚说着,一边给她抹药膏。这是晏映在竹帘后偷听时伤了手,虽然伤口不深,但应该还是很疼,可是她在这上药,那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处理好伤口,晏晚给她倒了一杯水,兀自说着:“本想让你扮得可怜些,想着这样大伯父和三伯父能放你一马,却没想到他们这么不讲情面!”
说到这里,晏晚愤怒地拍了下桌子,连桌上杯里的水都抖三抖,那人却仍然没有反应,甚至一眼都没往她这瞟。
“还好有谢大人,大人真是好手段,闷声不吭求来了太后懿旨,这下外人再想背地里议论可不敢说了!”
晏映急忙转过头来看她:“阿姐觉得这懿旨是先生求来的吗?”
晏晚抿着唇角笑笑,就知道一提到谢大人她会有反应,果不其然。之前还只是心底里有猜测,不敢肯定,现在她可以直接断言,自己这个小妹对谢大人绝对是特别的。
“不管是不是谢大人求的,总之你逃过一劫,接下来只等父亲去查到底是谁害你就好了,其他的全不用管。”
晏晚刚刚见了那谢九桢一面,心里顶满意,看着就觉得他是个风清朗正的君子,况且还是帝师,倘若德不配位,是不会做得这么高的。
晏映眼里却有犹豫:“先生做事总有他的理由,可是……”
“可是什么?”
那时在正厅,晏映敬茶,问他为何要娶自己,是不是只为了救自己,先生却叫她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问的事别问,想来那个“真相”绝对不是她想听到的答案了。
事实是这样最好,先生的身份地位可保她不受妄议蜚语,她哪里可以挑剔。
晏映想清楚了,心里安慰自己,对阿姐摇了摇头:“没什么,也许是我想多。而且……我一直敬他是授业恩师,现在突然……”
晏映说着有些羞涩,脸颊也红了:“我还不太习惯——”
“你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我,映儿,你其实是喜欢他的,对吗?”晏晚眼神狡黠,看她不住闪躲也不肯放过她,一定要她直面这个问题。
晏映哪会想到阿姐这么难缠,忽然被问了这么直白的问题,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可是待她平静平静心情细细想时,嘴边绵浅的笑却隐而不见。
“我不止是喜欢他……”
不止是喜欢,还很敬畏,很尊重。心里更深角落里的,是她很难准确言说的一种情感,像是心疼。
就像那次在翠松堂后院的梅树旁,银雪覆顶,漫天鹅毛,他身披狐裘站在风雪里,只一个背影伫立,明明身正骨直,却享无边孤独。
晏映看了很久,发觉他肩膀在震颤。
那一刻她心里像是被无数根针细密扎过一般,她想不出永远沉稳自若握瑾怀瑜的先生会有某个时刻,背着人在角落里哭泣。
当他红着眼睛露出跟他不相匹配的嗜杀神色回过头来时,晏映吓得一怔,然后落荒而逃。
“我不止是喜欢他,”晏映多了些坚定,重复一遍这句话,说得比之前有底气,她看了看自己阿姐,“我对先生更多的是好奇,虽然我知道那很危险。”
晏晚没想到天真烂漫的小妹也有心思这般深沉的时候,洛都进学三年,让她脱胎换骨,她觉得这里多少一定有那个谢大人的功劳。
她宠溺地揉了揉晏映脑袋瓜顶:“笨蛋,好奇就是动心的开始啊!”
“你要努力呀!”
宫里发生的事总是一有任何风吹草动就会人尽皆知,太后颁发的懿旨也很快就传遍了洛都,几乎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
晏五爷远离京城多年,一无地位二无人脉,就算脱胎于六大世家之一的晏氏,这样的身份也不该配上定陵侯才是。
可是又有人背地里议论,说谢九桢贫寒出身,靠着救先帝一命才有今日的权位,实则真若论起来,谢九桢的身世一点也配不上晏氏。
可这话到底只敢偷偷在心里说。
第二日大夫又来复诊,见晏映都已经能下地了,便让他们都放心,就等额头上的伤痊愈。
那伤口也不深,并不会留下疤痕,结果大夫刚走后不久,晏府管事就癫癫跑去给绮绣阁送东西,晏映拿到精美玉盒里的伤药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是定陵侯托人送过来的,是极品伤药紫菁玉蓉膏,送药的人说二小姐额头和手上的伤用这个抹抹,不出几日就能好了,也不会留疤!”管事圆脸满是喜气,似乎是觉得二小姐被未来夫君如此看重也跟着与有荣焉。
晏晚从后面走过来,眼里有惊奇:“竟连手上的伤也发现了,谢大人很有心啊!”
晏映听出阿姐调侃的语气,默默将伤药收起,想着应该是她给先生奉茶时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