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映哪知道太后这是冲着她来的,还以为她是朝张公公发怒,至于晚来,似乎也是因为自己在路上耽搁了,害得张公公被太后这么训斥,晏映心头还有些过意不去。
这么一折中,对张公公阴阳怪气说话声的讨厌就和心头的歉意抵消了。
晏映扒着谢九桢手臂,同情地看了张之先一眼。
张之先也是后怕啊,那盏热茶几乎是擦着他的脸边儿洒过去的。
“亦清,你……你怎么过来了?”姚妙莲下意识出声询问,上前行了一步,怒不可遏的神情一下转为错愕,再变成慌张无措的担忧和懊悔。
那脸变得,也太快了!
不过晏映还不止惊叹太后变脸快,那人一说话,晏映眉头立刻挑了挑,捕捉到了让她好奇心顿起的词——那声“亦清”,叫得可真缠绵。
碧落平时跟她说些从前的事情,可是专门没提太后这茬,为的就是两人别再因为之前误会生出嫌隙,所以晏映不知道太后喜欢谢九桢。
晏映躲在谢九桢身后,神色千奇百怪,挤眉弄眼,饶是她不相信先生会做出这等事,可风韵犹存的太后娘娘唤他的名字时,满腔爱意昭然若揭,让她不得不猜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太后跟先生……
噗,太后竟然跟先生!
晏映拱着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笑声。
谢九桢整理衣袖,向上面的人弯了弯身,只是那弧度,也瞧不出有多恭敬,声音更是冷硬阴寒:“微臣……参见太后娘娘。”
见着皇室之人,别管三七二十一,先见礼才对,晏映一看先生行礼了,也赶忙松开他衣服,慢半拍地站到旁边躬身:“臣妇参见太后娘娘。”
她身份是太傅夫人,自然要自称“臣妇”,可这话听在姚妙莲耳朵里就像在炫耀,心口马上堵了一口气,因谢九桢出现而慌乱的心情一下消失不见,她冷起脸,也不喊平身,将长袖向后一甩:“哀家并未召见谢卿,你来得不是时候。”
女人啊,变脸比翻书快,心肠狠下来,跟男人比也是不遑多让的,听到姚妙莲冷冽的声音,晏映忍不住腹诽。
莫非是两人情投意合两厢情愿,结果太后为了自己的地位抛弃了先生,心中喜欢却要刻意压制,相爱之人不能相守才会如此吗?忍不住关切,又要故意伪装冷漠无情的样子,让先生死心?
这么虐恋情深呢吗?
晏映想着正起劲,忽然就想起之前在竹林里,谢九桢抱着她说的情话,什么离不开她,让她别走,一辈子陪着他,多么温柔动听,多么含情脉脉,结果现在是怎么回事!
晏映急了,偏头狠狠瞪了谢九桢一眼——这个三心二意的负心小人!
“微臣有事启奏。”谢九桢沉声回了一句。
他注意到晏映的视线了,但是没有理会,也没法理会。
姚妙莲隐隐眯了眯眼,看了看两人,回身坐到凤座上:“赐座。”
张公公命人搬来两把椅子,姚妙莲的脸色更黑了,她说赐座是给谢九桢赐座,可没想让晏映这么舒服的,可是眼见着张之先都安排好了,她再出声,就显得太过于善妒小气。
实是没必要。
两人坐下,姚妙莲这才问:“谢卿有什么事要跟哀家说。”
谢九桢抬手,垂下眼眸说道:“三月武举,微臣听说福王殿下也要参与。”
提起这个,姚妙莲面色阴沉许多:“是,怎么了?”
“这次武举不分寒门士族,但福王殿下身份太过特殊,成绩太好,招人非议,成绩不好,皇室面上无光,微臣觉得不妥。”
姚妙莲也觉得不妥,可是前不久赫连嵘才刚跟她说完这事,其实他是直接让她给福王一个职位的,如今福王“痴病”的情况越来越好,已经和常人没什么分别,有一两个闲职无所谓,可赫连嵘张口就要福王去禁军当差。姚妙莲当然不肯,为此,赫连嵘没少在床上折磨她,她都没松口。
退而求其次,赫连嵘才提出让福王参加这次武试擢选——如果有个好名次,是会分配一些重要的武职的。
这些亦清当然都不知道,他怎么能猜到这是她与赫连嵘博弈之后的结果。
姚妙莲不动声色:“没什么不妥,换个角度去想,福王得了好名次,正显出皇室之人并非无能之辈,名次不好,也说明这次武试擢选公平公正,没有一点偏私之心,岂不是正好?”
谢九桢垂头:“太后所言极是。”竟然不再反驳。
晏映瞧着两个人,心想这是打什么哑谜呢?姚妙莲不欲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也不想回想起赫连嵘,为了岔开话题,僵硬道:“谢卿身上的伤可好得完全了?哀家这两日上朝,常常见你偷偷去抚肩膀。”
晏映急忙把脸朝向谢九桢,那伤还没好吗?
太后果真是很关心先生啊,众臣商议国家大事时还有空注意先生的小动作。
晏映揪了一颗桌上果盘里的葡萄,放到嘴里,酸酸的,但也很甜。
好吃!晏映又偷摸吃了一颗。
谢九桢声音冷淡:“微臣已经无碍。”
姚妙莲当然知道他称病不朝只是为了避嫌,晏氏倒台之后他立刻就来上朝了,之所以这么问,也是有心让晏映听一听。
却见晏映在悠闲地吃着葡萄。
姚妙莲感觉一拳打在了软绵绵的枕头上,丝毫没有爽意,她期待在晏映脸上看到的神情,也并没看到,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看着着实让人火气见长。
姚妙莲忽然笑了笑:“谢卿如若还是身子不舒服,尽管在府上休息就是,不必挂念前朝。虽说哀家没了谢卿,就像缺了左膀右臂一样不太适应,可谢卿是哀家心腹能臣,哀家不忍看谢卿为了国事太过操劳,到时伤了身,就是哀家的过错了……”
她又转过头去看扒着葡萄皮的晏映:“谢卿如此,你也要尽心服侍才是,哀家观谢卿面色不好,如果你照顾不周,哀家身边还有人,也可以赐给你们,回去当下人一样使唤就行。”
她赐人是故技重施,像之前的绵绵一样,一箭双雕,晏映却不知道,心想派人来服侍先生,那感情好,她还不乐意整天寻思着怎么应付这个大冰块呢!
闻言她放下葡萄,面露喜色,刚要欣然点头,旁边的谢九桢忽然道:“微臣已习惯身边只有夫人了,且此乃微臣家事,不劳太后费心。”
这话说得很是不近人情,且对太后来说也不甚恭敬,偏偏谢九桢毫不在意会得罪她,拒绝得十分干脆,姚妙莲一口气堵在喉咙中,握紧了凤椅扶手,维持的笑脸几近崩塌。
晏映察言观色,安静地坐在旁边吃葡萄,心想这看似风平浪静的表面下实则波涛汹涌啊,莫非先生生了太后的气,故意拿她来激怒太后,以此来报复太后的狠心吗?
那先生未免也太幼稚了!
可是自己住在侯府,家人也多亏谢九桢保护,多处都仰仗他,晏映是没什么立场去嘲笑谢九桢,想了想,她放下葡萄,认真地看着太后:“太后娘娘不必担忧,臣妇一定会谨守本分,好好服侍夫君的。”
谢九桢忽然扭头看了晏映一眼。
晏映冲他眨了下眼睛,不怕死地伸手拍了拍他手背,举止亲昵,似是刻意做出这番动作,收回手时,指尖还特意勾了勾,掠走他手背上的热量。
姚妙莲正好见着这一幕,气得脸色青白,银牙都要咬碎了,疯狂滋生的妒意浸染双眸,正在爆发的边缘,晏映瞥着,心里叨咕,心急了吧,后悔了吧,忍不住想要说出真心话了吧!
晏映觉得自己最多就帮到这了,接下来或许就是太后让她退下,然后跟谢九桢互诉衷肠,可谁知下一刻,姚妙莲忽然转过头,克制着内心翻涌的怒意,一字一顿道:“谢卿既然已说完正事,可否先退下,哀家于晏氏有些体己话要说!”
晏映睁大了眼睛,怎么事情发展得有些不对劲?
太后不留先生,要留她。
她跟姚皇后又不熟,有何体己话要谈?
晏映寻思着自己刚才那句话定然是说错了,指不定踩到了太后雷池,让太后连心上人都不顾,却非要跟她独处,一时间终于有些慌了神,求救似的瞥了谢九桢一眼。
谢九桢把晏映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她转一转眼珠,他都知道她在想什么,心下又无奈又好笑,本想看她继续随着自己的胡思乱想演下去,没想到这么快就偃旗息鼓,向他投来知错的眼神。
她一服软,他就心软了。
谢九桢忽然从椅子上起身,垂首道:“天色已晚,臣不便打搅太后休息,夫人这两日身体不适,恐怕也没办法讨太后欢心,不若改日再说吧。”
他给晏映做挡箭牌,姚妙莲当然知道,闻言更加妒忌,咬牙切齿道:“哀家观晏氏面色红润,不像身体有恙——”
谢九桢看了晏映一眼。
傻乎乎的晏映还想着太后如何这么执着要单独见她,冷不丁被谢九桢这么一看,当即定住,头脑开始快速运转起来,她挑了挑眉,对他无声无息地“哦”一声,恍然大悟似的,赶紧去扶额头。
“唉,臣妇……臣妇突然感觉头昏脑胀,臣妇……”晏映跟忽然断了气似的,声音一下停住,身子软了下去,往旁边柔柔一靠。
谢九桢走过去,将她直接从椅子上拦腰抱了起来。
给姚妙莲看得一愣一愣的。
谢九桢抱着晏映,不紧不慢地跟她行礼告退:“夫人微恙,需要见医,太后恕罪,臣告退。”
说完,就抱着人转身向外走。
姚妙莲何曾被人这么戏耍过,她从前对谢九桢宽宏大度,关心偏袒,稳固他的地位,对他诸多逾矩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换来这样无情的对待,如此糊弄她,就像直接踩着她的脸面一样。
她再也忍受不住,将倚靠的案几上的东西都拂了下去,站起身指着他的背影:“谢九桢,哀家实在是太过纵容你了,竟让你狂妄至此,简直不把哀家放在眼里!”
背后的响动声太大,晏映一下就睁开了眼,她有些惊吓地想要探头去看看,谢九桢却低头看她:“现在害怕了?”
晏映当然害怕,那可是太后在发怒,而且明显是冲着谢九桢来的,一个不好,也许脑袋就掉地了也说不定。
看出晏映眼中的担忧和害怕,谢九桢顿住脚步,头也没回,看着前方,平静道:“比起微臣,太后恐怕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应对吧。”
姚妙莲一怔。
她陪读在先帝身侧时,曾有过一段时间偷偷关注着谢九桢,以这种口气说出的话,绝对有其深意。
“你知道什么了?”
她盯着谢九桢的背影,眼中有探寻。
晏映也静静地看着他。
是怎么用一句话就将太后这样喜怒无常的人牵着鼻子走的?
却见谢九桢勾了勾唇,脸上闪过一抹若有似无的笑,那笑容在清冷面容下,竟然多出几分魅惑和野性来,与她之前看到的谢九桢全然不同。
“你搅乱了他的势力,以为他会善罢甘休吗?”谢九桢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抱着晏映径直踏出门槛,这次没再停留,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渐深的夜幕里。
姚妙莲怔怔地看着门口,身形有些踉跄,郑歆见着了,急忙去扶她:“娘娘!”
她双眼失神,静了片刻,忽然抓紧郑歆的手,神色慌张地看着她:“赫连嵘可最近有什么动作?”
郑歆摇头:“魏王府的消息一直都有送来,虽然福王情况渐好,也在准备三月武试,似乎对榜上的武职势在必得,但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什么了。”
“没有什么动静……没有动静才更让人担心,赫连嵘与我相处时,只气我不念旧情誓要整垮晏氏,却没表现出多大在意。晏氏的私兵营暗藏那么多武器兵甲,为谁所用,还不是为他所用,他怎么能这么镇定?”姚妙莲最最担心的还是赫连嵘这个不确定因素,他拿着她命门,只要他想,他随时都可以把她从这个位置上拉下去。
可刚才谢九桢的语气,又让她生出另一个猜测。
一切都是因酒楼乱箭行凶之事而起。
姚妙莲此时才发觉出不对劲来。
她愤恨地咬紧嘴唇,眼中出现一丝阴狠:“哀家似乎,着了他的道了!”
出了昭阳殿,头顶已经繁星高悬,皇宫之中灯火映照,仿若白昼,但仍有光亮不及的地方,谢九桢脚步很快,快到有风拂过脸颊。
晏映窝在谢九桢怀里,心中有些不安,她搂着他脖子,轻轻说了一句:“先生放我下去吧……”
他箭伤刚好,不能这么劳累。
谢九桢却不理她,继续加快脚步前行。
鸣玉正在马车前面焦急得等着,见到宫门前出现一道人影,他急忙跳下马车,拿着马背上别着的灯笼就跑了过去,到了跟前,将灯笼抬高,声音里有些担忧:“大人,您怎么样?”
晏映听出鸣玉的语气不对,以为谢九桢又旧伤复发了,凝神一看,昏黄的灯火下他的脸色果然有些发白,额头上也渗出汗珠来,她忽然变了脸色,在他怀里挣扎着要跳下去。
鸣玉举着亮堂堂的灯笼出现,谢九桢脸色已好了许多,见晏映想要下去,垂头看了她一眼,搂着她腰身的手收紧一些:“别闹……”
他声音有些嘶哑,低沉的嗓音里不自觉地夹杂了一丝宠溺,晏映一听,果然不动了。
“先生流了好多汗……”她小声嘟囔一句。
谢九桢看了鸣玉一眼,鸣玉立刻掌灯引路,他抱着美人匆匆走向马车,将车帘挑开,里面灯火彤彤,温亮的光照得人脸朦胧。他将她安放好,才背抵车壁,仰着头闭眼,闷闷出了一口气。
晏映始终看着他,发觉先生今日有些不一样。
“下次姚妙莲再召你入宫,你尽管推了,有我在你面前挡着。”谢九桢忽然说了一句,他还是那个姿势,舒缓呼吸。
晏映张了张口,刚要说话,谢九桢又笑了一声:“算了,今日告诉你,也许你明日就忘了。”
晏映知道自己脑子有毛病,总是忘事,还把跟先生相处的回忆都忘了,可是她也不想这样的,听出他话音中有自嘲,就觉得自己被埋怨了,心里有一点点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