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耳边的呼唤全都消歇,她置身在一片荒芜沉寂的黑暗里。
隐隐约约, 她好像看到有人在哭泣,那人哭时没有声音,双眼空洞无神,怀中抱着一个尸体,恨不得坐成一尊石像。
一夜之间他一无所有,从此背着内疚和怨恨活下去。
她曾经以为先生是雪山之巅的千年寒冰,无瑕绝尘,可承受这世间最干净的一捧日光。
如果没有晏氏,没有郭家,没有魏王,或许本该是这样的。
那日翠松堂,先生立在梅树旁,霜雪冰冷,梅香四溢,他披着狐裘静默不言,转头时眼角的红却分外刺眼。
那是她第一次被先生狠绝的另一面恫吓住。
而今晏映才想起那是秋娘入府的日子。
可她那时,怎么就跑开了呢?
——
晏映不知自己什么时候醒的,再睁眼时,月光透过轩窗照入,银华洒下,化作一片静谧,已经是深夜了。
床边坐着一个人,见她睁眼,木然的脸色有了些许松动,晏映动了动胳膊,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被他握在掌心里。
微微发冷,好像没什么温度。
晏映一时间似乎没有认出来他,跟往日的清冷绝尘不同,他清瘦许多,下巴上有青色胡茬,一张脸尽是疲色,双眸泛着红,好像几日都没合眼了,异常落魄。
“映儿……”看到她醒来,谢九桢足足愣了半晌,才喃喃出声。
她从未见过先生如此狼狈的时候,眼中的惊慌和恐惧几乎不加掩饰,晏映心上一疼,想问问他怕什么呢,可张嘴时却变成了另一句话。
晏映细细看着他,然后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
“你是……谁?”
谢九桢顿时怔住,他微微睁大双眼,其中有探究和疑惑,然而他最终垂下了眼眸,再次化成一滩死水。
晏映抓紧了被子,茫然地抬头看了看:“这里又是哪?”
谢九桢忽然闷声笑笑,他复又抬头,把晏映的手拉过来,重新握在掌心里,一字一顿道:“我跟你承诺过的,不论你忘记我多少次,我都不会厌倦,要一次又一次让你接受我。”
他的声音很温柔,如春风拂面,柔软的柳絮扫过脸颊,痒痒的,抓挠人心。
他一双眼眸深情不移:“我是你夫君,也是你先生,从前对你不好,所以你把我忘了。”
晏映静静听着,见他忽然停顿,就乖乖地“嗯”了一声,没有再把手抽回来,问他:“然后呢?”
“谢九桢这一辈子只有一个妻子,就是晏氏映娘,不管你记不记得,你就是我永远最疼的人。”
谢九桢替她理了理云鬓碎发,动作轻柔又小心。
晏映双眼一热,好似有泪在打转,就赶紧把头垂下来了,看着被子上的花团锦簇,她拼命眨眼,想要把泪意都压下去,眼前却越来越模糊。
先生待她真好。
可晏映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两人之间横亘的沟壑。
她的亲人把他害得那么惨,而他又亲手杀了她的祖父,和那么多无辜的晏家人。
身体里流淌的血是阻碍,她既不知道先生心里如何想她,是不是一边纠结着血海深仇一边无法舍她而去,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重新看待先生。
她真不害怕吗?
起码有几次,先生眼中迸发的冷意,对如今的她而言,都像是克制不住的杀意。
她再不喜晏氏族人,终究无法割舍掉这层身份,纵使另起门户,纵使逐出族谱,亦是不可更改的血缘。
晏映无法抉择,于是只能逃避。
可是真当她将那句话问出来后,晏映才发觉之前失忆的自己究竟有多残忍,她把所有纠结和痛苦都留给了他,而她无忧无虑心安理得地做着先生的心尖肉。
从前是迫不得已的,现在却只是因为她自私。
“你饿了吗?”谢九桢忽然问。
晏映点了点头,没有看他。
谢九桢起身走了出去,晏映听到关门声,才终于控制不住哭出声来,又怕那人再回来,不停地用袖子擦拭决堤的眼泪。
门吱呀开了,哭声戛然而止,晏映抬头去看,却发现不是谢九桢。
是碧落和清月。
不知为什么,晏映似乎松了一口气。
“小姐!你终于醒了!吓死奴婢了!”碧落最先跑过来,蹲到床前看着她,眼睛都不舍得眨。
清月却看到晏映眼睛红红的,知道她哭过,有些欲言又止。
“你们知道父亲现在在哪吗?”
晏映趁着谢九桢不在,想要赶紧弄清现在的状况,不知不觉间,她对他已经有了一丝防备。
清月道:“大人把老爷安排在前院了,只是……谁都不能进去,老爷也不能出来。”
那就是被软禁了。
晏映心头一堵,莫名惊慌起来。想起那日他在揽月轩门外偷听到的话,先生的声音冷漠无情,威胁的意味不言自明,若不是她中途打断,后面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碧落却好像不知道这其中危险,握着晏映的手道:“小姐,你睡了好久,把我和清月都吓坏了,那日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小姐怎么突然晕倒了?”
“那日?”晏映皱了皱眉,“我睡了多久了?”
碧落答:“两天两夜。”
说完,又补了一句:“大人这两日衣不解带地守在这里,寸步不离。”
晏映一怔,才恍然明白先生为何看起来那么憔悴。
她不知是什么滋味,心里酸涩又发苦,晏映担心父亲,掀开被子想要下去,谢九桢却已经回来了,下人上了丰富的饭菜,他方才出去果真是去准备吃食了,晏映看不出先生除了疲倦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便压下担忧,走到饭桌前坐了下去。
“吃吧。”谢九桢不动筷,只是看着她。
晏映被那道灼热的目光盯得有些无所适从,她低头用饭,想着该怎么不让先生起疑心,问出父亲的所在之处,没想到他自己开口了。
谢九桢将她脸上的头发撩到耳后,轻道:“你父亲这两日进京了,就在府上,若你想他,可以去看看他。”
晏映急忙抬头:“真的吗?”
谢九桢眼中闪过一抹郁色。
“快吃吧。”
晏映继续扒饭,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听先生的语气,好像并没有对他父亲如何,那之前就都是她胡思乱想了。
吃完饭,下人将桌子上的残羹冷炙撤了下去,晏映一问才知已经是三更天了,现在这个时间去看父亲显然不合适,她去耳房沐浴更衣,将自己藏在浴桶里不想出去。
因为哭了一场,眼角总觉得有些火辣辣的。
先生不可能没看出她哭过,却没有多问一个字。
洗着洗着,她突然听到耳房的那边发出“砰”地一声,然后门便被撞开,晏映一下子从水中出来,尚来不及惊慌叫喊,就看到先生幽暗的眼眸,还有脸上一闪而过的恐惧。
他闯进来,身形甚至有些踉跄。
他说过自己功夫很好的,连鸣玉都不是他的对手,而这样的失误,显然不该发生在他身上。
看到晏映安然坐在浴桶里,他眼中的惧色才散去,慢慢的,神情归于平静,谢九桢走到她跟前蹲下,手把着浴桶边缘,先闭了闭眼,又睁开,嘴角扯开一抹笑,声音里却带着一丝颤抖:“水凉了,出来吧。”
晏映抱着身子,脸上有水珠滚落,一片春意媚色,却谁也没有任何旖念,她看着先生,喃喃问道:“先生刚才……是怕我逃走吗?”
谢九桢眸光微颤。
他起身,不顾弄湿自己的衣裳,将晏映从浴桶里抱出来,水色潋滟,一片氤氲雾气,晏映搂着他脖子,把头埋在他肩膀上,想说的话最终还是埋在了肚子里。
她发觉先生在害怕,这一夜,她几乎一直被先生抱在怀里,片刻不曾放开,只要她动一动,他就会马上收紧臂弯。
第二天醒来晏映才知道原因。
魏济说她这次晕倒很是凶险,肚子里的孩子险些没保住,倘若真的小产,还会危及生命。
谢九桢不是怕她离开,他是怕她出事。
晏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淡淡地听魏济说完那些话,魏济听说她又失忆了,搭脉时多耗费了一些时间,最后只是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晏映有些心虚,不知道魏济是不是已经发现了她在撒谎。
下午她终于得了机会去看父亲,只是先生也一直陪在身旁。晏道成就住在揽月轩边上,看到晏映安然无恙地站在他眼前,差点老泪纵横挥洒当场,可他碍着先生在这,其他的并没有多说,只说让她照顾好身体。
对她失忆的事只字未提,想来是先生事先已经打过招呼了。
所有人都在陪她演戏。
晏映并没有感觉有多放松,反而一直紧绷着神经,直到她听说周徊醉酒失足掉入河中溺亡的消息,那根紧绷的弦差点断了。
她知道是先生做的,那日回府时,他在马车上说的话还响在耳边。
“犯了错的人,总会遭报应的。”
可如今再回想起这句话,先生手中的绳子却不是勒在周徊脖子上,好像套着她脖子似的。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说到做到。
先生在她面前一个样,背后又是另一副模样,晏映已经不知道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古话说得总是没错的。
晏映偷来了三两日安闲自在的时光,终于还是被无情打破,那日她正跟谢九桢用晚膳,安静地只能听到银箸磕碰琉璃碗的声音,两人谁都没说话,门却被咣当一下撞开。
鸣玉直接闯了进来,急得双眼发红。
他是毛躁无礼,可还没到如此地步,晏映下意识觉得有大事要发生了,果然就听他道:“主子,您快去看看,秋娘有些不太对——”
晏映心里咯噔一下。
不等鸣玉说完,谢九桢已经撩袍走了出去,很快就融入夜色中,晏映紧了紧嗓子,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也急忙提着灯追出去,走到门外,又回过头问鸣玉:“请魏仓公了吗?”
鸣玉有些失神:“请了……是星沉去的……”
晏映不管他,扭头离去,先生是真得着急了,他连灯笼都忘了提,所幸整个侯府都灯火通明,她不必担心他害怕,可还是紧赶慢赶地追了上去。
秋娘早些年受尽折磨,身体虚弱,不堪蹉跎,连魏济也无力回天,能做的就是尽量吊着她的性命,晏映一直知道,可她原来只当她是郡王府出来的罪妇,不知她跟先生的关系,也不知她的无辜。
自从昏倒醒来之后,晏映再也没去过望月阁。
她不太敢面对她。
到了望月阁,谢九桢才停住脚步,他恍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看着晏映,眼里翻涌着意味不明的情绪,辗转良久才道:“你回去吧……”
晏映一怔,谢九桢已经转身走了进去。
他,好像不想让她去见秋娘。
晏映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只知道有人在忙进忙出,然后魏仓公姗姗来迟,听说秋娘出事,他急忙被被窝里爬出来,连衣服都没穿好就赶过来了,到了望月阁,看到晏映站在门外踟蹰,他神色了然。
“你还怀着身孕,切记莫要折腾自己。”魏济告诫她,擦身往里面走。
晏映鼻子一酸:“可他不让我进去!”
魏济刚要推门,闻声一顿,扭头看了看她,见她一副委屈得要哭了的模样,眉头紧了紧,忽道:“他只是不想让你为难。”
说罢,魏济推门而入。
晏映张了张口,有风拂过,初夏的夜却让人感到一丝凉意,她静默良久,转身回了栖月阁。
在栖月阁等到半夜,晏映并没有去床上睡觉,而是一直坐在软榻上,直到听到门响,晏映才急忙从软榻上站起来,迎上来人问道:“怎么样?秋娘有没有事?”
谢九桢眉梢有倦意,却又冷了十分,没有想象中的回答,他静静站在那里,很久都不曾开口说话。
晏映怕了,紧紧抓着袖口。
不知过了多久,谢九桢才轻笑一下,那笑声不像欢喜,落在面无波澜的脸上,直叫人心头骇然。
他道:“早知会有这么一天的,是我贪心,总叫她忍受折磨。”
他说得隐晦,可晏映都听懂了。
一时悲从中来,她不敢相信他的话。
“魏仓公呢,他不是大胤第一神医吗?”
谢九桢没有回应,他闭着眼揉了揉眉心。
总有人力所不能及的事,魏济再厉害,也无法挽救一个病入膏肓的人。道理总是这样简单,可要真的接受时却很难。
晏映后退一步,感觉秋娘就像压倒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无边滋生的愧疚在心中疯长,她明明好像没做错什么,可站在这里就是个错误,她甚至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以什么姿态来安慰呢?没有晏氏,或许他们一家都不会变成这副模样。
自欺欺人的日子太累了,晏映是,先生也是。
她假装忘记一切来逃避他们本该面对的,于是先生也陪着她掩饰。那样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又怎么会被她蹩脚的谎言蒙骗呢?
他一直知道,只是不说破。
方才把她挡在望月阁门前,也不是因为她是晏氏的人而不让她进去,仅仅只是因为知道她在强装镇定,知道她心中的愧疚,知道她会为难,而阻止她去看秋娘奄奄一息的画面。
怎么能,到这种时候还在顾及她的感受呢?
晏映突然发觉自己留在谢九桢身边,是对他的折磨,他用自己的方式去成全她的心安。
可她不想再逃避了。
晏映想不到,她无法承受的竟然不是先生的恨,而是先生无处不为她着想的好。
“先生,”晏映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声音哽咽,却还在努力说清楚每个字,“我知道你不会怪我,但是我也知道,你一见到我,就会想起心中的仇恨,我们总要有一个人,忘了这些事。先生若忘了,对不起所有无辜枉死的人,我若忘了,对不起心中良知。”
谢九桢近乎愕然地看着她。
晏映忍着哭腔,露出一个笑容来:“先生,你让我跟父亲回平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