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说记恨,不应该是她更有资格记恨才对吗?
......
对于林麦子这个人,林穗子想不通的地方有很多。
仿佛从十六岁她在稻田里中暑晕倒开始,她的脑子就被完全烧坏了,整个人的思维方式开始进入一个诡异且完全不能自洽的逻辑圈。
林穗子探究不出其中的原因,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一个和自己的未来毫无关系的隔房堂妹身上。
所以这几年一直都把她当跳梁小丑。
既不主动避让,也不搭理她的作怪,只要碰上了,大部分时间都是直接无视。
但现在人家直接找上门来了。
“拒绝,我当然拒绝了。谁稀的她给的那一点伙食费,跟咱们掉进钱眼子里了似的。”
林穗子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帮阿姨择菜叶子,一边拧眉和江时说话,“那我哪里又晓得,我拒绝她之后,她直接就找了隔壁的庄婶,今天就要搬来了!”
江时微微挑眉:“林麦子怎么也算是你堂妹,她要在庄婶家吃住,庄婶就没先来问过你?”
“这段时间这么多人往城里赶,庄婶又知道哪个是哪个。”
林穗子有些烦躁,“也是今天早上去领口粮的时候碰见了,话赶话的说了个通透,这才搞明白的。你说林麦子这个人是不是有......”
话说到一半,难听的词到底还是冒不出来。
她叹口气:“是不是真的跟我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深仇大恨,不然这么多年过去,她有必要还这么念念不忘的么?”
江时显得很淡定:“可能就是找不到别的更好的落脚之处了呢。反正她又不是住你家,到时候我帮你挡着,你别搭理她就是了。”
林穗子不说话,蹲在井边思考了一会儿,觉得江时说的其实也有道理,就不在提这事了,只问身旁的阿姨:“鹤然和成益他们呢?这个点该睡午觉了吧,他们俩又跑哪儿去了?”
“在贺老师那呢,说是贺老师的外孙来看他了,带了一大堆玩具来,鹤然就哭着非要去找大哥哥玩,成益也跟着去了,贺老师说待会儿他送回来。”
“这么热的天,贺老师又这么大年纪,怎么好让他走老远路把人送回来。”
林穗子洗干净手,站起身,顺便提了一袋凉镇过的杨梅,“还是我亲自去接。阿姨,厨房的荷叶粥应该也差不多了,你到时候也盛出来放一放凉,不然晚上孩子们不肯吃的。”
“哎,好,我这就去盛。”
她话音刚落,江时也跟着站了起来,拍拍手:“我陪你一起去。”
“接个孩子而已,哪里就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了。我可不敢劳烦江主任您。”
“这个点他们肯定困了,到时候赖在路上不肯走,你抱得动两个?”
江时弯唇一笑:“走吧,万一你的那个堂妹现在就搬来了呢。作为你的保镖,我得做好保驾护航的工作。”
.......
贺老师是他们这条巷子的一个教授,以前还是大学老师,不过后来为了避祸,就主动辞退工作在家养老了。
他老人家脾气很好,最爱的就是小孩子们。
对江家的这对龙凤胎尤甚。
因为两个娃娃实在是生的粉雕玉琢,机灵又懂事,年岁虽小,却看得出来被父母教导的很好。
林穗子和江时到贺老师家时,果然就看见江鹤然坐在床上,脑袋一点一点的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而她哥在旁边不停地拍她脑门,奶声奶气地警告道:“江鹤然,不要碎着啦,你把我的积木踢掉了,你!笨蛋!”
林穗子真是好气又好笑。
他们跟江老师说了会儿话,留下杨梅,就一个抱起一个奶娃娃,告别归家了。
江鹤然此刻依然是双眸紧闭,张着嘴,趴在爸爸的肩头呼呼大睡。
而江成益还皮实的很,在妈妈怀里不停地扭着身子,炫耀自己新伙伴送给他的礼物。
到最后,林穗子实在是制不住他,只能跟江时各自换了一个娃。
“我生的时候要知道他们这么烦人,就晚几年再说了。”
林穗子翻了个白眼,“也省得像现在这样,天天都跟养了两只猴似的。”
江鹤然和江成益这对龙凤胎,说是说三岁了,但算周岁其实也才两岁多一点,只比婴儿大了那么一点点。
能像如今这样,已经是很听话的了,连家里的阿姨都说,从没见过这么机灵这么董事的娃。
但林穗子还是切身感受到了养孩子的麻烦。
她抱着熟睡的女儿叹口气,“我这个年纪,没嫁人没生孩子的也多的很呢,你瞧她们日子过得多轻松,真是叫人羡慕!”
“你要是真的羡慕,就干脆再找一个阿姨,托她来帮忙......”
——江时后面说的话林穗子都没听进耳朵了。
因为她看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老相识。
就在前方他们家门口的大道上,穿了条崭新的碎花连衣裙,头发扎成麻花辫,望过去活像是个待字闺中的年轻小姑娘。
但是不是。
她结婚都三四年了。
“穗子姐。”
年轻的姑娘冲这边一挥手,笑的满脸都是骄傲:“好久不见啊。”
第114章 穗穗有今时
比起少女林麦子, 少妇林麦子的差别很大。
穿衣打扮和相貌上的变化是一方面,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的气质和说话时腔调的拿捏, 以及言语间用词的选择。
和小时候唯唯诺诺瑟瑟缩缩的她相比,简直就像是两个人。
和几年前气质锋利,攻击性极强的她相比,也成长了很多。
事实上, 林穗子有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她。
前几年, 她还没出嫁的时候,她和林麦子算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堂姐妹, 互相吵吵闹闹的,不管是攻讦算计, 还是打架谩骂,只要背后还有长辈撑着, 就都可以毫无顾忌撕破脸面,自己痛快最重要。
因为没长成大人的小孩么, 又是姑娘家, 不懂事,眼皮子浅,尖酸刻薄很正常。
南垣岭村那样的环境里, 当着大家伙的面滚在地上抓头发扯衣服的亲姊妹都有不少, 更何况还是关上门在自己家里吵嘴斗殴。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自从嫁给江时之后,林穗子就彻底远离了南垣岭村。
除了逢年过节必要时候, 几乎从不回老家去的, 和娘家所有亲戚的关系都疏远了不少。
哪怕是当年会扒着她的腿撒娇的小侄女, 现如今见到她,也只会害羞地喊一声“姑姑”,而后欢喜鼓舞地接过她递去的奶糖,就咚咚咚跑开。
不敢再来和这些“城里的大人物姑姑”说话了。
连小孩都这样,就更别说大人了。
林穗子也不是很在意这些亲戚们的亲热,只要能维持面上的笑脸就够了,所以每次回村,她都是带足了礼,客客气气的,从来不给人脸色瞧。
村里最缺工业票,过年时,娘家的婶婶伯娘提出想要些锅碗瓢盆要些肥皂什么的,她能帮忙也都尽量帮忙。
毕竟在他们看来了不得的好东西,对于林穗子一家来说,也不过是寻常日用。
现如今,江时在政府大楼工作,林穗子也走了关系进了城里的纺织厂,虽然只是个临时工,待遇不算高,连户口都还没能迁过来,但好歹也是个文职,还能腾出空来学学文化知识,照顾照顾孩子什么的。
鹤然和成益年纪还小,没到上学的时候,平时林穗子跟江时要上班,两个孩子就放在邻居王奶奶家,还负责一顿午饭,一个月给十五块钱。隔三差五还提些肉菜红糖和零嘴儿过去,其实很够江鹤然和江成益两个奶娃娃吃一顿午饭的了。
他们俩能跑能跳,人又精怪,跟着一帮大孩子能玩一整天,吃饭也不要人催,看管起来很轻松,这十五块钱简直就像是白得的一样。
王家孩子多,正经工作的只有一个当家男人,额外的这点收入,其实很能补贴家用了,所以王奶奶简直把这两个孩子当金娃娃看,生怕别人抢走了这门好生意。
林穗子自然是不缺这十五块钱的。
外人不知道,江时简直就是个挣钱小能手,除了上班拿工资,时不时接些翻译稿,写几篇论文,赚的外块比正经工资好高。
林穗子一开始拿到钱票还紧张兮兮的,生怕自己露了富让别人抓着,到后来都麻木了。
这一片住的人家都还算是有头有脸的,除了家里穷亲戚多负担实在重的,基本都过的不错。
只要林穗子花钱不太大手大脚,也不会怎么招人嘴舌,毕竟他们家独门独户,就两个小孩儿,需要花钱的地方不多,吃好点穿好点,很正常。
说实话,每次林穗子带着孩子回娘家拜年的时候,都会挑不打眼的旧袄子旧鞋给孩子们穿上。
如若说林麦子是回家炫富,那林穗子就是刻意往低调了打扮。
她走动的不多,娘家人对她在城里的生活也知之甚少,只晓得她过的还不错,两个孩子都养的白白胖胖的,极有礼貌。
而且也不忘本,娘家实在缺什么,寄了信求她,她再难也能寄些回来。
去年林向雪的大哥结婚,女方家庭条件不错,在聘礼上怎么都不肯让步,说是凑不齐就不嫁。
林向雪没办法,父母拉不下面子,她偷偷进城来找林穗子,想求她帮帮忙,林穗子二话不说,大晚上的问遍了整条巷子,给她弄来了一张缝纫机票和自行车票。
那时候她两个孩子才生,江时也还没升任呢。
因了这事儿,娘家谁不说她一句好。
——这也就是为什么,明明过得足够滋润,林穗子也要在娘家人面前哭穷。
太简单能得到的好处,没有人会把它当成是好处。
只有人家觉得你费了心,尽了力,才会真心实意地感激,把这份恩情记在心里。
而对于林穗子来说,花点小钱,再说几句漂亮话就能解决的麻烦,那都不叫麻烦。
像当年还没嫁人时,在娘家被林麦子那样莫名其妙地算计针对,才是真的叫人不堪其扰呢。
很可惜。
她才过了三四年的安稳日子,这个曾经的“□□烦”就又出现在了眼前。
瞧着林麦子眼睛里两分真八分假的笑,林穗子有些不耐烦应付。
但她如今已经结了婚,还生了两个孩子做了母亲了。
再面对少女时期的“仇人”,自然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意气用事”,在大街上不顾脸面地针锋相对。
不管怎么说,林穗子心里还有那么点傲气在的。
她觉得自己如今怎么也算是有点文化知识的,按照江时的说法,说不准还能成为一个大学生,处事要有风度和气量,不应该再和不相干的人斤斤计较,更何况这几年养尊处优的,她脾性也温和了不少。
所以就抱着小女儿,朝林麦子点点头:“哎,你好,听雪雪姐说你也来城里考试呢,祝你顺利。”
——简单几句话,礼貌又客气的语调,是个人都能听出她话里的疏远。
但林麦子仿佛听不懂人话的似的。
她脸上的神情半丝儿也不变,踩着小皮鞋轻轻巧巧就走了过来,冲着他们笑道:“是呢,我来城里考试,我在城里也没认识的人,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穗子姐你,本来还想着租穗子姐你家住几天,还托了向雪姐来问,不过她说你不方便,后来折腾了好久,好在终于找到了可以租的屋子,今天就是搬过来的。”
“穗子姐,好久没见你了,鹤然和成益都长这么高啦,呦,鹤然这是睡着了?你抱着累不累啊,我帮你抱一会儿吧。”
说着,她就伸出手来想把林穗子怀里的小女孩给接过去。
林穗子下意识往后一躲。
林麦子愣了片刻,而后又笑起来:“穗子姐,我又不吃人,你这么躲我做什么。你不会还在记挂当年的事儿吧?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当年是我对你不住,也吃了苦果,以后我们就别再记挂这些了。”
林穗子微微一挑眉,觉得有些神奇。
当年她和林麦子的恩怨是过去好多年了。
可是这些年,放不下的可不是她吧?
每年年节回娘家拜年,非要攀比炫耀的好像都是林麦子。
怎么今天突然的,她变得如此心宽气顺,一副要冰释前嫌手牵手重新做姐妹的模样?
又是装的?
不过又要作什么妖吧?
她说呢,林麦子一个才读了几年小学的人,怎么稀里糊涂的,就要来城里参加高考。
难不成肚子里真是在使什么坏?
......其实这回,倒还真是林穗子误会林麦子了。
林麦子今天是真的心情好。
也不知道是什么给了她信心,她总觉得这次高考自己一定是势在必得。
她几年前就知道恢复高考这件事儿,从那时候起就一直在复习,肯定比其他人有准备。
她记得村里有个知青上辈子就考上了大学,她仔细观察了,人家这两年天天下地干活,压根没咋学习,通知下来了才着急忙慌地捡起了书本知识。
这怎么可能比得上她呢。
——要是江时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定会觉得很搞笑。
但是现在江时没空理会她。
因为江成益这个熊孩子正拽着他的手,死命要往旁边的小摊走,嘴里不住喊着:“冰糕!爸!冰糕,买冰糕!”
江时把他抓回来,冷哼一声:“冰糕什么冰糕,王奶奶说你今天偷摸着吃两根冰棍儿了,信不信妈妈等会儿回家还要教训你。”
“王奶奶骗人!我给妹妹了一根呢!妹妹那根掉沟里了,我们分着一人一半儿吃的!”
“那也不许吃了,大晚上的,吃了小心闹肚子。”
“爸爸!”
“喊爷爷也没用。”
江成益撒娇不成功,沮丧的要命,心里盘算晚上回家后要怎么趁妈妈不注意摸几颗糖出来。
对于前方的陌生阿姨,他连个眼神都没给。
上次见母亲那边的亲戚,都是大半年前了,那时候他才两岁,哪里记得住人,也就林向雪这么一个表姨还认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