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思鱼看向他,眼睛里带上几分探究。
但少年似无所觉,一派明朗,淡淡弯了眉,浑身都透着朝气蓬勃的青春气息。
这种气息是舒适的,积极的,丝毫不让人觉得害怕的。
于是她收回视线,轻轻道:“去书店吧,我想买几本习题册。”
放弃自杀后第一个想做的事情居然是去买教辅资料。
真的是很喜欢学习了。
江时倒是无所谓,问:“书店离这远么?”
“两公里吧。”
“噢,有点远,那就骑车去吧,我载你。”
“你骑车来的?”
“......差不多吧。”
因为没有假条,季思鱼无法在门卫叔叔的眼皮子底下从大门口出去。
江时就带着她翻墙出了学校。
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才是那个新来的,连课都没正经上过一节的转校生,却能熟门熟路地找到翻墙的最优位置,拉着季思鱼左拐右绕上蹿下跳,仿佛已经在这所学校里生存了好几年。
好容易翻出校门,季思鱼拍拍裙摆上的灰尘,抬头问:“你的车停在哪儿?”
江时眉毛轻挑,冲她咧嘴一笑,直接拉着她走进了旁边的自行车店:“在里头。”
“你......”
“莫慌,不劫店,小爷有钱。”
......
季思鱼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的时候,脚踝上的铜环还勾到了车上未撕赶紧的塑料,刺啦一声,被拖的老长。
行走间一条塑料绕着脚腕飘起,场景颇有些滑稽。
江时的视线不自觉地就落在了她的脚踝处的饰品上。
银质的一只细脚环,样式质朴,连雕花都没有。
“我妈妈留给我的。”
女生注意到他的视线,把右脚往后缩了缩,背脊却挺直,“听说是我生父送她的定情信物。”
江时微微一怔:“你妈妈......”
“去世了,也是自杀死的。”
“那你爸爸不管你吗?”
“可能也死了吧。”
季思鱼扯开脚上粘着的塑料,语气平淡,“我还没出生他就离家出走了,这么些年也没回来过,我觉得,应该是死在外头了。”
......
“那肯定是死了。”
江时严肃地点点头,而后一扬唇,“车锁好了,进去吧。”
其实学校附近也有书店,教辅资料也新,但季思鱼不愿意在学校周围呆着。
所以宁肯跑大老远到这来,避开熟人 。
只是没想到,江时还会为了这么一段路专门买一辆自行车。
她一开口劝,对方就拍拍胸脯说自己有钱的很,一下就堵住了她后头所有的话。
季思鱼只能作罢。
不过这边的书店也有好处,因为不是处于县中心,地价租金便宜,所以地方也大,足足有两层。
还有专门的座椅可以坐着看书自习。
其实也算是半个书吧了。
今天非周六日,又是标准的晚自习时间,书店里没什么人,安静的可以听到架子那头的翻书声。
江时早就拣了本漫画坐在桌子旁看着,而季思鱼就在他对面的书架上挑书。
气氛非常平和。
她的思绪也跑的很远。
她回忆起了自己坐在高高的天台围墙上时,那种马上就要飞起来的解脱感。
也回忆起了江时突然出现逼逼叨叨时,内心忽然涌起的委屈和不甘。
她确实,不想让那些人好过。
也确实,不想窝窝囊囊地离开。
少年站在她面前,抓着她的手腕,认真地说“我帮你”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就顺着他的力道跳了下来。
也没有了那种强烈的寻死意愿。
她觉得那一瞬间,自己好像变得很勇敢。
可能是因为有了可以并肩作战的伙伴——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才认识江时不到半小时,明明对他一点儿都不了解——但她就是发自内心地接纳了他,把他当成了并肩作战的伙伴。
就算再遭受一次欺骗和背叛......也没关系。
她连死都不怕,还怕那么一点伤害吗。
说到底,也不过就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罢了。
看着少年真挚的目光,季思鱼决定,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不过究竟要不要把俞学林就是他生父这件事揭露出来呢?
她倒是不怕旁人议论她,说她是个私生女什么的,反正更难听的话她都已经听习惯了。
她只怕太早曝光,根本产生不了作用,俞学林只要坚称自己不知道前女友怀孕了,就不用承担任何法律责任,顶多只是被人说几句嘴。
这个世界的舆论对男人总是格外宽容,婚前的风流债,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比起指责俞学林,说不定大家还会更看不起她那个未婚先孕的母亲和她这个私生女。
还会直接把自己的底牌全揭开,此后就再也控制不住钟碧巧了。
......
正当季思鱼蹙着眉头思考这些乱七八糟的计划时,楼梯口处忽然传来了纷杂的脚步声和一阵喧闹。
书店不比图书馆,只要店长不开口,就没有强制性的保持安静的规矩。
季思鱼也没放在心上。
只是随着那阵喧哗声越来越近,她也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嗓音好像有些耳熟。
清脆娇气的少女音,叽叽喳喳虎里虎气的童音,慈祥温和的妇人声,偶尔响起的清朗寡淡的男声......
季思鱼抬起头——
果然。
一行人从楼梯口出来,步入二楼,从前至后分别是俞学林,俞哲远,钟碧巧,俞晏晏,周予言。
一家四口外加一个编外“女婿”,真是其乐融融。
季思鱼抬头看见他们的时候,俞晏晏似有所觉,也回望了过来,一下就和她对上了眼。
“季思鱼?”
她的惊呼声不轻不重,却足够把身旁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俞哲远一下就躲到了母亲身后。
他以前十分争对季思鱼,甚至敢直接冲过去用头使劲撞他,但自从半月前把季思鱼从阳台上撞下去导致手受伤无法弹琴之后,就有点害怕了。
虽然还是讨厌她,却不敢再像以前那般嚣张。
俞父倒是没有他这般胆怯和紧张,看见季思鱼的第一眼,就蹙起了眉头,语气里带着大家长式的严肃:“思鱼,你怎么会在这?”
女生淡淡一抬眸:“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这个时间你应该在学校上学!”
“那俞晏晏呢?她为什么不在学校上学?”
“......”
俞父顿时语塞。
今天是周予言的生日,他们刚刚才在酒店吃完饭出来,晏晏说要买几本书,这才顺路进了书店。
至于季思鱼,他们不是没考虑要带她一起,但这段时间几个孩子矛盾闹得很大,相互间处的不是很好,他们也不是很想在周予言生日这天惹他心情不好,所以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
但是这话,当着季思鱼的面,总觉得有些说不出口。
钟碧巧不想掺和进他们的对峙里,也不耐烦看季思鱼那张讨人厌的脸,所以直接拉着俞哲远离开,丢下一句:“我带哲远去楼下看看磁带。”
他们僵持之际,江时已经放下漫画书走了过来,视线在他们一群人身上淡淡扫了一圈,又看向季思鱼:“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季思鱼摇摇头。
“这个男孩子是谁?”
身为长辈,又好心负责了她的吃住和学费,虽然季思鱼是妻子那边的亲戚,但俞父还是觉得自己有管教的义务。
于是眉头拧的更紧了些,“你逃学,就是为了这个?思鱼,你现在这个年纪,要懂得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不要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浪费时间和精力,不然以后后悔......”
“叔叔。”
江时直接打断他,弯弯唇,看上去非常好商量的样子,“季思鱼来这里就是为了挑教辅资料的,没有耽误学习,你别误会她了。”
“我教自己家的孩子,用不着你插嘴。”
俞父很瞧不上江时这种男学生。
长相倒是出众,气质却吊儿郎当的,衣服也不好好穿,松松垮垮的,整个一社会青年的流氓样儿。
难怪季思鱼最近这段时间仿佛转了性,惹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儿来,原来是跟这样的人混在了一起。
江时瞥了他一眼,漂亮的笑容下是极其轻蔑的冷意。
他的语调漫不经心的,似叹非叹,似嘲非嘲:“季思鱼,你也真可怜,天天被人这样侮辱作践,啧,怪只能怪你爹妈走的早,寄人篱下的,也没办法,人家供你吃穿,当然觉得自己是上帝,哪里还由得你决定死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说我什么意思?”
少年英俊的面容上终于带上了浓重的嘲讽,“叔叔,你是那个俞晏晏的爹没错吧?你知道因为你女儿,季思鱼今天晚上都要跳楼了吗?要不是我凑巧把她拦了下来,她这会儿就已经去投胎了。我身为同学,好心带她出来散散心避免她再寻死,却被你说的这样不堪,叔叔,你究竟是不是她长辈啊?有你这么污蔑自己家小孩的吗?你的心理究竟是得有多阴暗多污秽,才会这样说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啊?”
他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劈头盖脸砸下来,每一句指责都堪称诛心。
砸的俞学林双手颤抖,指着他每天没能发出一个音节。
还是俞晏晏勇敢地站了出来:“跳楼?思鱼,你......你为什么要跳楼?”
“因为她写的原创曲被剽窃了,剽窃的人不仅不肯公开道歉,还唆使幼童直接弄残了她的手,导致她一辈子没办法弹琴。哦对了,还有个软饭男,先是腆着脸哄骗人家小女孩替他受灾,事后却不肯承认,甚至连帮忙澄清一下的胆子和良心都没有,你说季思鱼好好的碰上这么些不要脸的杂碎,她绝不绝望?换我我也想死。”
这下子,俞学林还没反应过来,他身旁的周予言先冷了脸:“季思鱼,原来你就是这样在外头抹黑造谣,打击报复的?果然,我之前果然没看错你。”
俞晏晏其实也特别难过:“季思鱼,之前的事情是我的错,都是我没有及时说清楚。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季思鱼同学。”
——也不知道今天是个什么好日子,所有人都聚在了一块。
俞晏晏话还没说完,楼梯口下方就传来一道失望的声音,两秒后,视野里慢慢出现一个穿着休闲西服的卷发男人。
感应星适时地在江时脑海里提醒道:“这就是施左。”
原来今天周予言生日,也邀请了施左来庆生宴。
他们吃完饭后一起回家,俞晏晏中途要买书,施左就和周予言姑姑一起在书店外头等。
结果等了半天没等到人,周予言姑姑就让他上来看一看。
好巧不巧,一下就撞着了这么一场大戏。
他蹙了蹙眉,语气沉沉:“季思鱼同学,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打击,但我们每个人都不想事情变成这样,而且源头究竟出自哪我想你比谁都清楚。而且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俞晏晏没有剽窃你的曲子,她跟我提了很多回说那首《晚林》是你写的,也求了我很多遍来指导指导你,你再痛苦,也不能把情绪发泄在无辜的人身上。”
周予言在他旁边摇摇头,嗓音清淡:“别说了,她听不进去的,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们走。”
江时很明显地注意到,其他人不管怎么说,季思鱼的眼神都没有半分变化。
唯独周予言开口时,她整个人都锋利了起来,眼睛里带着浓重的戾气,仿佛恨不得把这个人千刀万剐。
他挑挑眉,叹息道:“怎么你们各有各的说辞,那到底是怎么事?有人能跟我讲讲么?”
他是看着俞晏晏问的。
漂亮的眼睛里装着纯粹的好奇,神情也很友善,在皮囊的帮助下,非常具有蛊惑力。
俞晏晏觉得这个男生都已经了解到这份上了,那迟早都会知道这些事,而且很可能会因为倾诉者的立场偏颇而有所误解,所以没犹豫,很快就把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当然,撇开了周予言那段故事。
她的用词非常客观,不带丝毫感情彩,甚至还有故意帮季思鱼开脱的意思。
但不知道为什么,任凭谁听完这个故事,都会觉得季思鱼是个自私狭隘的疯子,断手纯粹活该。
俞晏晏低落地叹了口气:“季思鱼,我真的没有剽窃你的曲子,我只是觉得你写的很好,所以就在琴房情不自禁地弹了一下,然后刚好施左学长路过......”
于是江时也跟着叹了口气:“唉,有的时候时机就是这么不凑巧,天公不作美,也怨不得你。”
“我已经很努力地在帮季思鱼澄清了。”
俞晏晏的眼睛充满了欲落未落的泪,“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就是不愿意相信......”
和俞晏晏以及在场的其余人不同,刚来彰新县的江时转学生是第一次完整地听完这个故事,闻言望着俞晏晏,惊讶道:“天哪怎么会,你澄清大家都不相信啊?”
小姑娘沮丧地垂下脑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很努力了。”
“你也太可怜了。”
江时同学的脸上满是同情。
他想了想,从兜里掏出手机,安慰她,“这样,我帮帮你吧。”
“你学长的微博号就是叫施左是吧?两万粉丝的这个对不对?”
“啊?”俞晏晏不明白他要做什么,迷茫地点点头,“对。”
乐于助人的新同学江时在手机上敲敲打打,神情十分认真,然后点击发送。
他扬起唇,笑眯眯地把手机递到她面前:“别担心,你都这么努力了,我一定让大家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