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周夫人发话了,大姑娘只好应下。
桌上的吃食都收起来后,周夫人看了看时辰,想着三姑娘该要过来请安了,便对楚令娴道:“等会儿你三妹妹要过来了,我有些话要同她说,你先回去。”
大姑娘点头,扶着丫鬟退下了。
*
海棠园内。
三姑娘从被送回来后就一夜未睡,先是在窗前冷着脸坐了许久,被丫鬟们劝着梳洗躺上床挂上了帘子,一个人就哭了半宿。
晨起眼睛就有些肿,不好看,几个丫鬟一脸自责,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还要宽慰主子,道:“姑娘快别难过了,回来了未必不好,咱这样的人家也不必进宫争那富贵。”一边说一边端来热水给三姑娘敷面,“时辰不早了,换了衣裳还要去太太那里请安,莫露了相叫人说没规矩。”
楚令意好歹收了泪意,让丫鬟伺候打扮停当往才正德院那边去。
这会儿天才大亮起来,楚令意过来正院,周夫人并没让人等,打发丫鬟扶人进来。
“请母亲安。”楚令意福了福身,她声音平平淡淡的,比以往失了些精气神。
周夫人面相很是庄重严肃,不说话的时候尤为有些冷淡,她淡淡看了楚令意一眼,一下子发现对方脸上的形迹。
三姑娘捏些帕子的手紧了紧。
眼前姑娘,生得小巧鹅蛋脸型,一拢罥烟细眉微蹙,秀气玉鼻,一双桃花眼内波光潋滟不笑却含情,檀口小嘴紧抿。
身段窈窕,骨肉匀亭,肌肤瓷白温润细腻如暖玉。
三姑娘一身皮肉骨相满府没一个比得上且无一不羡慕稀罕。
周夫人自养她那日起就不曾松了她的规矩,就是怕她仗着绝佳的音容相貌不知自持流于下乘,学了那不知轻重轻浮的一套,丢整个庆阳侯府的脸。
三姑娘从来跟大姑娘比着,不肯叫人说嘴,她的规矩自是也分毫不差。
周夫人道:“过来坐。”
楚令意挺着腰背轻轻坐下。
她心中有十分的恨意万分的委屈,那时宫里的情形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些人看笑话嬉笑嘲讽将她的自尊踩在脚下羞辱,楚令意几乎没熬过去。
而现在,她最怕的就是被人问那些事。
周夫人半晌都没说话。
楚令意又颤声叫了一声:“母亲。”
“三丫头,我一早告诫过你,万事谨慎不可惹事,你可曾听进耳朵里?”
楚令意紧咬唇瓣,似泣未泣,忍着道:“是女儿错了。”
“知错了便认罚罢,你得罪于赵贵妃,这事难善了。你们俱也知老太太规矩重,不会容得哪个人坏了侯府的名声,你若不想去家庙我便要替你择一门亲,正事了之前你待在自己院中无事忌乱出。行了,将这卷心经拿去抄写。”
楚令意脸色瞬间大变,“母亲!”
周夫人淡淡看她,“你不肯?”
楚令意眼眶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母亲。”
周夫人皱眉按了一下太阳穴,“三姑娘,我寻常是怎么教的你规矩,将眼泪擦了下去吧。”
楚令意一张脸素白一片,眼睛失神,最后还是李嬷嬷扶着她出去的。
送走楚令意,李嬷嬷回转正房,叹了一声道:“三姑娘这是不知道太太的难处,这需得操多少心,老太太那里都未必会松口。”
周夫人打断,“只求这孽障之后莫再闹出事来。”接着又道:“老太太那里该起身了,我过去一趟。”
赵贵妃便是要这事情瞒不住,人尽皆知最最后。
按理说庆阳侯府的楚三姑娘许给太子做侧妃是指望不上了,赵贵妃不该做得这么绝,然对方打的就是杀鸡儆猴的主意,哪肯轻易放过这个靶子,这才顺势而为狠推一把。
楚三姑娘彻底坏了名声。
老太太果然大怒,知道事情的那晚就罚了楚令意的跪,没说跪多久,只让一直跪着,直到三姑娘晕过去,请了大夫来才罢休。
与周夫人所料不差,老太太直接起了将三姑娘送去家庙养病的念头,说要正一正家风。
周夫人和大奶奶一处周旋说和半日,好容易才让老太太压下火暂时稳住了。
“你要叫她嫁,且嫁个什么样的人家!侯门勋贵哪家敢要,便是敢我也不敢将她送出去!到时叫人埋怨说教楚家没规矩教不好女儿,那是结仇!”
大奶奶上前慢慢说:“老太太莫气坏了身子,也不非得那样的人家,寻常普通人家也是可的,只要人品好三姑娘也嫁得。真送去了家庙,叫外人瞧着真好像我家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很该堂堂正正嫁女儿才好呢,正好堵住旁人的嘴。”
正是大奶奶这几句话叫老太太改了主意,老太太向来把门庭规矩看得比天重,那话正是戳中了她的痛处,这才退了一步,良久沉声道:“那便去寻,早早发嫁出去。”
这也是给周夫人出了一桩难题,如今要给三姑娘选个人家实在难,老太太心狠不让她许好人家是绝了最后一点可能。
所以说有些事只赶了一个巧,正恰魏亭打秋风过去一个多月,这么些日子他便将手中的钱花了个七七八八,魏亭尝了先前好处便,再想去一趟庆阳侯府。
正前几日他娘托人给他送来一篮冻柿子一框子冬枣,魏亭便去带着东西去了庆阳侯府后街找歪嘴,让他帮着把东西送去给大奶奶,说是让人尝个鲜儿。
大奶奶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老太太心情不好整个后院的人都提着心,大奶奶还要帮着周夫人给三姑娘寻人家。
恰就有丫鬟来回话,把魏亭提了一嘴。
大奶奶一时还没想起来,愣了一会儿说,“哪个魏公子?”
她旁边的丫鬟忙上前一步提醒,在她耳旁说:“奶奶您忘了,月前拿着先太爷的东西上门的那位,您还打发了他五十两银子呢。”
大奶奶这才想起,“原来是他!”
丫鬟接话,“是呢,魏公子说是母亲从乡下送来些水果,送来奶奶尝个新鲜。”
大奶奶却在一旁沉思良久,心想,这魏公子未尝不可以打听打听,这人现在不正符了老太太说的普通门户么。
心念电转间,大奶奶转头对丫鬟吩咐道:“去请魏公子来一见。”
“是,奶奶。”丫鬟应声转身下去了。
第005章
大奶奶这绝非临时起意想着快些找个人去应付,她脑子里其实细细把这事情琢磨了一遍,论说起来,魏亭的身世正好是个极为合适的说法,还是大奶奶先前最不想提的那一出,魏家的先祖同他们侯府的先太爷结过义,打出还恩情这个旗子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极好的由头,旧年里祖辈在战场上结下的交情,魏家与楚家有恩,如今带着信物找上门来,他们府上感念恩情,将女儿许之很是说得过去,名声上十分好听。
原先不想惹的麻烦这时候倒成了救急的人家,这事儿造弄得好还很有益处,到时都说庆阳侯府仁义知恩图报,实打实都是好名声。
大奶奶极聪明,脑袋一转自己先圆了一出,有了这心思后就再见了魏亭,明里暗里试探问话,把人摸清楚了才让人送走。
她会做人,存了这般念头后再打发人银子是不能够了,瞧着不好看,便随口笑说年里府里正裁冬衣布庄送来好些料子,她让丫鬟拿了六匹过来,又叫人去收拾了许多吃用的一并给他,算作是回礼。
魏亭也瞧出这次这位大奶奶似乎比上次和善多了,虽不明原因但也十分高兴地受了人家的好意。
送走了魏亭,大奶奶即刻去了周夫人的正德院,连着把之前的话一气回了,说了自己的看法。
周夫人也是听得半天才回过神,“倒是从未听先太爷说起过有这样一桩事,却是真是假?”
大奶奶回道:“原先只当他是来打秋风的,与了些银两就打发走了,送来的那件物件儿真真切切是咱们府里出的东西,黑色的乌木上面的图案花型还有一个楚字都出不了错,夫君便有一块,只是形状有些不一样。”
周夫人听了,这才说:“那便错不了,那物是黑檀香木做成的,是早年间府里得的一块稀罕木,此木带香,且经年不坏越放越沉手质朴,后来先祖就把这黑檀香木用来雕小件儿给子孙佩戴,老爷有,宏儿也有。”
大奶奶恍然,“竟还有这么个来历,先前见着那人话却是没信多少,只想着将人打发了也没回母亲。眼下急着给三妹妹看人家,若有两家祖上的因由,亲事倒也对得,我方才也问了他一些话,知他家中父母具在,兄弟三个,魏亭行三,年十八,未尝娶妻,听他说父母兄嫂前些时日因着些事搬去了乡下。母亲怎地看?”
周夫人沉吟片刻后开口:“稍后你且派几个人再去仔细打听打听魏家,眼下实在没有好人选,老太太那件可没有耐心多等。”
大奶奶点点头,“媳妇儿这就让人去办。”
魏亭此时是万万想不到会有一桩侯府的婚事亲自送到他头上,他得了侯府给的那些回礼,很是快活了一段日子。
大奶奶派出去的人将魏家三代查了个兜底,回来回了话,大奶奶转头就将这些仔细告诉了周夫人,“最寻常不过的门户,听说魏公子的爹还是个大夫,家里人不是目不识丁的,这点总算还好。”
但不管再如何找补,魏家和庆阳侯府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魏亭更是一万个配不上三姑娘,拿他们两个放在一起都是羞辱了三姑娘。
大奶奶有些不敢想三姑娘会不会心平气和应下这么一桩堪称笑话的亲事。
这样一位金尊玉贵养大的姑娘,自小脾气比谁都清高自傲,如何受得了这样的下嫁。她原先是准备进了宫做太子妃皇子妃的,偏偏临门一脚犯了错,最后满盘皆坏,区区几日功翻天覆地,这其中的落差一时半刻谁能接受?
大奶奶叹气,怪只怪三姑娘命不好,生的那样一副绝色姿容,竟生生糟蹋了。
府里老太太平日里对几个姑娘尚算慈爱,但那也是在不妨碍家族名誉的前提下,二房的二姑娘前儿跟她娘陈夫人回了一趟外祖家遭了人暗里的讥笑嘲讽,回来就闷在屋子里哭了一场。
隔日陈夫人来给老太太请安,就抱怨般提了一嘴,老太太脸当时就拉了下来。
周夫人看在眼里,想这事是挨脱不过了,三姑娘再找不到更好的,心里彻底定下主意,抽了空在老太太跟前回禀就这事,说给三丫头寻着了合适人家,虽家中清贫些但同府里有些渊源。
老太太只听了个大概话就摆摆手,叫周夫人尽快操持,下聘下礼定下来,最好再开年就能送出阁。
周夫人自是妥帖应下。
海棠院知道消息后跟天塌了似的。
三姑娘一整日不吃不喝,坐在窗前话都不说一句。
她没个反应,几个丫鬟都要急哭了。
她们想宽慰却不知该说从何说起,实在是姑娘太委屈了,命太苦,心说为何事情会这样呢,金窝窝娇养长大的贵族小姐随意许了一个低门贱户,莫说姑娘了她们这些丫鬟都接受不了。
终是有一个大丫鬟收敛心绪说了句:“姑娘有气别憋在心里头了,您说句话吧。”
须臾后,楚令意冷笑:“他们全巴不得我过得不如意才好,我能说什么。”
丫鬟轻呼一声:“姑娘!”一边连忙打发另外两个丫鬟去外面守着,将房间门关了起来,低声道,“姑娘不若再去求一求太太……”
楚令意脸色苍白,“没用的,这事是老太太定下的,你们没听旁人说么,不嫁人便要送到家庙呢。”
“姑娘……”丫鬟终究忍不住直直偏过头去。
半晌三姑娘冷淡淡道:“你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丫鬟福身应下,低声退了出去。
三姑娘一个人哭了半日,眼睛红肿。
之后一连几日海棠院气氛低迷。
明非院里。
大姑娘在案几上铺了纸笔,跪坐在软垫上提腕写字,一笔一划行云流水落在雪白的纸张上。
一看,俨然是“静心”两个字,一连写了数十张,楚令娴才搁下笔。
一旁丫鬟见她作罢,呈上热帕子给她擦手,过了会儿,丫鬟提醒似的问了句:“姑娘不去三姑娘那里看看么,前儿个二姑娘四姑娘都去了。”二姑娘楚令婉和四姑娘楚令惠都是二房陈夫人生的。
只见楚令娴道:“也不急,我若着急忙慌去了恐还要让三妹妹置气,言道我是去看笑话热闹的。”
丫鬟心说确是如此,三姑娘自来娇惯又偏好使小性,姐妹们面前无礼也要争三分,自家姑娘寻常都是谦让哄着她的。于是又说:“也不好不去,落了把柄旁人得说嘴了。”
大姑娘自己在香笼里配了淡谈的香,放下工具合上盖子才说:“自是要去的,先前日子不对,现下正正好,行了,去帮我拿件披风出来,往三妹妹那里走一趟。”
两院里的丫鬟下人哪个不知三姑娘嘴下虽常常不饶人,瞧着样样都要同大姑娘比,却也是从小就跟在大姑娘身边,规矩言行都是比着大姑娘学的。旁的人在三姑娘面前不定落得一句好话,若大姑娘训诫三姑娘她也肯老实垂首听着。
楚令娴去了海棠院,屋子里伺候的丫鬟婆子全部谴了出来。
两个细细说话,忽然听从里间传来三姑娘细细的哭闹之音,三姑奶嬷嬷脸色一变,怕话头传出去遂立即将外间立着听传唤的丫鬟都哄去了院子。
暖阁里,楚令意泪意朦胧,满脸的绝然之意,如泣如诉道:“我就是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也绝不嫁那样的人,叫那样的人碰一下!我不如去死了呜呜呜……”
话落一偏头手帕捂住脸嘤嘤泣泣哭了起来。
“三妹妹。”楚令娴眉心蹙了一会儿又松开,过后,无声叹了一口气,“规矩又忘了,这些话莫要再说。”
楚令意一下子哭得更凶了,眼泪洇在手帕上,狠狠对楚令娴道:“姐姐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你若是我,你待如何?”
楚令娴摇摇头,声音淡淡却稳定,“非是在劝你认命,三妹妹,我既非你,却也不会站在旁边说两句轻省的安慰话。我若是你,便也只得……”说到此处她顿了一顿,抬眼定定看着楚令意,才继续,“便也只得先好好活着,走一步看一步,只不让自己以后比现在、眼下更委屈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