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车走远了,纪淳回过头来。
许游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小区里走。
纪淳跟上,低声交代事情经过:“贺绯之前去公司找过我两次,我没见,她就杀到这里来了。”
许游没吭声。
其实她是有点好奇的,都过去这么久了,两人早已摘清关系,贺绯这又是在演的哪出?
但这话她不好问,问多了,好像她多在乎似的。
纪淳观察着她的脸色,又道:“她是为了她爸过来的,她爸之前在公司做的项目出了事,现在公司正在查账,这事是贺言在主导。贺绯来找我,是希望我能通过程樾的关系,递话给贺言。”
听到这里,许游站住脚,有些诧异:“闹的这么严重?不都是一家人么。”
纪淳:“利益面前哪有家人。”
许游顿住了。
但她明白,纪淳指的是他那两个叔叔。
许游转而又想到贺绯,说:“我看她的模样,好像过得不太好。”
纪淳:“听说精神上有点困扰,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许游垂下眼,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同情么?谈不上。
她和贺绯没那么熟,而且她的忘性也没那么大。
幸灾乐祸么?倒也不至于。
这个人她早就抛在脑后了。
她长这么大,最大的优点就是“健忘”,要是凡事都放在心里,早被生活气死了。
许游接着往前走。
安静了几秒,纪淳忽然说:“你的那些油画,我已经找人处理好,也做了包装,画展就定在月底。”
什么?
许游停下脚步,注意力瞬间转移:“月底?这么突然?”
办画展又不是逛公园,要找赞助,要预约场地,还要宣传打广告,这一套工序弄下来最快也要一、两个月。
纪淳倒是很淡定:“一点都不突然,我之前和你打过招呼,记得么?”
许游:“我只记得你说,将来打算做画展。”
纪淳轻叹一声:“你再翻翻手机,我半个月前我就提过了。”
半个月前,许游刚好生病,而且躲着纪淳,纪淳给她发过不少微信,她都没怎么回,有的甚至都没看。
许游拿出手机,当着他的面往回翻聊天记录。
纪淳也没吭声,就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翻。
直到许游翻到这样一条:“画展我已经在准备了,你有什么建议?”
接着下面一条是:“病好点么,有时间回个消息。”
许游瞪着这两条,就跟见鬼一样,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记忆。
然后她抬起头,说:“我完全没注意到。”
纪淳笑了下:“其实我也猜到了。这毕竟是你人生里第一个画展,这么不闻不问的,不是你的性格。”
许游:“你既然猜到了,怎么后来没再提醒我?”
纪淳“哦”了一声:“这不是刚好给你个惊喜么?”
许游:“这是惊喜么?我在油画圈没什么名气,你这么搞,别人只会说你有病。到时候一幅都卖不出去,就现眼了。”
纪淳笑了:“我倒不认为会一幅都卖不出去,你不相信我的投资眼光么?”
许游还是很懵:“我没法相信。”
纪淳挑了挑眉,问:“要不要打个赌?”
许游没搭理他,脑子很乱,在翻到微信之前,她还以为纪淳是在开玩笑。
直到这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的想起一些事。
“你刚才说月底?具体哪天。”
纪淳:“三十号。”
这下,许游彻底愣住了。
三十号?
那恰恰也是肖像展的开幕日。
第68章 阳光、疾风、细雨
13
两边都是三十号。
许游站住脚, 不说话了。
纪淳也跟着停下来。
小区里路灯昏暗,两人就站在半明半暗的地方,看着彼此。
直到许游说:“肖像展也是三十号。”
纪淳眼神跟着一动, 随即皱了皱眉。
安静了几秒,他才叹道:“看来你要两边跑了, 两边你都不能缺席。褚昭那边我不知道是怎么安排的,我相信应该和我这里差不多, 作为创作者,露面和应酬媒体是必须的。”
这一点许游也很清楚,所以才发愁。
箭在弦上, 不可能取消一边。
她垂下眼,想了下才说:“那就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吧,我上午过来, 下午去那边。那边算上我有七位摄影师, 我晚到一会儿也不要紧。”
纪淳瞅着她, 仿佛在思考这个可能性:“可以试试。”
可许游还是有点不踏实。
肖像展她准备的都不顺利,现在又多了一个油画展, 简直闹心。
当然, 她也是兴奋的, 画了那么多年,说放就放,难免会有遗憾, 这时候突然来了一个展览,也算是对过去一个漂亮的收尾吧。
许游出了会儿神,直到纪淳问她:“对了,明、后天你要不要跟我去画展场地看看,已经布置的差不多了。”
许游一顿:“能不能等到周末以后?”
纪淳:“怎么, 你要出差?”
许游:“我到现在还有两张肖像展的作品没有交,我卡住了。”
纪淳跟着一怔:“遇到瓶颈了?”
许游:“差不多吧,一个小坎儿,怎么拍都不满意,脑子有点乱,想法很多,却抓不住一个重点。其实我一直在做减法,但是减来减去,发现要减的东西太多了。”
纪淳问:“是心里太浮躁,还是缺少刺激了?”
许游摇头:“我也不知道。”
纪淳:“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许游:“就是先前重感冒之后,病去如抽丝,整个手感都变了。”
纪淳勾了下唇:“哪有感冒是会连灵感一起带走的?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只是你没有深究。”
许游反倒不懂了,她都找不到症结,纪淳一听就知道?
“哦,你倒说说是什么原因?”
停顿了一秒,纪淳才低声问:“大病之前,你经历了什么。”
许游怔住了。
一时间,她就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纪淳,眼里的茫然渐渐散了,仿佛揭开了迷雾,露出眼底的真相。
大病之前,是她和褚昭的分手。
那几乎可以说是最“完美”的一次分别,他们都用尽了所有力气去克制自己,用理智来思考。
可事实上,这非常有悖于他们的本性。
他们热爱艺术,释放自己,从不压抑,也不跟自己较劲儿,因为他们知道,那样做出不来好作品。
可分手那天,他们不得不压抑着自己,为的是对方。
尽管那之后许游一直很忙,连续忙了两个月,可她心里清楚,那是为了让自己不要闲下来,不要去回想那天的事,不要庸人自扰,去浪费时间停留在一件已经注定的事情上。
想到这里,许游问:“你想说什么?”
纪淳轻叹一声,说:“结束一段关系之后,应该先给自己一点时间停下来,去反思、怀念、消化,为的是将来走得更顺畅,更没有顾虑。你直接把这个步骤跳过去了,看似没事,但它并没有因此翻篇,反而会停在你心里,成为一道坎儿,绊住你的脚步。”
许游皱了下眉,并不是很同意:“可我心里一直很平静,没有大起大伏,我还要消化什么。”
纪淳:“是平静,还是瓶颈?什么样的平静,会连你的手感一起影响?或许你大哭一场,都会对你的作品起到刺激作用,那毕竟也是你的真情实感,它要来,就让它来,别压抑它。这里面的道理,你应该很明白。”
许游看着他好一会儿不说话,类似的道理,她下午才和韩嵩说过,一套接一套的,想不到这才过了几个小时,就轮到纪淳告诉她了。
到底是能医不自医。
许游叹了口气:“可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纪淳问:“你明后天是不是准备忙肖像展作品的事?”
许游:“嗯,就算硬着头皮,也得努力去找感觉。不过我暂时没有适合的模特人选,我打算试试自拍。”
七张大片,其余五张都是别人,余下两张做自拍,这样的比例安排也算合适。
纪淳点了下头:“摄影的事我不懂,但我相信,这对你问题不大。你最好把别的工作都排开,只专心做这一件事。”
许游:“嗯,我会的。”
***
回到家里,许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什么都不做,就抱膝坐在床上发着呆。
她回想着纪淳说的话,就好像在黑暗中,有人点了一盏灯。
那光线很微弱,却总算照亮了一点,令她不至于一直处于伸手不见五指的困境。
其实她从高中到大学,这些年的生活过得真是很刺激,起起伏伏,收获颇丰。
齐羽臻是她的榜样,褚昭是她的情人。
那纪淳是什么呢,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也搞不清楚,那时候聚少离多,眼看着他一次次蜕变,看着自己一步步走过来,再回头一看,不免感叹。
现在想来,纪淳更像是一个人生看板。
她看着他的轨迹,仿佛看了一部电影,读了一本书。
有时候,也像是照到了一面镜子。
其实许游很清楚,艺术作品和创作者的情绪是直接挂钩的,越是感情细腻、丰富的人,越富有想象力,但是创造力高的人,往往需要情感和理智并驾齐驱。
理智,指的是文化素养。
国画大师吴冠中就曾说过,现在的美协和画院,就是个衙门。国外协会也有很多,但它们都靠作品生存。法国只给一些有才华的穷画家提供廉价画室,而中国却有这么多养画家的画院,养了一大群不下蛋的鸡。
中国画家的文化水平普遍偏低,意味着大学只能培养出工匠,作品情怀和意境上不来。
吴冠中:“今天中国的文盲不多了,但美盲很多。”
至于情感,指的就是性情。
在艺术界有这样一种说法,如果一位艺术家的生活太过平顺,或是步入世俗婚姻,那么他的艺术生涯也差不多要到头了。
搞艺术的人,要时刻保持着“愤怒”,它是放在心里的一团火,那团火不能熄灭。
这就好像吴冠中到了89岁,仍在痛斥中国当代艺术的现状,水准甚至落后于非洲。
而后记者问他,您老腔调艺术格调,这到底是什么?
他说:“艺术就是真性情。”
想到这里,许游闭上眼。
她很清楚,说到文化素养她还不够,还需要累计磨练,生活阅历更需要沉淀。
而真性情,她原本是有的。
其实她也知道,和褚昭的分开,对她造成了很大影响,她原本可以有更好的处理方式,把这种影响激发出来。
但她就像是褚昭逃避摄影一样,也选择了逃避和压抑。
结果,就是表面上获得了平静。
真性情却被关了起来。
人呐,都是双标的,看到别人的问题,一针见血,遇到自己的困境,就傻了。
是纪淳的话,点醒了她。
许游不禁自问,还要这样消沉下去么?
答案当然是要挣脱出来。
可是怎么出来,她还不知道。
***
就这样,许游的问题,很快就从找不到手感,变成了怎么从关押的情绪里走出来,把它变成动力,融入到作品里。
第二天,许游来到照相店,安排开所有工作,转头就把自己关在休息室里。
她翻看了这两个多月的拍摄作品,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她的消沉和平静也融入到这些照片里了。
这就好像一道汤里没有放盐,少了一点滋味。
当然,技巧还在,只是感觉上少了些东西。
一整个上午,许游都在自我检查问题,到了中午,简单吃了盒饭,喝了咖啡,就又回到休息室里。
她把相机架好,折腾了一会儿取景范围,还做了手机控制器。
她心里不是很有底,先试拍了两张自己。
质感是有的,但情绪仍是差了一味,有点寡淡。
许游盘坐在地板上,托着腮在发了会儿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亮了一下,进来一条微信。
她没点开。
直到两分钟后,门口传来敲门声,是褚昭的男徒弟。
许游起身开门:“怎么了?”
男徒弟说:“那个,纪先生找你,他说你们约好了,但你手机没回。”
纪淳?
他们约好了么?
许游愣了两秒,说:“他已经来了?那你让他进来吧……”
褚昭的男徒弟很快去了。
不会儿,纪淳就进了摄影棚,顺着走廊一路来到休息室门前。
许游已经盘腿坐了回去,见到他时还皱着眉头,第一句便是问:“咱们什么时候约好的?”
纪淳进门脱鞋,将门关好,才说:“你应该照照镜子,你现在的脸色就跟见到仇人似的。”
许游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要闭关两天,你忘了?”
纪淳:“我记得,而且我也猜到你闭关不顺利,所以才过来,看能帮上什么忙。”
许游被他气乐了:“你懂摄影么,你能帮我什么?”
纪淳拿着一袋东西走过来,递给她:“给你带点药。”
许游接过来一看,是几瓶酒。
她非常直接的翻了个白眼,对已经在旁边坐下的纪淳说:“我喝醉了还怎么拍照,你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