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恒兰一噎,生生憋了一口老血。
有心发飙,可还没忘了这是病房,徐树民还在那半死不活躺着呢,同病房两家也不是能让人的。
所以吕恒兰气得喘了几口粗气,压着怒气咬牙切齿道:“徐年,你给我出来!”转身先出去了。
徐年看着徐树民昏睡,呼吸起伏皱着眉头,也就没扰醒他,跟岳海洋示意了一下,轻手轻脚跟着吕恒兰出去。
“徐年,你怎么回事,脑子有病是吧!”一出门,吕恒兰就再也忍不住了,脸色难看地呵斥道,“你鬼迷心窍了?就这么个三十好几的农村男人,你还真有脸往家里带?他给你喝了什么迷魂汤,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妈,你小点儿声。”徐年平淡的语气道,“要嫁给他的是我,我觉得他挺好啊,农村人怎么了,我爷爷、外公那辈还不都是农村人,我也没觉得哪儿丢人啊。”
下岗大潮都已经开始了,市场经济了,这年代许多人信奉的却依然是城镇户口、国营单位。反正吕恒兰特别信奉,只凭着户口两个字,就在农村的老亲戚面前优越感十足。
事实上,徐年压根不让岳海洋户籍迁入城镇。尤其工程公司在瀛城成立后,按照落户政策,有关单位送上门,她都给拒了。户口留在农村,目前还能操个“青年农民企业家”的人设,享受一大波光环和扶持政策。
他们这代人,包括吕恒兰终有一天会发现,农村户口变得比城镇户口值钱,国家各种政策鼓励你把户口迁入城镇,等你再想迁回农村,可就难喽。
“你,你……”吕恒兰气得指指她,两手叉腰原地转了一圈,一不留神嗓门就高起来了,吼道,“你这是要气死我呀,你这是回来干什么,是不是嫌你爸这次没死透,专门回来气死他算了?”
她这么一吼,对面病房就有人开门来看,一个护士也伸头出来,瞧了一眼道:“吵吵什么呢,小点儿声啊,这么多病人。”
“对不起,不好意思啊。”徐年无奈地跟人家道歉,转身往走廊尽头走。
徐年在电梯间停下,看着跟过来的岳海洋和吕恒兰:“妈……”
“别叫我妈,我不是你妈,我没你这样的好女儿。”吕恒兰压着声音气急尖叫,“你还有我这个妈呀,我警告你,你现在赶紧让他走,不许带他到我们家去,出去打工两三年,还等着你出息呢,带了这么个人回来,街坊邻居问起来,我怎么说呀,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徐年默了默,点点头:“那行吧,我们先出去,就不回家住了。爸现在这个样子,你要是非得添油加醋误导他,可就不是我气死他了。”
在她找对象的问题上,她父母的意见基本保持一致。
徐年说完折回病房,左侧病床的病人醒了,正在大声咳嗽,跟陪护的老伴喋喋不休抱怨什么,右侧病人陪护的家属是个年轻妇女,略显烦躁地提醒道:“大爷你们小点儿声,我爸还在睡呢。”
“我咳嗽也不许了,咳嗽有什么办法?”左侧病人道。
徐年走近时恰好看到徐树民蜷缩的身体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看见徐年表情有些波动,头动了动,用一种粗粝难听的声音吐出三个字:“回来了?”
“你爸不能说话,医生不让他说话,来了人他还光想跟人家说。”右侧的年轻妇女插话道。
“爸,那你就不要说话,好好休息。”徐年弯下腰,轻声哄劝道。
徐树民看着她,嗯嗯两声,表示知道了。
“爸,我带了朋友回来,”徐年指着走过来的岳海洋。
“叔叔好。”岳海洋也弯下腰,也轻声问候道,“叔叔感觉怎么样,您好好休息养病,等您好些了我陪您聊天。”
徐树民看着外型高大英俊的年轻人还算满意,他这会儿也没法像吕恒兰那样查问一番,就贴着枕头点点头。
“爸,你安心养病,等会儿我去找医生,看能不能给你换个单人病房。”徐年蹲下来,给他拉了下被子。
想了想还是怕吕恒兰给他来个雪上加霜,见吕恒兰站在门边吊着个脸,便故意安慰道,“爸,治病花钱你不要担心,有我呢,该花就得花。”
她这么一提,岳海洋立刻默契道:“对,叔叔您安心养病,哪有什么比身体要紧的。”说着掏出一个信封,放在徐树民枕头边,“叔叔,我听说您现在什么也不能吃,也没给您带东西来,这是我一点心意,讨个吉利,祝您早日康复。我和徐年先去安顿一下,别耽误您休息,回头再来陪您。”
徐树民瞅着那个信封挺厚实,心里满意,艰难地扯出一丝笑容点点头,抬手挥了挥。
吕恒兰也盯了信封两眼,吊着脸没吱声。
两人道了再见,从病房出来。
等他们一走,吕恒兰一把抓起信封,当着同病房和徐树民的面直接打开,掏出厚厚一沓票子,大部分是百元大钞,最上边有几张十元的。
吕恒兰愣了下,蘸着唾沫欻欻欻数了一遍,张张嘴嗓子有点发干,拿在手里冲徐树民扬了扬:“六千八百八。”
徐树民也愣了下,粗粝的嗓音道:“怎么给这么多?”
“哎呦,这年轻人这么有钱呀,还懂礼数,给的都是吉利数,探病带零头,怪讲究的。”左侧陪床的老太太意味深长瞟了吕恒兰一眼。
“徐年,男朋友,不错。”徐树民说。
吕恒兰在病床边坐下,脸色变了又变,忽然冲徐树民发脾气道:“你少说点话,不要命了,听你说话都费劲。”
徐年和岳海洋从病房出来,先去了护士站,跟护士仔细了解了一下徐树民的病情,又问能不能换个单间病房。
“要换病房,得大夫说了算。”护士说,“你们得找他主治医生白主任,这会儿出门诊去了。”
两人就先离开,出了医院,先去找个宾馆入住,简单休息一下,徐年洗澡换了件衣服,等到放学时间,开车回麻纺厂家属院。
“哎呦,徐年啊。”看门的刘大爷老远盯着白色轿车过来,等到看见车窗里徐年的脸,顿时乐了,乐呵呵喊道,“徐年,回来照顾你爸的吧?”
徐年下了车,随手拎了车上准备的一袋水果给刘大爷,口中道:“刘大爷好,我回来看我爸。”
“哎呦,怎么还给我送这么多水果,我不要,我还正打算去探望你爸呢。哎呦你爸这次可够危险的,五更天都不能动弹了,还是我们几个老邻居给抬到医院的。”刘大爷絮絮叨叨,眼角却瞥着车里。
岳海洋随即下了车,点头冲刘大爷微笑致意。
徐年硬把水果给刘大爷放进屋里,没别的意思,她经常打刘大爷的传呼电话找徐帅,挺麻烦老爷子的,好歹表达个心意。
“这是……”刘大爷指指岳海洋。
“我男朋友。”徐年笑,问道,“刘大爷,您瞧见徐帅回来了吗?”
“回来了,刚才过去。”刘大爷指指岳海洋,小声问徐年,“小伙子可俊呀,一表人才,当司机的?当司机工资高啊。”
“不是,自家干点儿工程。”徐年道。
“干工程,那得很有钱吧?”
“瞎混,”徐年笑笑说,“还行吧。”转头跟岳海洋说,“里边巷子窄,车进去挡别人道,你停外边吧。”
这年代的老小区,还真不会规划停车位,岳海洋就把车开到大门口一侧,靠着街边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停好。
“忽悠你大爷呢,这年头干工程哪个不赚钱的,不赚钱能开小轿车?”刘大爷絮絮叨叨。
徐年既不好谦虚,又不好炫耀,就应付地笑了笑,等岳海洋停好车过来,两人并肩往家里走。
徐帅来开门,一眼看见徐年,见了亲人似的就扑过来了,抱着徐年胳膊不撒手。
激动了半天才注意岳海洋,问徐年:“姐,这谁呀?”
“你未来姐夫。”徐年说。
“姐夫好。”
这小子,居然自发把前边俩字省略了。徐年不禁好笑,岳海洋听了却心里一乐,伸手拍拍半大少年的肩膀,心说这小舅子懂事儿。
三人进了屋,徐帅忙着给岳海洋倒水,徐年在屋里转了一圈,屋里有些乱,厨房案板上放着小半个冬瓜,看样子徐帅正打算做饭。
“你弄什么?”
徐帅说:“烧个冬瓜汤,还有早晨买的大饼。二哥上晚自习不回来,我那初一不是不要求上晚自习嘛。也不知道妈回不回来,不回来咱们仨吃。”
说到这半大少年一拍脑袋,有点发愁,未来姐夫来了,他好歹得加个菜呀。
“别弄了,我们等会儿去街上吃。”徐年说,“妈要回来就给她带点儿。”
徐年当初真没想到,她离家两年多,二弟徐伟从初三到高二,整天在学校里顾不上,小弟徐帅居然被迫长进了许多,会做饭会洗衣服,还会体贴担心她了,就是学习成绩半死不活的。
姐弟俩聊了会儿家里学校的琐碎,岳海洋就在旁边陪着。
他给两个小舅子准备的礼物是两台复读机,临来时仓促让人买的,大约属于这年代的新科技了,送给徐伟徐帅学英语,徐帅一看果然很乐,高兴地摆弄半天。
在家呆了有二三十分钟,两人带着徐帅从家里出来,决定去觅食解决晚饭。
出了家属院门口,一眼便看见好几个人围在他们的车前评头品足。反正附近都是老邻居,徐年打了个招呼,邻居们闲聊询问几句,大概已经听刘大爷说她带男朋友回来了,一个个自觉不自觉都盯着岳海洋看,有的问这问那,有的夸几句帅。
徐树民的牌友陈卫东住他们前头,最近刚因为女婿买了辆捷达好生炫耀了一波,这会儿撩着眼皮子直接就问:“徐年,这车你开回来的?”
徐年说是。
陈卫东又问:“租的?”
徐年因为对方那个口气抿嘴笑了下,心说中老年男人也这么八卦刻薄,干脆笑道:“买的。”
陈卫东似乎抽了口气,再问:“你买的?不可能吧,刚才那谁说这车是宝马什么来着,值一百多万呢,你可别说你打工赚了一百多万。”
徐年这会儿觉得,岳海洋硬是两天之内在滨海省城提了新车,还真挺有远见的,人呐,活在俗世,谁都别想免俗。
“陈叔,您瞧着我是买不起。”徐年笑笑指了下岳海洋,“他的。”
岳海洋也不认识这些人,徐年不介绍,他就只管点头笑笑,先打开后座车门让徐帅进去,跟徐年各自上车,开车走人。
也就是他们开车刚走,不多会儿,吕恒兰风风火火回来了,老远瞧着一堆人围在一起闲聊,还没散呢。
“他吕姨,你回来啦?”吕恒兰的牌友周阿姨迎上来,一把拉着吕恒兰问,“刚才那真是徐年男朋友?”
“他们来过了?”吕恒兰脸色变了变。
“带徐帅开车走了。”周阿姨说,“他吕姨,你们家徐年的男朋友做什么的?开一百多万的车,多大老板呀?”
吕恒兰有点困难地张张嘴,有点懵,发生什么了?
大概看她脸色异样,陈卫东自认为抓到把柄了,赶紧就想扳回一局,扯着嗓子道:“瞅她这样就知道不可能是真的,肯定租的,要不就是借的。现在这年轻人呀,走个老丈人也得打肿脸充胖子,除了那些外资老板,谁家有毛病了,一百多万买个车呀。”
旁边一个小青年不忿了,嬉笑道:“陈叔,人家买得起一百多万的车,自然就不缺这一百多万,给你你买吗?现在白给你一百万,你敢不敢买这车,就你那四百来块的工资,油你都烧不起。”
另一个说:“人家那是进口宝马,都还挂着临时牌照呢,谁家一百多万的新车,脑子有毛病了租给别人呀。怎么样陈叔,就凭您老那法眼看,比你女婿那七万多的捷达如何?”
“谁知道真的假的。”老陈涨着脸强辩道,“七万的捷达怎么啦,你也买不起。”
吕恒兰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中终于回过神来,两手一叉腰,冲着陈卫东抢白道:“怎么的老陈,你女婿七万块买个破捷达就是真的,你就得炫耀全世界都知道,我女婿一百多万买个宝马就是假的?输不起你别说话呀,我女婿是建筑公司大老板,有的是钱,买个车怎么了?”
第74章 74
“老李你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 你前几天到处显摆你女婿有钱,我这么刻薄你了吗?你自己瞅瞅你女婿什么样,我女婿什么样, 就你那个女婿,长得跟个冬瓜似的, 肚子比你女儿怀孕六七个月还大。”
吕恒兰把李卫东一顿奚落。
要论刻薄,谁怕谁呀。
中年失业下岗,两个儿子还在上学,徐树民又进了医院, 吕恒兰最近真是灰头土脸,急需给自己渺茫的生活找一点安慰。
女婿居然是大老板,有钱, 开一百多万的车, 这个消息顿时给吕恒兰打了针兴奋剂,立刻就扬眉吐气起来,连说话的声音都高了不止一个八度。
浑然忘了就在刚才,她刚把岳海洋一顿挑剔羞辱,当着面撵人。
周围邻居说笑起哄看热闹, 却也不得不承认,李卫东那个女婿要跟岳海洋一比, 可真是货比货得扔了,刚才但凡亲眼见到岳海洋的,谁不夸一句一表人才。
“他吕姨,你们家这下可拽了, 徐年男朋友这么有钱,怎么着也能帮一把吧,你也不用为老徐的医疗费发愁了。”周阿姨道。
“那是, ”吕恒兰趁机透露,“今天到医院看老徐,出手就给了六千八百八。”
老邻居们又纷纷表示了一轮羡慕。大家都听说徐树民这次凶险,住院医疗费就得三四千,之前还纷纷感慨徐家要一病致贫呢,大家都刚刚下岗,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他吕姨,你好福气。”周阿姨奉承道,“这是专门回来,给女儿女婿做饭呢?刚才他们带徐帅开车出去了,也不知忙什么去了。”
一堆人便嘻嘻哈哈打趣吕恒兰,叫她赶紧回家做饭,可别怠慢了第一次上门的新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