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见她这副样子,扑哧一声笑出来,略带些嘲讽:“你这倒不怕了?”
定安用他先前说过的话回应:“一条死蛇而已。”
少年觉着她是个挺有趣的,没再多说什么,拎起那条蛇,用脚踢了踢土,将它放进去。
定安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少年懒洋洋的:“看它可怜,送它一程,入土为安吧。”
定安忍不住腹诽,真真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定安看他做这事做的入神,轻手轻脚转过身,想着悄悄溜走,结果没走到一半却被人提着领子逮回来。少年居高临下俯视着她,不满道:“你在哪个嬷嬷手下?未免也太不懂规矩了吧,我都还没走,你跑什么。”
定安只好问:“公子还有何事?”
少年冷哼一声,这才稍稍满意。他瞥了眼定安,声音小了些:“你领着我出这园子吧。”
定安傻了眼,感情这一位也是迷了路。
“愣着做什么?”少年见她这表情,略有些恼怒,强辩道,“我不过是懒得看路,你莫要乱想。”
定安无法,只好硬着头皮在前头引路。她也不记得来时的路,乱打乱撞的,久了连那少年都觉察出什么,问她道:“你不会也不识这路吧?”
定安张了张嘴,最后憋出来一句话:“我也不曾说过我识路……”
少年一怔,继而却大笑起来,一巴掌拍在定安肩头:“早说嘛。”
定安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少年却兴高采烈,这会子热切起来,同她显
摆道:“宫里头园林之事皆有仪制,一丈之远皆会有一亭台,如今才刚过了一个,你沿着亭子走总能出去。”
定安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刚要佩服,想起什么:“……那你缘何出不去?”
少年冷不防被她摆了一道,一时语塞,半晌哼了一声:“要你多嘴。”
定安知他逞强,没多计较。他们弯弯绕绕走着,走了会儿倒是歪打正着,渐渐听到些人声。绕过丛林,果见不远处水榭边有人,远远看着娉娉袅袅,应是入宫赴宴的贵女们。
定安在其中瞥见熙宁。她正要往前边走去,却被人从身后提溜着领子拦下:“不准出去。”
他语气凶巴巴的。
定安觉得这人可真怪,不过转瞬她倒是琢磨出点什么。他定是怕被水榭边的贵女们知晓迷路一事,才拘了她也不让去。
定安素来好脾气,想着忍一时,也就没再出声。熙宁她们望着这边走了走,少年拽着定安藏身梧桐树后。定安身量小,没留意被他扯了一把,差点摔倒在地。
熙宁走近了些。她这样的年岁还没完全长成,却已是明眸善睐的美人,尤其一举一动,足以见得日后风华。
少年看呆住了,连会被发现的危险都忘得一干二净。熙宁来近前采了朵芍药,放在鼻下轻嗅,与旁人调笑着说了句什么,引来阵阵笑声。不久她们相携着离去,少年仍是迟迟没缓过神来。
定安不明所以,不解风情道:“人都走了,你还要不要出去?”
少年回过神,讪讪摸了摸头,才恋恋不舍收回目光。定安作了一揖要和他分道扬镳,少年叫了她一声,问道:“你还没告我你是哪个嬷嬷手下的。”
定安一愣:“你问这个做什么?”
少年只不过是觉着她挺好玩的,意气相投罢了。可是他说不出这话,信口胡诌了个:“你拿了我短处,我自然是要看着你点,免得你到处张扬。”
定安无奈:“我何必张扬这个。”
少年不管,就是不肯撒手让她离开。
定安自然是不能实情相告的。她想了想,道:“涣衣局有个叫宝香的嬷嬷,我在她手下做事,你若不放心,尽管叫她来看着我。”
少年蹙眉,还想问什么,不远处又有声音传来。他回头去看,定安得了空,趁机先走了。
这一次少年没再喊她。
第15章 、15
出了这处,路变得熟悉起来,定安不费吹灰之力按着原道绕了回去。到时熙宁正好在寻她,见她安然无恙回来,才堪堪松口气:“我见你这么长时间不在,还以为去了哪里,险些要派人去找。”
定安道:“我闲着无聊,随处逛了逛,让姐姐担心了。”
熙宁笑道:“原是我的错,一忙起来就顾不得你了。你平日不多参与这类场合,有好些事情不清楚,难免束手束脚。”
她们正说着,莲花池那边忽的传来惊呼。熙宁算是半个东道主,耽误不得,忙是赶着过去了。定安个头太小,挤不进去,在外面看也看不分明。她听到身边不知哪家的贵女道:“听说是有人落水了。”
池边筑着地台,不至于没留神踩空了摔进去。
这话一时间引来种种猜测。
定安对这些逸闻并不感兴趣,但她记挂着熙宁,也是暗自留着心。她隐约瞥见熙宁身边站着清嘉,毕竟那身石榴红太显眼,怎么也不好忽视。离得远看不究竟,但眼见着清嘉是不太高兴的。定安心里咯噔一声,没由来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幸好莲花池不深,不多时落水的人就被打捞上来。不过那姑娘不识水性,惊惧过度,竟是昏了过去。熙宁差遣着宫人送她去别院静养。场面一度混乱不堪,定安被挤着到了角落。
熙宁处变不惊,倒是很快镇定下来。她处理完这事,就让芳园的宫人将诸位贵女先请去兰苑吃茶。人三三两两散开,暂且算是被安置住。定安跟着走在最末一个,熙宁见了她,方道:“妹妹跟着我吧,倒省了我再去找你。”
定安只好止住脚步。清嘉也在旁边,她脸色本就不好看,见了定安更加阴沉下来,冷哼一声:“你也在。”
不等她拿定安撒气,熙宁先是道:“十五妹妹还是先回建章宫歇一歇吧。”
清嘉也是在气头上。她很是不服气,正要犟嘴,熙宁冷笑:“若如不然留下来跟我回一趟坤宁宫也好,你惹了这乱子,看看母后要怎么说。”
到底还是清嘉理亏在先,被熙宁这么一通抢白,她反而说不出什么。
清嘉脸上青一阵白
一阵的,最后气咻咻地一个人先走了。
把这刺头送走,就是熙宁也松了口气。她语气软下来,看了眼定安:“你别理她,她这副性子,迟早够自己受的。”
定安很是感念熙宁的这份体谅。
熙宁要回坤宁宫,定安只得也跟着她一同去。中殿上错银云龙纹三足香炉中换了沉香,余烟袅袅。先前的那些命妇早散了,只有皇后一人位居上方。她紧拧着眉头,就是熙宁来也不见好转。
“你们先下去。”皇后一早得了消息。她屏退了跟前伺候的小宫女,方才看向熙宁,“我听闻芳园里头出了些乱子,发生了何事?”
熙宁道:“是孙家二姑娘落了水。”
“现下如何了?”
“已送去了玉锦阁,派了太医跟着,应是无事。”熙宁答得井井有条,丝毫不见乱了方寸。定安看着暗生佩服。
果不其然,皇后眉头也稍稍松解了些。她叹口气:“幸好有你在园子里跟着,要不然不定乱成什么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芳园的地台快有两尺多高,园里都是有身份的,也不至于哪家的姑娘爬上去寻乐子,那孙二姑娘好端端怎么就落了水?”
提起这个,熙宁稍一踌躇。
皇后见状心里猜了个七八分,声音冷下来:“莫不是那十五又如何了吧?”听这语气,倒像是清嘉经常这般惹是生非。
“听说孙二姑娘和十五妹妹起了些龃龉,十五妹妹一时不察,才错手伤了那孙家二姑娘。”熙宁垂眸,话头点到即止。
皇后脸上显现出微妙的隐怒,这神情看着很是奇怪,素日的端庄典雅全然烟消云散,且面孔微微扭曲起来,竟是有点可怖。
定安垂下头,心有戚戚。
许是定安也在的缘故,皇后没说什么严重的话。她静默了半晌,开口时已恢复了常态:“你们先回去吧,也不必声张什么。那十五且先让她回建章宫去,今日就不必再出来了。”提起清嘉,皇后语气透着藏不住的反感与疲惫。毕竟宫宴出了这档子事,旁人看了首当其冲是要怪罪她这位中宫娘娘处事不周,至于静妃还要排在后一个。
熙宁应了是,方携着定安离开。
另一边清嘉被送回建章宫,正躲在自己殿中发脾气。静
妃失了往日的好气性,懒得再去看她。殿中燃着安神香,素心替静妃揉着额角,静妃道:“她以前小些,再骄纵也有说法,现在眼见着一日日大起来,怎么还这么不知趣。”
素心不敢言语。
静妃问道:“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听说和小少爷有关。”
素心口中的小少爷是静妃的亲侄儿林祁,林家正经的嫡子。许是前些年战事告紧的缘故,涂炭生灵,现世报报到了这一辈,正房夫人迟迟无孕,其他院也三年才得了一个女孩。后来经一得道高僧的点化,吃斋念佛又茹素三年,方才有了这么个独苗儿。毕竟是本家难得的亲侄子,静妃自也是宠着的。静妃所生的九皇子与那林小少爷差不多大,性情投契,因而常常叫了他进宫来。清嘉年少不避嫌,亦常常处之。
静妃眉心一跳,挥开素心的手:“哦?怎讲。”
素心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今儿芳园人多,又都是贵客,未免冲撞,侍女皆是不得入内,只有园中几个嬷嬷在。我方才派人去将她们找来,具体说了什么也是不知,反正她们听见了小少爷的名讳。”
静妃听着,倒是笑了起来,向后仰靠在大红金线蟒引枕上:“我说这娇娇儿平素不是个肯给好脸的,也只有在她表哥来才肯伏小做低,原来如此。”
素心想起什么:“娘娘前不久不是才说,家里有意孙家的姑娘,正想借着花朝宫宴暗中相看相看?”
大魏不比前朝,自来尚晚婚,林祁不过才十四五岁,远不到成家立业的年纪,有这话多是未雨绸缪,提前做打算。
静妃也记起这茬:“是这事了,那丫头肯定是听了去,才有这一出。”
“那娘娘的意思是……”
“你还不懂她?小孩子心思罢了,不定是被她兄长教唆着看了两处戏本,自比了崔莺莺,这才要寻了个张生来。她在宫里也不常见外人,林祁那孩子相貌气度又是百里挑一极难得的,才让她生了这些小心思。”静妃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眸中稍一黯。
素心小心翼翼唤了声:“娘娘?”
静妃摇摇头,笑起来:“无事,我只是想起来,我初初遇见陛下那年,也才刚十一二。这日子过得真快,
若不想一想,都快忘完了。”
那年的牡丹开得极好,宫中得了少有的几样浅金品种,邀来入宫观赏。她那天穿得是新作的衣裳,正因嫡姐独自得了一盒样式新奇的宫花而生闷气,一路没有好脸色,跟在她阿娘身边,走着走着走散了,她一拐角,就看到不远处花下的少年。
静妃想着,觉得眼眶微微发涩。她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坐起身:“这次的事倒也不能尽怪她,原是我没有看顾周到。不过该罚还是得罚一罚,让她长长记性也好。前不久十六那事,训过她一顿,她可不是安生了几日?多大的人了,还幺五幺六的不着调。”
素心替清嘉说着好话:“殿下不过是心底单纯,为人爽利惯了,没那么些小心思而已。陛下怜惜她,不正是怜惜这一样?”
静妃点头:“这话说得在理。”
到底是自己的心头肉,由着素心这么一开解,静妃气消了好些。她道:“让人备了礼去玉锦阁看望看望那位孙家的二姑娘,且好生说一说,看看这话怎么圆,免得往外传离谱了,谁也不安生。”
素心应了是,心下自有几分筹谋。
静妃把事情过了一遍,暗暗有了盘算。不过眼下还有个难关,她想着不觉头疼起来,揉着眉心:“这些我倒是不怕,再怎么着,宫外横竖还有阿兄他们在,能帮着筹算筹算。最难的是宫里那位。”
清嘉没多久才经了仪门一事,正是记了一笔,邵太后本就不喜她,现下又有了这事,指不定怎么发难。
素心知她说的是邵太后,也没法出谋划策。
“罢了罢了。”静妃道,“容我好好想一想,这话怎么说才是能过了这一茬。”
第16章 、16
出了这档子事,赏花吟诗的雅兴也减去不少。下午稍晚些,贵女们就陆陆续续乘着车撵离了宫。
花朝节,宫中历来要在晚上设宴。
定安回含章殿歇了歇,没多久到了开宴时分。她换了身衣裳,毕竟这样的场合,不好太过素净,静竹在她发上又簪了支珠花才算罢。
定安到时已是来了不少人。按例先敬着太后皇上入了座,其后是阖宫妃嫔,再下来才排得上皇子皇孙。定安同往常一样于最末落座,她横竖是习惯了的,不觉得有所谓。邵太后见了,低声同身边习秋说了句话。习秋派了个小宫女来,请定安过去到太后身边坐。
定安一怔,抬眼时视线不经意触及到太后。太后笑意温和,朝着她略一颔首,不知情的只怕当她真的是疼惜这位皇孙女。定安心下惴惴,由司琴扶着起了身,跟在那小宫女后,一时间俨然成了众矢之的。旁人有羡的有妒的,也有消息滞塞,因而大惑不解的。清嘉没来,素日里几个同清嘉要好的皇姐坐在不远的位置,看向定安时的目光灼灼,应是不大服气。
定安耳观鼻鼻观心,一概视而不见。
殿中夹道两边设有案几,最首是皇后,皇后之下紧跟着就是静妃。静妃珠光争辉的,一如往常打扮得招摇夺目。眼下她正低头与皇后絮絮说着话,从表面来看气氛甚是和睦,一派其乐融融。其后是妃位,早上才见过的颖嫔也在,德妃下首即是她,这分明越了仪制。
定安亦步亦趋,终于走至太后跟前,这距离是从未有过的漫长。她恭恭敬敬拜首行礼,谢了邵太后恩典。上首的永平帝见定安,神色不咸不淡,略略说了几句场面话:“皇祖母疼你,你也要好好敬奉她老人家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