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太后伸手扶起定安:“好孩子,过来坐吧。”说着就笑吟吟和她寒虚问暖起来。这样一番亲切举动,更加眼红了不少人。
熙宁也在太后身边,趁着旁人不察,她悄悄冲定安眨了眨眼。定安轻笑了下,不敢同她一般造次。熙宁坐这个位置实至名归,是有底气的。定安则不然。
看得出来,永平帝很喜欢熙宁的
聪明伶俐,同她说话说得最多,言辞间颇见亲近,与方才面对定安时大不相同。定安在旁微垂着眼,像是浑然未觉其中的亲疏分别。倒是太后体恤她,见吃得不多,问道:“这几样不合你胃口?”
定安冷不防被点了名,回过神来,忙是摇了摇头,声音软糯,答道:“我只是想慢慢吃。”
太后素来喜她乖巧,听了这话笑起来,觉着小姑娘可爱,越发疼得紧。她让习秋布了几道甜腻些的点心给定安。定安谢了恩,仍是小口小口进食。
用过膳,殿里气氛正酣。太后和定安闲闲说着话,多是她问,定安回答。问着问着,不知怎的,邵太后话锋一转,竟是提起了白天芳园的事。她漫不经心的抬了抬眼皮,仿佛也是不经意才想起了这茬:“我听说上午园里出了些意外?可是有这么一回事?”
太后在这当头提这件事,明摆着是借定安之口讲给皇上听。因而她声音虽算不上大,殿中却是微妙地静了一静,底下人谈笑的谈笑,吃酒的吃酒,私下里却各个门清,仔细留意着上头的动静。
定安突然就被放在了这风口浪尖上,她愣了愣,怔怔看着太后。
永平帝闻言也是扫她一眼,神情淡漠:“什么意外?”
太后要拿她当刀子使,她是不得不当。定安其实明白,不回答得罪太后,回答了得罪静妃,这两难之地无论如何也出不去。
虽早知如此,定安还是稍有点难过起来。她嗫喏一下,照实回答:“……有家姐姐不小心落了水。”
果不其然,永平帝一听这话面色当即沉下来,他不着痕迹瞥了下面的邵皇后一眼,似在责备她办事不周。邵皇后敛眉不语,做足了恭顺的好姿态。倒是旁边的静妃稍稍歇了笑意,轻觑着定安,不紧不慢把着手里的青花茶盏。
永平帝接着问:“是怎么落的水?”
他同定安说话与先前对熙宁判若两人,语气生硬得如同审讯犯人。定安到底年纪还小,心里委屈,眼中不觉积了水雾。她不想被人看到,只垂下头,轻轻吸了吸鼻子,才低声回答:“……听闻是和十五姐姐逛园子时不小心失足跌进去的。”她没在近处,这般语焉不详也说得过去。
永平帝
拧起眉头。底下人见状纷纷停了说笑。好好一场家宴竟是僵持起来。
永平帝看向静妃:“怎么回事?清嘉呢?她怎么没来。”
静妃放下茶盏,这才起身回话:“十五她自知悔过,躲在殿中不敢来见人。”
这话无异于火上加油。然而不等永平帝发作,静妃就接着道:“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们那个年纪,正是最皮实的时候。臣妾一早让人去问过了,是她们几个女孩子一道在水边,孙家那孩子贪玩,非要爬上去赏莲,才不小心失足落了进去。定安她不在那当头,自是不清楚,才说的严重了些。”
她一番话有理有据,不仅是替清嘉撇清了干系,联系上前面说的那句自责的话,反让人怜惜起她年幼懵懂来,而且还不动声色把定安推了出去,绵里藏针地暗示她言辞陷害。可谓一石三鸟。
永平帝的脸色略转好了些。他轻瞥一眼定安,不痛不痒说了句:“清嘉也是,年岁一日日长起来了,行事合该稳重些。你仔细教养着才是。”这话明里是提点静妃,言下之意却是护着清嘉。
事发当时太后并不在场,这话头再提下去倒显得她这个皇祖母不近人情。邵太后自是明白这个道理,她不急着再发难,只抬手扶了扶发上的华胜,似笑非笑望向静妃,四两拨千斤:“难为十五有心了,我原觉着她素日是个跋扈的,想来是经了仪门一事,性子收敛了不少。”
静妃神色未变,心下却是一沉。这事已经过了许久,若太后想要告状,足有一千个一万个机会。她偏偏选在这时候发作,摆明了不让她轻易脱身。
永平帝见其中还有文章,也不好开口贸然替清嘉说话,只恭敬道:“母后指的是哪一样?莫不是那孩子冲撞了您?若如这样,倒真要叫她好好罚一罚。”
邵太后笑了笑:“这倒不至于,那孩子见我还算恭敬。只是前不久我听说她和十六在仪门前起了争执,十五掌掴了十六。”说罢她抬眼,风轻云淡的,“静妃,可有这事?”
孙二姑娘那事无人对证,又一早打点好了,静妃早有应对的法子。她最愁是定安这事,十六就在场,也不好叫人空口白牙编了别的由头。邵太后深谙
其道,所以才醉温之意不在酒,明的是提芳园,其实正等着静妃说这一句,由此引出仪门来。
静妃咬碎了银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吞。她勉强笑着:“……是有这事。她们姐妹间玩玩闹闹是常有的事,十五不过一时气恼,多是小孩子争端罢了。”
“‘玩玩闹闹’?”邵太后敛了笑,坐起些身子,眸中隐带了薄怒,“本宫先前只以为是十五那孩子脾性过了点,指个教习嬷嬷给她,教几天规矩也就好了。没想见原是有你这么个宠她的母妃在旁纵着,也不怪她养成了这样一副目中无人的性子!十六与她同为帝姬,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十六犯了错,再怎么样也轮不着她一个皇姐来教训。更何况十六这孩子乖乖巧巧,别说是犯错,连多说一句话也是兢兢战战的。你们遑论着她在这宫中无依无靠,才是摆脸子欺负她罢。”
到底是邵太后老谋深算,棋高一着。她这话一出,静妃不敢再强辩,知道多说多错,只得顺势跪下来,诚惶诚恐:“娘娘所言极是,多是臣妾照看不严,才这般纵了她。”
永平帝神色不定,晦暗不明地盯着静妃,隐忍着怒气。下面人各个屏气凝神,生怕这当口触了霉头。
邵皇后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只在旁静静揣测着圣意。眼下她见永平帝的神情,体恤他心意,这才肯出声圆场:“她们姐妹年纪小,难免有些分歧争端。便是十三和她兄长这样好的,也时不时闹一场别扭。不过吵归吵,清嘉动手总归失了她帝姬体面,连累着定安也不得好。要臣妾说,就让清嘉好好同她妹妹道个歉,尽尽礼数。等风头过了,臣妾另指一位教习嬷嬷来,也拘一拘清嘉这性子。”
她这话说得在理,且既顾了太后的面子,又成全了永平帝的心思,轻而易举成了这场纷争里最大的赢家,还不费吹灰之力就博得了贤良的名头。静妃有苦难言,面上还得承情。
永平帝的神色果真和缓了些,看向邵皇后时也多了几分满意与温柔:“皇后所言极是。母后以为如何?”
邵太后做这个局不过是为了皇后,自然肯给她体面。她闲闲地拨了拨茶盏中的茶叶:“那就依言如此吧。”
第17章 、17
一场风波就这样化于无形,太后淡淡提点了静妃几句,让她多多留心些,免得再出什么岔子,旁的倒没再说。
酒过三巡,席上又恢复了平静,不久教司坊的乐手来奏琵琶月琴,皇上听了会儿,有公事在身,就先走了。太后也没多待。皇后忙是挽留:“这梨花酒才刚烫上,母后难得出来一趟,也不多喝几盅。”亲近之意溢于言表,旁的人是再没胆量与太后玩笑,独独邵皇后这一个而已。
太后笑道:“本宫在,都拘束得紧了。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话说得好听,底下一个个的却都盼着我早点走呢。也罢,我早些走了,也该你们趁这个机会好好玩乐玩乐。”
皇后也笑:“母后这话说的,真让臣妾无地自容。”
被摆了一道的静妃没什么好心情,悠悠转着粉彩御制诗文画杯盏,冷眼旁观她们做戏。
习秋扶着太后起身,下面人要行礼,邵太后摆了摆手,懒洋洋道:“难得的好日子,都免了吧。”她说着,又转头和颜悦色叮嘱了定安,要她也早点回去歇着。定安诺诺应声,心下五味杂陈。
两位大头走了,在场的或多或少松了口气,也不再端着。场面热闹起来,连皇后也跟着高兴,不觉多吃了两盏酒。
旁边的熙宁早就不耐烦了,私下轻轻挠了挠定安的手心。定安回头,不明所以。熙宁笑她是个小傻子,低声问她:“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定安点点头,熙宁向皇后请了意,方才领着她离开。
凉亭铺陈着幔帐一应之物。定安趴在暖亭的阑干上,夜里风大,不比白天暖和,她觉着自己眼睛酸涩,用力眨了眨,将还流出来的泪都眨干净了。
熙宁没察觉她的低落,只用帕子捂着脸,笑说:“你可有瞧见静妃娘娘那脸色?清嘉妹妹这一次真要遭殃了。”
这样的话熙宁说得,定安说不得。
定安微阖着眼,眸中清寂,不辨神色。
“不过静妃娘娘也算是厉害。”熙宁托着脸,“三言两语就拨得风轻云淡,若是母后……”她说到这里停下来,笑容也浅下去。
定安回头,神色疑惑。先前风大,
她没听清熙宁的话。
熙宁笑笑,没有说下去,只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丛丛白莲,在宫灯掩映下,飘然多了些仙气:“这是什么时候,那花儿就开得这样好了。我记着往年这时才刚刚冒出来。”
她就这样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定安同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再晚些夜宴既散,她们也各自离去。
回了含章殿,静竹掌灯将定安迎进去,替她除去厚重的外衣,方笑吟吟问道:“殿下这一日早起天没亮就出了门,真真的玩了一天,可是称心?”
定安在人前是一刻不敢放松,如今到了静竹面前,才堪堪松口气。她笑道:“姑姑竟是打趣我,要我说,不去最好。夫子教过一句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是不是这么说?”
静竹服侍着定安梳洗:“我听说芳园出了些事,可有连累到殿下?”
定安一怔,盯着铜镜,说不分明。原是与她不相干的,现在……
定安不欲让静竹担心,按下不提,只笑起来,含糊其辞:“一点小事罢了,也没闹出什么乱子。姑姑不用担心。”
静竹不觉有恙,问起她旁的事。定安细细讲了,到最后她道:“十三姐姐真是极好的,我见到她也是觉着亲切。”
静竹替她梳发的手稍一顿,定安察觉到,微侧过头,黑漆漆的眼眸中隐有不解:“姑姑?”
静竹笑起来:“没什么。我只觉得,一个人若真真挑不出一点错处也是件可怕的事。”
定安听了这话,稍稍怔住了。静竹替她梳过发,将象牙梳放到一边:“殿下也别把我的话太当真,但到底多个心也不碍着什么,毕竟在这宫中,谁又靠得住谁。”
定安点了点头:“姑姑的意思我省的。”
静竹替她整理好里衣,扶着她起身:“殿下不嫌我啰嗦就是。”
殿中一早收了火盆,天虽不大寒,入夜仍有凉意。静竹细细替她掖好了被角,正要放下绡帐,定安想起什么,问她道:“姑姑知不知道宫里有一位颖嫔娘娘?”
静竹停下动作:“殿下好端端怎么问这个?”
“我和皇姐今早上到大昭寺,下来时碰见了她。那位娘娘……皇姐似乎不大喜欢她。”
静竹笑道:“多是坤宁宫的旧事,殿下不
用介怀。”
定安眨眨眼,很是好奇:“是何旧事?”
“那位颖嫔娘娘曾是皇后娘娘宫里的大宫女。”说着静竹停了停。颖嫔得宠也才有两三年,她刚从坤宁宫出来时,宫里人人都传,这位新得宠娘娘,眉眼是有几分像年轻的陈氏。不过谣传究竟是谣传罢了。
定安不曾见过陈妃盛时的容貌,陈妃病后容颜其实折损不少,眉目也变得温润,因而定安不觉着有什么,只诚心诚意道:“颖嫔娘娘长得真美。”
静竹不禁苦笑,却也不好说其他。她定了定心神,方道:“殿下早点歇着吧,明早还有国礼院的早课要当紧。”
第二日到国礼院,定安远远的遇着建章宫的肩舆。她照常让司琴先停下来,等着过了再去,却不想对面也是停了下来,迟迟不动。
司琴不明所以:“殿下……”
“皇姐是在等我过去罢。”经了昨日宴上一事,定安早知会有这一遭,倒不算意外。
司琴想起先前仪门的事,心头发怵,生怕重蹈覆辙,低声道:“若不然殿下先回去吧,告假一日也没什么。”
定安垂下眼:“告假一日行,告假千日可行?”
司琴愣了愣。
定安笑了一下,似是安抚她:“司琴姐姐不用担心,皇姐她顶多说我几句,在这种地方,她不敢做什么的。”
清嘉素日任意妄为可以不在乎这些,静妃却不一样,清嘉才犯了事,总不会在这当头故技重施。
司琴还想说什么,定安轻轻握了下她的手。小殿下年岁不大,却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司琴自知说服不了她,只好作罢。
肩舆一直到近前才停下。清嘉穿着件并蒂莲刺绣纹桃红小褂,看上去与往日没有多大不同。她睥睨定安一眼,皮笑肉不笑,“妹妹今天来得好晚,你平素不都是第一个到院里去的吗?连夫子都曾因此夸过你,怎么现在不了?可见是平步青云,不稀罕再做这样的戏了吧。”
她牙尖嘴利,一字一句都为着使定安不痛快。定安不欲同她争锋,只敛目:“今天起晚了些。”
清嘉像是听了什么好玩的话,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你自来不用上坤宁宫请安,本就比我们能多歇半个时辰,如今说这话,可
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清嘉早上起不来,有静妃代为周转,也是一早就免了礼,可去可不去的。她现在这么说,无非是鸡蛋里面挑骨头,样样不让定安顺心。
定安一早听惯了这些冷言冷语,索性一言不发,好过多说多错。清嘉越发来了气,冷哼一声,撇过头:“妹妹还是记着些吧,我们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若顾得上给我穿小鞋,我又如何会不知。”说来说去还是为着昨天宴上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