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借刀杀人,旁人却不这么想。定安不欲多争,垂着眸任她评说,尚不分辩一二。清嘉是小孩子气性,觉得定安往日吃了她苦头,才刚好些,就迫不及待地反咬她一口,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自然是生气。
清嘉这一顿冷嘲热讽,说完稍解了气,先走了。司琴被静竹暗地里敲打过,不敢再说那些没分寸的话,学着定安刚才的样子握了握她的手。定安见状回头,朝着司琴笑笑,让她不必在意。
她是这一样好,无论清嘉说得多难听,总是不往心里去,也不担忧着抑郁成疾之类事。也难怪先生夸她“耐性好”,都是领受出来的。
定安迟迟几日没再见谢司白的面,谢司白也不闲着,将将往颍州去了一趟。中山王一案尘埃落定,余下的琐碎全由着他们经手。善后处理妥当,他才返回京中。
谢司白奔波一路,谢赞却懒在轩里品经论道。谢司白入宫见他,他正下着棋,饶有兴致左右手互博。看到谢司白,他气定神闲道:“我是操劳过了头,也该捡回本行,好好休养生息,这些事自然要交给你们这些后生去担忧。”
谢司白知他是玩笑话,轻笑着摇摇头。
“颍州都处置妥当了?”谢赞这才提起正事。
“应无遗漏。”谢司白做事是要比旁人细心百倍,答他话仍是这般的谨慎,断断不会说错一个字。
“说来那中山王也是我故交。”谢赞不知想起什么,眼神悠远,“当年我见他,他尚也风华正茂,新领了封地,意气风发的,离京时大摆了筵席,说着日后要做东道主请去颍州吃桂花鱼,谁能想到如今境况。”
贪墨就算了,他是当今圣上胞弟,纵是罚也不过小打小闹。可偏偏是卖官,还暗里与氐族有了往来,这两项是皇上最容不下的。
谢司白不以为意:“身在那个位置,风口浪尖,不知收敛,也怪不了谁。”
谢赞回过神来,看向他:“这一去应当见了不少事吧。”
他这话是触人隐伤。
谢司白微微敛眸,声音淡漠,眸中不见任何情绪:“纵是见着了什么,也不会比我过去见得更多。先生何须这样问。”
第18章 、18
谢赞一听他这话,即是明白他七八分的心思,拾起一枚白子:“你心急了?”
谢司白不语。
“棋要一步一步下,时机不到,借到东风也是枉费心思。”谢赞将白子落下。方才黑白子旗鼓相当,白子甚至隐占下风,如今一步通,全局通,情势大为扭转。
谢司白轻蹙了下眉头,不过转眼又恢复了往常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先生若是无事,我先告辞了。”
谢赞盯着棋局,头也不抬,浑然陷在这棋谱当中:“好生歇着去,过几日还有忙的。”
谢司白作一揖,转身离开了。
秋韵侯在庑廊间,手中捧着件荼白外裳。下午起了大风,天色也骤变,凄冷冷的,眼见要有一场大雨。
秋韵要给谢司白披上,谢司白摆了下手制止了,只问:“春日呢?”
“还没回来。公子上次说完他,他现在勤奋得很,不敢再怠慢。”秋韵答道。
谢司白不多意外,毕竟是谢赞替他教出来的人,若不知数,也不能跟这样久。
入了回廊,暖阁里放着几盆兰花,谢司白脚步微顿,秋韵道:“前不久花朝节,宫里新裁了芳园的花,依院送来几盆,我就让冬雪养在了暖阁里。”
“花朝节。”他忙得瞻前不顾后,算一算日子,也差不多是了。
傍晚果不其然下了雨,晚上却放了晴,月亮高悬在夜空,亮得疑心是点了灯。春日终于回来了,他到书房,将这几日宫中的事一一讲给谢司白。末了不免发起牢骚:“都是些小姑娘家鸡毛蒜皮的琐事,听着真当无趣。我倒求了公子,若下次有旁的差事,把我支了去可好。”
谢司白瞥他一眼,轻描淡写:“几日不见,旁的不论,你嘴皮子功夫长进不少。”
春日嘿嘿一笑,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公子教导的好。”
谢司白不语,闲闲拨着兰花叶子上的水珠,春日见他在想事情,躬身行了礼,方退出阁外。
春日以为是琐碎,不大上心,谢司白却从不这么认为。多少事情的起端都是从宫里先透出来的,当今圣上虽然比不得三皇五帝英明盖世,也不是个糊涂的,宠着谁护着
谁,除了从自己考量,更为着前朝的安稳。静妃就是最好的例子。这么些年感情自然是有的,但更多出于利益。林家拥兵自重,又有爵位在身,皇上待静妃自也是相敬如宾。静妃是个聪明人,她素来张扬,正是因为再明白不过,
能教春日的谢赞都教了,教不会的,也就教不会了。谢司白没有提点他这一层,只自己一人静静想着。
另一边,定安习过字,就去寿康宫陪太后用膳。天气一日比一日暖起来,穿得也渐渐单薄了,太后不再像落雪那几日食不下咽,多少有了些胃口,再加上有定安在旁边哄着,将将能吃的下一碗饭。喜的习秋道:“我往日好说歹说的,娘娘就是不肯劝,小殿下一来就全好了,看来娘娘不是不听劝的,只是要看劝的人是谁罢了。”
定安不敢托大,笑呵呵的不说话,邵太后抚着茶盖,随口打趣道:“你跟着我也有十年了,两个老东西,相看两相厌,只有这些小辈在跟前,才是心情能好一些。”
习秋也笑:“我就说呢,原来娘娘是嫌我了。”
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说着,甚是融洽。太后没再提花朝宴上的事,定安自然也不会提,就像从来不曾发生过,倒不会成了两人间的隔阂。
稍晚些,太后乏了,定安请过安就先告退。傍晚时下了场雨,潮气中隐隐夹杂着寒意。司琴取了件银白滚边绣竹叶暗纹的薄披风,给定安遮上。
地湿路滑的,轿撵走得比往常慢上不少。等到了含章殿,远远见着有人掌灯在门口等着,近了才看到是静竹。
定安知她有事,一进照壁,定安问道:“姑姑有何事?”
静竹掌灯在前引路,没有说话。直进了偏殿,她方道:“殿下随我去一趟吧。”
定安喜上眉梢:“先生回来了?”
谢司白这一次去颍州不比前一遭,走时是派人来递了信的,免得定安心里七上八下,总是忐忑不安。
静竹比了个嘘声动作,才点点头。定安如今一日比一日得宠,含章殿的境遇也不同从前。静竹心细,怕被什么人盯上,因而事事谨慎,求个心安。
“殿下小声些,随我换了衣服,我们从后门出。”
定安也知静竹心思,忙是住了嘴,
只是眼里泛着光,欣喜异常。
静竹派了两个心腹守在门口,叮嘱她们些许,同旁人只说帝姬在书房用功,不便打扰。
定安换过衣裳就跟着静竹从后门去了。她照旧在青云轩见到谢司白,谢司白脸上没有前几次的疲倦,定安虽不明就里,却也猜到他手上忙着的事告一段落,很是为他开心。
谢司白看她一眼,似笑非笑:“花朝节玩得可好?”
定安摇了摇头,坦言道:“我不喜欢。”
“为何?”
“人多。”定安回答,“不清净。”
她这话说得活像七老八十,不该她这个年纪有的。
谢司白果然被她逗笑,他轻轻拍了下定安的头:“你还记得你来见我的第一晚说过些什么?”
定安眨眨眼,不清楚他问的哪一句。
“你要真想从我这儿学走那些东西,这般可不行。”谢司白隐了笑,望向她。
定安以为他在责怪自己,垂下头,糯糯道:“人一多,我总是处不来。”
“有何处不来?”谢司白道,“如今有太后给你撑腰,不比从前。”
定安咬了下唇,愈发低着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是习惯了,深宫之中从不缺的就是人,她跟在陈妃身边,习惯了不起眼,习惯了独自一人躲在暗处,如今要被推到台上,手不是自己的手,脚不成自己的脚,一折戏唱不到半,下不来台。
谢司白没有再逼着她,而是转了话题:“这几日有什么事发生吗?”
定安简单将一些重要的事告给谢司白,讲到花朝节在芳园遇到的那个少年时,她顿了一下,想了想,还是说了。
谢司白听着定安的描述,笑起来:“你不知他是谁?”
定安点头。
“你是在含章殿里神隐惯了,外头的事才一概不知。”谢司白道,“你可知道静妃有个亲侄子?林家小世子,若我没记错,今年才十四,常跟着九皇子进宫小住。”
定安怔怔地听他说着这些,迷迷糊糊的,完全不清楚。
“没猜错的话,你遇着的人应当就是他。”
定安很是佩服谢司白:“先生知道得真多。”
她是出自真心,谢司白却是笑道:“是你与世隔绝得太久罢了。”
这样一个人物,便是涣衣局
的小宫女也人尽皆知,只有她这么一个整日躲在含章殿用功的才是闻所未闻。
“孙子谋攻篇有一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要想在宫里立住脚跟,了解清楚才是。”谢司白抬眼,眸中清寂,看不出什么。
定安似懂非懂,不觉生出些黯然来。她比不上先生,入不了先生的眼,像她这样不中用的,若不是得了她母妃的造化,八竿子也挨不着青云轩的边。
定安是把自己比到了地底下,耸拉着脑袋,说起话瓮声瓮气。
她的小心思谢司白如何看不出。谢司白望向她:“倒不必妄自菲薄,你若真是个无能的,我也不会做你师父。”
定安先是愣了愣,转瞬才明白过来他是在夸她,眉梢眼角止不住雀跃起来,连带着眸子也亮晶晶的。谢司白看着稀奇,他不过随口一句,对她却是千重万重。
定安又说起了花朝宴上的事。听罢谢司白反问她:“你如何看?”
定安抿了抿唇,黑漆漆的眸中一片的清明。她糯声道:“皇祖母在一日定是要保我一日。”话里还藏着隐去的半截是,可若是有天她去了,剩下她一人又该如何自处。
这些道理定安一早就懂。但她从不怨恨,便是这样说着,语气中也没有丝毫的不忿。她是太过通透了点,年纪小小被摆在这个位置上。
谢司白心头一动,不动声色问她:“你恨那位皇祖母吗?”
定安摇了摇头,回答得果断:“是有点委屈,但是我不恨她。”
谢司白扬了下眉毛,饶有意味:“为何不恨?”
“皇祖母虽是利用我,但也真待我好过。一码归一码,没道理分不开。”
谢司白笑了:“这话谁教给你的?”
“母妃对我说的。”
提起陈妃,定安还是免不了心生黯然。她在静竹她们面前还想着掩一掩,到了这里,反而不藏了。
谢司白看着她,眼中不起波澜:“陈妃娘娘将你教养得很好。”
定安眨了眨眼。这算是夸奖吗?
“你放心,她在一日你受用一日,她若不在了。”谢司白垂眸,长睫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眼中分辨不明的情绪,“那就是我在一日护你一日。”
定安一怔,也说不出什么感受,只觉着心安,沉沉落了地似的。她很用力地点点头,就像要用这力道证明自己心中的可信。
该交待的都交待过,末了谢司白又让定安临了那张帖,仍是差强人意。
谢司白不甚在意:“不着急,要练好不在一时,你只慢慢写着就是。”
定安应了是,踌躇着迟迟不想离开。谢司白见了,打趣道:“怎么,想留在这里?”
定安慌忙摇头。她自是不敢如此奢望的,不过是觉得……觉得……
“……若是能在白日里见到先生就好了。”
第19章 、19
话一出口,定安就知自己僭越了。她低下头,踌躇不安,像做错了事一样。
谢司白却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看着她,黑漆眼眸沉静似水:“为何这么说?”
定安见先生没有责怪她的无礼,不觉松口气。她回答:“我,我只是觉得,白日里的先生定然与夜里的先生不大一样,所以想见一见罢了。”
谢司白笑了,微觑着她:“这有什么不一样的。”
定安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司白不再为难她,只将一册书卷交到她手里:“背熟了,我日后慢慢考你。”
定安接过,懵懵懂懂的:“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谢司白收回手,没再看她,淡淡道,“我总归是你先生,也该教你一些正经的学问。”
定安记好了,点点头,才将书册小心翼翼收起来。
*
花朝宴惹出的风波渐渐平息,清嘉气头消了,不再一见着就有的没的刺上两句。定安仍时不时到寿康宫请安,熙宁回了宫,亦是常到这处来。熙宁同定安投机,相处得久了,竟是连素来与她交好的另外两位帝姬也比不上。况且熙宁念着她岁数小,又丧母,在宫中不尴不尬的位置,因而格外地怜惜她几分,去哪儿玩总不忘要带着她。
久了,连静竹都叹道:“十三帝姬待人真真是一丝怠慢也无,从前我同殿下说的话,如今倒是小人之言了。”
定安笑着打趣:“姐姐是一样有一样的好,看不完的,等再过一段时日,静竹姑姑怕是要将她比过我去。”
静竹被她调侃得说不出话,因笑道:“殿下也是一日赛一日的,越发鬼灵精怪起来了。”
静竹自小照料定安,这些玩笑话她说得,旁人说不得。定安与她亲近,自也不会计较。
寒食那天下了小雨,雾蒙蒙地笼了一层,整个皇宫都染成了凄迷的景。
定安早起习过帖,就站在庑廊下,一声不响望着外面层层的宫墙。往年这个时候,位高的嫔妃有资历省亲祭祖,位份低的只能圈在宫里和人吃几盅酒解闷。陈妃介于两者之间。她身份尴尬,陈家有罪名在身,明着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