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没人说,定安却晓得这就是娘亲口中的青云轩。
“公子在亭中等着帝姬。”至梅园,内侍停下,似要让定安自己进去。
定安踌躇,站在原地,抬头看了看静竹。静竹道:“帝姬自幼不离人,我陪着她一道去吧。”
内侍面露难色,静竹再三请求之下,他还是放行了。
静竹陪着定安进了园子。正是季节,红梅映着雪,相得益彰,一簇簇的,甚是暗香浮动。
定安看着不觉有些呆了。
近前,临水建着亭子。有两僮儿在烫着火盆烧酒,细闻焚的是百合草。又走了一段,定安才看见亭中的白衣少年。
定安脚步微微一顿。
静竹察觉,小声问她:“殿下?”
定安摇了摇头,却不自觉地攥紧了身边静竹的衣角。
走近些,灯盏方才映见那人的面容。
定安稍一怔。
少年正执笔在写着什么,似是听到她们脚步声,他不紧不慢停下笔,抬眼看来。
真好看啊。
定
安一时语塞,平日夫子教导过的词一句也想不来,只觉得眼前这人比她母妃还要好看。
静竹也难得愣了下。
“殿下。”谢司白并未行大礼,仅仅是客气地唤了她一声。定安被他看着,不知怎的有种异样压迫感,下意识往静竹身后躲了躲。
谢司白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小姑娘许是母丧,打扮得很是素净,看不出一点帝姬的派头。模样倒是生得好,玉雕粉琢,真真地惹人怜爱。宫里几个得宠的帝姬谢司白因着公务都见过,平心而论,单是相貌,都比不过这一个,可惜将养得胆小懦弱,上不得台面。
谢司白道:“递手牌来的岂不是帝姬?缘何这样怕我?”
定安不想被对方小看了去。她强迫自己松开攥着静竹衣衫的手,上前效仿夫子拜见名士时的样子,盈盈一摆朝他作揖,只她年岁尚小,做起这动作滑稽可笑,只让人觉着可爱。
“谢公子。”她学着其他人这样叫他。
谢司白觉得她还挺有意思的。
他存了几分逗弄她的心思:“帝姬有何事定要见我一面?”
定安嗫喏。
谢司白年岁不算大,笑容清浅,一派的温润如玉,她却莫名感到压抑。
定安强迫自己定下心神,磕磕绊绊把先时陈妃告给她的话讲给谢司白。
谢司白略一扬眉,似笑非笑:“陈妃娘娘怕是要所托非人了。我远离宫闱,青云轩又自来与世无争,何谈什么打点人买通消息。”
定安原以为按照陈妃说的去做即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她手足无措,看了眼身后的静竹,静竹也是没了主意。
“可是,母妃……”
“帝姬。”谢司白打断了她。
定安怔了一怔,重新抬眼看去,那谢司白早已敛了笑,漆黑眼眸静静望着她,其间深不可测。定安稍有些不寒而栗。
“陈妃娘娘于我有旧恩不假。”他道,“可我已尽数还了她,如今我与娘娘两不相欠。若帝姬执意要我帮你,也不是不可,只是……”
他一顿,定安被他看得慌了神,不觉后退一步。
谢司白笑了,在火光映衬下眸中潋滟,美的仿似摄人心魂的妖物。
“只是帝姬可有想好,要用什么来还?”他道。
第4章 、04
定安眨了眨眼睛,想起陈妃的话,糯声道:“我母妃留了银两给我……可行?”
谢司白委实被她这话逗笑了。这次的笑与先前大不相同,眉眼间皆是笑意,隐约竟晃见些许温和,如云破月般。
定安看得一怔。
“你若承情,日后做我的弟子,以先生称我,我护你在宫中周全,你可愿意?”他没再称她帝姬。
定安回过神来,一时没明白他话中深意。她转头看了眼静竹,不知所措。
谢司白在旁看着,笑意盈盈,也不出声催促。
静竹也是踌躇不定。谢司白虽看着年岁比她还小些,周身气度却是不可相提并论。静竹只觉这人难以估量,不知该应还是不该应。
“帝姬想好了?”他问。
定安懵懂无知,只怔怔地点了下头。
谢司白似是早料到她的回答,没有多少意外。他望向定安:“我这里有约法三章,你须得记好,如有违背,今日我所说的话皆不作数。”
“公……先生请讲。”
“第一,你只可入夜来见我。”灯火跃动,映在他漆黑眸中,“第二,平日若是见到我,你只当不认识。”
定安一一记下,见他迟迟不说第三个,她按捺不住,先问出口:“……第三呢?”
“第三。”谢司白垂下眼睫,收敛了笑意,“凡事你不可问我为何。”
定安一头雾水。
这算哪门子规矩。
谢司白抬眼,眸中早已是一片空寂,什么也看不出来:“记好了?”
定安迟疑着应声:“……记好了。”
谢司白笑了下,从案上取下一本册子,交由定安。
“我既为你先生,日后见面便不以帝姬称你。”说着,他一顿,“你小字定安?”
定安应了是。
“那我唤你定安。”这两个字由着他说出来,不知怎么的,比旁人好听百倍。
“你习过字了?”谢司白又问。
定安点头:“在国礼院与夫子习的。”
大魏自来设有国礼院和国子监。皇子帝姬均在国礼院授课。
“这册子你回去抄十遍。”谢司白道,“不可假手他人,定要亲为。五日为限,你抄好自有人来取。”
定
安愣了下,刚要问“为何”,话到嘴边才想起他方才说过的第三条。
“可是……”定安看着那册子,有点犯难,“若是我完不成如何?”
谢司白风轻云淡:“真有心不会完不成。”
定安愁眉苦脸,谢司白没管她。交代完这些事,他道:“夜深了,帝姬请回吧。”
定安按原路折返,还是先前送她的内侍来接她。内侍道:“小人名叫吴用,帝姬若是有事寻小人,到景轩门说一声即是。”
定安稀奇:“无用?”
吴用嘿嘿一笑:“公子取的,不是有句话叫‘无用大用’吗?”
早过了夜禁的时间,回去的路上却出奇安静。静竹心惊胆战,生怕遇见巡夜的御前门侍卫,结果一直到景轩门,路上均空无一人。
等从后门回到含章殿,静竹才松了口气。
守夜的两个小宫女在门口,皆是静竹心腹。
定安先进了殿中,静竹留在外头,细细问过殿中情况才放心。其实陈妃既死,留下定安没什么威胁,应当也不会有人时刻盯着含章殿的动向。静竹不过是先时跟在陈妃身边,谨慎惯了。
定安翻着谢司白给她的册子。上面大半是她不认识的字,笔画又繁复,她不知道有什么必要须得抄十遍。
静竹备了些宵夜进来,是些易克化的吃食,可惜定安没什么胃口。
静竹替她挑了挑灯芯,放下剔子,方问她:“殿下觉得,那位谢小公子……”说到一半停住了。
定安抬眸,水灵灵的大眼睛明澈干净,不染杂尘:“什么?”
静竹说不上来。
单论他认帝姬为弟子这事,胆大妄为,简直是闻所未闻。可由他做来,反倒令人议论不出什么好歹,自然的仿佛从来如此。
也不知陈妃娘娘定下的这一步路,到底是对是错。
静竹叹了声:“没什么。”
静竹在外殿守着定安睡了一夜。第二天赶早起来忙活,含章殿除了几个还过得去的,剩下个顶个爱偷懒。毕竟含章殿现在这光景,没有油水可捞,向上的心思淡了,自然就得过且过。静竹忙着让他们洒扫尘除,到了该伺候帝姬起身的时辰,小宫女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静,静竹姑姑。”
静竹蹙眉:“何事慌慌张
张的?”
小宫女知晓静竹素来不喜人失态,略略调整好呼吸,才答复:“有位掌事公公在外求见。”
“掌事公公?”静竹狐疑。
“说是尚膳监的掌事公公。”小宫女说完,畏缩一下,“不会是为着先前那事来的吧?说来也是他们先不占理的。”
静竹道:“那倒不至于。”
底下人小打小闹而已,这样有身份的人不会不顾体面。怕就怕是静妃授意而来的……
静竹勉强定下心神,先安排她去伺候帝姬起身,才携了两个宫人就往前堂去了。
堂中那人着团花领窄袖衫,打扮气度与那些小内侍截然不同。静竹心下恻然,面上却带笑迎过去:“常公公。”
常敬任尚膳监掌事已有几年,含章殿虽不得宠,但也与他素无恩怨。大掌事们个个人精儿,即便与冷宫妃嫔也不交恶,毕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往后的事谁说的准。克扣膳食的多是底下那些眼皮子浅的小太监所为。
也不知他今天来是为了什么。
正想着,那常敬先作揖:“静竹姑姑。”
静竹吓了一跳:“公公何须行此大礼。”
“多是我照看不周,底下出了那些子孽障。”常敬痛心疾首,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不过静竹清楚,这些人常年在大主子面前侍候,惯会做戏,当不得真。
静竹已是明白七八分,只面上不显,故作疑惑:“这是何意?”
“前几日我手下那几个孽障怠慢了帝姬,我已是好好处置过他们,今天来就是为这事向帝姬赔罪的。还望姑姑海涵。”常敬挑明了话头,一招手,庑廊下几个内侍端着案托上前来。
静竹受宠若惊。没明白过来这待遇缘何一夕间翻天覆地。
难不成是因为那谢小公子?
她镇定下来,笑道:“都是些不懂事的,哪能怪到公公头上,帝姬也不是计较的人。”
两人周旋片刻,常敬赔过罪要告辞,走时静竹叫住他:“我尚有一事不明,还劳公公解解惑可好?”
“姑姑有话请讲。”
静竹不再和他绕弯子,只道:“这两天日头忙,我原还指着哪天空闲去说一说,也不知是哪位贵人先替我开了这个口?”
她话音刚落,常敬笑起来:“这本是我
分内之事,姑姑不必多虑。”
这话圆的不显山不露水。
静竹也笑:“是我多虑了,公公请回吧。”
送走常敬,回去的路上静竹细细思量。那天帝姬与她说过后,她想法子找了以前相熟的小姐妹问过,要说那谢司白谢小公子不是不有名,只他师父清尘道长更胜一筹,他有今日多是仰赖道长深得皇上宠信,名声权势不过镜花水月,这也是静竹先前会迟疑的原因之一。
如今看来,谢司白怕是比她想得还要不简单。
静竹将这事告诉了定安。
定安倒不多介怀,横竖两道例菜的事。
用过早膳后,定安就去书房完成谢司白布置的任务。一上午专心致志,也才刚好抄完半本。
静竹看得心疼,进来添茶时道:“这么抄要抄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况且再几日殿下就要去司礼院上课,哪还有这功夫。”
定安停下来歇一歇,手捧着茶盏:“等再抄一抄,孰能生巧,也就快了。”
静竹道:“不若我替殿下写如何?索性那位谢小公子也不认识殿下的字。”
“这如何使得。”定安自小乖巧,从未做过如此叛经离道之事。
静竹叹了口气,也没法劝。
这样一连三日,足不出户,好说歹说抄了七遍,剩下也不急着赶,倒是国礼院那边先开课了。
静竹服侍着定安早起。按理来说皇子帝姬均应晨昏定省,陈妃卧床不起后皇后就免了定安这礼数,表面上说的是让她多陪陪自己母妃,其实宫里人人皆知,多是因为皇上不愿看到她才如此。
这样唯一的好处是比旁的帝姬皇子每日能多睡半个时辰。
用过早膳,静竹替她打点好一应之物,还贴心备了些茶果糕点,好在路上吃。定安尚在母丧,里面穿着荼白月桂纹小褂月白中衣,外头披着件半旧的银白斗篷,素净齐整,站在廊下,远远与地上白雪融为一片。
“娘娘的事殿下切记不要和任何人提起。”静竹走时叮嘱她,“若有人来问,也只做听不见。殿下记好了?”
定安还不大清醒,迷迷怔怔,静竹说一句,她应一声。
静竹送她上了轿子,随行的是个叫司琴的宫女。
将走时,定安想起什么,忽的抓住静竹的手。
静竹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皇姐的功课。”定安道,“我忘记做了。”
第5章 、05
从青云轩回来后,定安一门心思扑在谢司白布置的功课上,完全忘了还有清嘉这回子事。
到了国礼院,夫子果因这件事好生教训了清嘉一番。这国礼院夫子是当今圣上潜龙邸时的太子太傅,皇上继得大统,夫子告老还乡,却是被皇上亲自请留国礼院。夫子年近花甲,秉性刚正不阿,又有这层身份在,平日里对自己门下学生一视同仁。因而清嘉虽得帝宠,在这儿却当不了免死金牌。
清嘉面色很是不好,夫子让她伸出手,她撇着嘴不情不愿,最后象征性打了两板,才让她坐下。
清嘉自是怪罪定安,愤愤不平地瞪着她。定安不敢言语,越发低下头去。
好不容易熬至下学,清嘉先出去了。定安磨磨蹭蹭跟在后头收拾东西。因着陈妃,定安与宫中诸位皇姐皇兄的关系算不上亲近,有几个清楚前因后果的,更是脸上挂着笑,早早等着看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