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微怔:“现在?”
谢司白点头。
定安虽然为难,但还是照做。乌漆案几上早备着砚台笔墨,她提起些袖口,勉强伏案临帖。谢司白在她身后盯着看。定安略略紧张,几次下笔不稳。
“你的手。”谢司白看出些什么,用手中书册轻轻拍了下定安的胳膊,“受伤了吗?”
定安“嘶”了声,笔下力道一重,黑漆漆地印在纸笺上,漏洞百出,无力回天。
定安住了手:“……也是前些天摔着了,不打紧。”她说的声音很小,软软糯糯的。
谢司白让她临帖就是为了试探她。他望着定安的眼睛,隐带着笑,不怎么真切:“当真?”
不知怎的,定安在他面前自来是矮上半分,总不如应对静竹她们那样轻松。
定安嗫喏:“是。”
谢司白唇边噙着抹笑,似是而非看着她,语气淡漠:“不必瞒我。”
定安心一惊,没由来地觉着发寒。
她瞒不
下去,只能硬着头皮将仪门的事大致讲给谢司白,隐去了种种无关痛痒的细节。
谢司白听罢没有多少意外,甚至连同情怜悯都欠奉。
他垂眸重新看向临了一半的《快雪时晴帖》,懒洋洋道:“十五帝姬乃静妃所出,深受圣上宠爱,大事小事带在身边,与你自是不能相提并论。”
定安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讲不出。
他说的是事实。
“千恩万宠。”谢司白笑起来,重新抬眼,眸中海晏河清,已是半分波澜不见,“帝姬想不想也试一试?”
定安一愣。
谢司白敛了案上的从帖,定安还没回过神来。
“这帖你拿回去。”谢司白道,“总共二十八个字,你一个一个练好了,下次来我再考你。”
就这样?
定安怔愣愣的,伸手接过。
直至上了马车,她仍是晕晕乎乎,不知来这一趟是为何。
定安走后,门外名叫.春日的僮儿进来替谢司白添茶,上好的碧螺春,是开年的新茶,连宫里皇后的景仁宫都不定有,他这里却早早备下了。
谢司白这一日过得并不清闲。前不久颍州东窗事发,中山王锒铛入狱,京中一朝老臣牵连其中,这烫手的差事派给了青云轩,明里暗里无数势力,稍不注意则玉石俱焚。他师父谢赞这宠臣的位置不容易坐,若不好反成了弄臣。谢司白自然跟着受累。他昨天才从颍州赶回来,忙过府中旁的杂事,到了晚上又要抽空见定安。
“要我说公子何必着急着往这处赶,歇一歇才是正理。”春日委实心疼他家公子,多嘴说了这么一句。
那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小殿下,正是多事之秋,忙得紧,由着她等个一两天也无妨。
谢司白不语。他换过案上的帖,将先前定安的手稿取来递给春日,细细叮嘱了他些许话。
春日听罢,道:“公子未免太上心了点。”
谢司白扯了下嘴角,笑意不达眼底:“要栽培她,自是不能吝啬。”说完他想起什么,垂眸瞥一眼春日,“仪门的事是怎么回事?”
“仪门?”春日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青云轩虽在宫中,却甚少牵扯宫闱之事,更何况是这种小事。
谢司白蹙眉,语气稍冷了些:“我不
是让你看着她?”
春日语塞,呐呐的,不敢辩驳什么。
谢司白冷声道:“若不行,让秋韵换了你来。”
春日见他起了意,忙道,“是属下不利,定然不敢再犯。公子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春日不是办不到,若他当真无能,也留不到谢司白身边。他只是对这一次谢司白的决定颇有异议,谢司白想在宫中培养自己人,大把现成的人手,偏生选了个小孤女,在宫中无权无势的,要她事成,不定费多少功夫。
他的心思谢司白不是不知道。
“春日。”谢司白掀开杯盖,茶放得三分烫,是他自来的规矩。
春日艾艾应了声。
“贺若弼的典故你可听过?”谢司白慢悠悠的,一派的风轻云淡,说出来的话却大相径庭。
春日摸摸发凉的后脊。
“再起僭越之心。”他道,“就回定州守园子吧。”
第7章 、07
定安回去,夜已至深,静竹伺候她洗漱完,定安捧着谢司白写得那张帖,看得入神。
静竹反而纳闷:“就说了这些?”
定安点头。
真是奇了怪了。
“难不成还真认了个先生?”静竹发牢骚。原想着是什么重要的事,不过又是这些细碎。
定安却不以为然:“先生这样做,定有他的道理。”
何况他是母妃临终时嘱托的人。
静竹想说什么,张张口,想了想还是作罢。
“王羲之。”定安念着谢司白方才说过的名字。
国礼院的夫子也曾讲过王羲之的兰亭序,只她们年纪尚小,并不是很能理解其中意味。
*
寿康宫。
天将亮时,太后已是醒来,常年伺候她身旁的习秋早备好一应盥洗用具,手脚利落地服侍她起身。昨夜又下了场大雪,窗外白皑皑的一片。太后对着铜镜略扶了扶发上凤钗,姿态懒散,全然看不出先帝时杀伐决断的贵妃娘娘的气势。
“怎么又落了雪。”她看了眼窗外,闲闲说了句。
“想是今年倒春寒来得迅疾吧。”习秋道,“再两日,出了正月,也该渐渐暖起来了。”
太后不言语。
习秋备了些易克化的吃食,在旁帮着布菜。太后却没什么胃口,少吃了些就挥手屏退了。
用过早膳身子乏累,太后躺在临窗的黄杨木雕刻百花纹罗汉床上歇息,身上盖着一缠枝芙蓉纹的薄衾,两个小宫女一左一右替她捶着腿。
殿内朱漆小几上放着一错银瑞兽纹黄铜香炉。宫中人人皆知,邵太后喜熏香,有心人四处寻来异香,炉鼎几乎一年不断。今天燃的香与往日似乎有些不同,既有檀香的味道,又有些甘松的香气。
太后觉着好闻,身上也轻快不少,她掀掀眼皮,问道:“今天点的什么香?”
“娘娘可喜欢?”习秋在旁道,“是大昭寺静觉师父送来的,说是叫安定散,有凝神静心之效。”
“安定散?”太后道,“听着倒是新奇玩意儿,是她有心了。”
大昭寺建在宫苑后山,为宫中女眷祈福上香所设,掌院的主持法号静觉,人称静觉师太。太后上年纪
后专心礼佛,与静觉一道往来密切。
提起这香,习秋想来一件事,说道:“昨儿我去大昭寺里头替娘娘进香,静觉师父说她不久前托人寻得一件宝物,据说是正德年间虚云法师亲手抄录的《妙法莲华经》,验了真身,想着找时间送给娘娘过目。”
一听这话,邵太后睁开眼:“虚云法师的传世之宝,这年头可是不多见了。可是真物?”
“说是请人验过了,不差分毫,应当不是假的。”
“那还等什么,送来与我看看。”
习秋见她这副心切的模样,笑起来:“静觉师父心细,听说娘娘这几日身子不大舒坦,不敢来叨扰。娘娘要急着看,我派人说一声,让她送来就是。”
习秋打发了小宫女去大昭寺,不出多时,那静觉师父就乘了宫轿来。她着一领缁色道袍,素净打扮,与周遭花枝招展的小宫女截然不同。
她迎入殿内,行过大礼,殿上太后让人扶着坐起身来,问她:“那《妙法莲华经》可带来了?”
静觉双手合十又行一礼,方才让身后跟着的小尼姑将东西呈上来。
这宝物价值连城,就是万两黄金也难寻得一片的。乌漆描金掐丝盒子内放着三四碟。太后小心翼翼取出来,一片片看过,方道:“是真的,这虚云法师的笔法,我是再熟悉不过。”
静觉笑道:“连娘娘这行家都说了是,定然就是了。”
“你啊,早已不知找了多少人验过,不过用这话来和我讨个巧罢了。”太后笑吟吟的,却一点也不反感,语气中颇有些亲近之意。
太后赐了座。静觉道:“听说娘娘身上近来总不大爽利?”
听她提起这茬,邵太后不以为意:“老毛病了,一落雪就犯困,不知请了多少名医神医的也是没法。其实也不打紧,等天气暖和些自然就好了。”
静觉略一颔首,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太后聊起闲话来。这静觉虽是出家人,却有趣,又是投缘,因而邵太后素来爱同她讲话,好逗逗乐子解解闷。
说着说着,静觉想起什么,笑道:“我这儿近来有一宗奇事,说来怪得很,我至今仍不得解,甚是想不通。”
太后接来定窑五彩茶盅,拨了拨茶叶子,很感兴趣:“何事
?”
“我那大殿里,近来不知着了什么道,隔三差五地就多一叠地藏经手抄本,每每还供错在罗汉像前,真叫我哭笑不得。”
“还有这种怪事?”太后来了兴致,“莫不是寺里出了顽皮的小尼姑,专来煞你这个师父的风景。”
静觉笑着摇头:“要真是就不足为怪了。那抄本我是看过了,笔法稚嫩,屡有错字,不过倒是一笔一划挺认真。要说来,符合年岁的只能是宫里哪位皇子帝姬,可我寻思不大可能。若如不然,哪个小太监小宫女也说不准,但也少见这样诚心的,因而才百思不得其解。”
“这倒是怪了。”太后放下茶盅,“你怎么也不曾去查一查?”
静觉苦笑:“这不是查不着吗?”
“那手抄本可还在?”
“自然在的。”静觉道,“娘娘可有意?”
太后笑了笑:“不过觉得有这样的七窍玲珑心也是个人物,想寻来见一见罢了。”
“那我这就命人取来同娘娘过目。”静觉说罢就叮嘱了身边的常随。大昭寺离寿康宫不远,折返一趟也不费事,顷刻那抄本就被拿了过来。
太后翻着看了看:“写得是诚心诚意,片刻不见怠慢。”
静觉接话:“所以才稀奇。”
太后挥了挥手,让近身旁的习秋将抄本收起来,因笑道:“你倒真是个没用的。这抄本我先收着罢,左不过比你寻人快些。”
“我如何能与娘娘比的。”静觉忙道。
随后静觉又同太后讲了些旁的话打发时日。太后久坐已是困顿,眉目间不知不觉多了几分倦意。静觉向来擅长察言观色,见状也不多声响,借口他言便先行告辞。
这一桩事暂且搁下了。习秋命人去寻,几日不得信。倒是太后惦记着,时不时过问一句。
习秋道:“娘娘怎么这样在意?”
“有什么在不在意的。”太后反是不以为然,“不过是在这宫中,各样的人都见多了,觉着这一个罕见罢了。”
巧立名目的有,汲汲营营的有,踩低捧高的有,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的有。
这样的却还是头一遭。
又几日,习秋方道:“娘娘,人找到了。”
一连几日音信全无,邵太后原本心思淡了,都快忘了这事,听
她一说才想起来。
邵太后放下手里的紫檀佛珠,抬了抬眼皮,饶有意味。
习秋挑了帘子,边扶着邵太后坐起,边道:“说是含章殿的那位小帝姬抄好了让人悄悄放进大殿里的。正好有两个当值的宫女识得她们殿里的人,所以才认了出来。”
含章殿。
邵太后眉头动了动:“陈家的那个?”
立秋答道:“是。前不久方去了的,留下那小帝姬一人在。”
“是个可怜的。”邵太后这话几分真假难辨。她久在后宫立足,什么都见惯了,连带着心肠也硬起来。
历来的争斗不过四个字,成王败寇。陈妃也怨不着旁人。
邵太后摩挲这白玉手柄上雕刻的梅花纹:“那经文……”
习秋接话:“自是抄给那位的。”
这倒让邵太后稍稍为之动容。
“殿里情况还好吧?”邵太后问了句。
习秋踌躇未语,邵太后懒懒觑她一眼:“有什么话不能讲的?”
“娘娘应该也清楚。”习秋道,“不得宠的帝姬,又少了母妃,能好到哪里去。前几日我倒是无意中听小宫女议论了几句,说是含章殿的膳食总被克扣份例,正好常公公来送娘娘的药膳,我多嘴说了他几句,也不知现下是个什么光景。”
邵太后打趣她:“你倒会背着我做好事。”
习秋回道:“我是乘着娘娘的恩荫,自是为娘娘积福。”
“你啊。”邵太后笑着摇摇头,“还有旁的吗?”
“那自然是多了。”习秋正了神色,“前不久在仪门,不知为着什么,清嘉帝姬把那小帝姬教训了一顿。”
说着习秋将听来的话细细讲给邵太后听,那清嘉是如何的声色严厉,如何推了定安,又如何携了人离去。说得绘声绘色的,煞有其事。
听她说完这些,邵太后面色一沉:“教训?上有皇后下有夫子的,何时轮得到她一个帝姬来教训自己皇妹?”
习秋知道这话戳到了邵太后的隐伤,不敢再多言。
当今皇后是邵太后的亲侄女,邵太后本来就因着这层关系素来不喜谋得头筹的静妃,加上先帝在位邵太后尚不是贵妃时,曾被宫中妃嫔谋害得失了位小帝姬,如此这番触了逆鳞,愈加怒不可遏。
习秋劝道
:“娘娘早已不大管宫中的事,何必为了这个生气。早知如此,倒不该把这些事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