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大管宫里的事了,才一个个的冒出头来。那清嘉平素在家宴上见她,就知不是个好相与的,谁知如此张扬。熙宁自小也是被宠着长大,怎么不见像她这般轻狂?可见是那静妃教坏了的。”
熙宁乃皇后所出,位居十三,亦是太后放在心尖上宠着的人。
习秋见太后当真动了怒,也不便再劝什么,噤了声,立于一侧。
等渐渐平息些怒气,太后取了案上成窑五彩小盖盅,呷了口,方才道:“你今天抽空去含章殿看看,若是那孩子真是个有造化的,就让她来见见我。”
习秋一怔,迟疑道:“娘娘这是何意?”
“那孩子到底是我皇家的血脉。”邵太后慢条斯理,“她父皇念着旧日的恩怨不大理会她,我这个做祖母的自是不能也如此。如她真是个玲珑心肠,我虽与她来往不多,找个机会抬举抬举她,倒也免了被那些小人轻待。”
第8章 、08
殿中银瑬三足瑞兽纹火盆中燃着银炭。前几日落了最后一夜的雪,方始大晴,拨云见日的,终于透了些暖意来。
定安仍在书房临帖。她这几日有空便待着习字,旁的一句话也不多说。静竹见了叹口气,心下不觉添了对那谢小公子的埋怨。
静竹提了攒盒进屋,将盒中吃食取出,缠丝白玛瑙碟子,一样四色,是陈妃留下的旧物。静竹在案前布菜,金乳酥,桂糖糕,全是定安幼时爱吃的小玩意。
定安闻到香味,停下笔,这才回过神来:“静竹姑姑。”
“殿下可算是肯理一理我了。”静竹同她打趣,“我当真以为殿下眼里只剩那帖子,旁的一概不见。”
定安知她是在调侃自己,稍有点不大好意思。
定安停下来歇歇手。静竹往炉上滚了水,另烫了壶茶来,年前剩的六安瓜片,配着将才的点心用,最是解腻。
定安捧着茶盏,案上吃食没动几口。静竹同她说起话来,净是些有的没的。可巧窗外檐下有啼鸣声,一阵阵地传了来。定安先听到的,静竹正要说什么,定安朝她比了个嘘声动作,笑意盈盈道:“姑姑,你听。”
静下来,静竹也听到几声。她惊喜:“打哪儿来的燕雀,今年开春这样早,我记得去年这时候,娘娘还说……”她话说到一半,忽的止住,忐忑地看向定安。
怎么偏提起这茬。
定安抬头望着窗檐,没回神,面上表情怔怔的。静竹心里蓦地难受起来,笑着打岔:“也快到季节了,等量了衣裳,园子的花开好了,殿下也出去瞧瞧,不必总闷在屋子里。”
定安知她好意,笑了笑,没说话。
这尴尬的当头,外面有问安的声响。定安看了看静竹:“这个时候谁会来?”
静竹也是不知。她安置好定安,方才出去看了。没一会儿,有个小宫女进来,喘着粗气道:“殿下随奴婢换身衣服出去吧。”
定安一头雾水:“何事?”
“习秋,习秋姑姑来了。”小宫女激动得连话也说不利索。
定安当然知道习秋。习秋是太后身边第一得意人,家宴时常见到。她虽是个下人,说
话却委实比一些嫔妃还有分量。
这样的人怎么会来含章殿。
定安不及细想,随那宫女回偏殿换了身衣裳。月白折枝海棠小褂,双平髻,旁的修饰一概从无,未免素净得过了头。
到了前殿,果见一着铜绿迎春花样式宫装的妇人侯在里头。打扮不算矜贵,但气度不凡,颇为得体。
静竹先迎出来,暗里同定安道:“那位是习秋姑姑。”
定安进殿,习秋顾于身份向她见礼,定安慌了下,忙是迎她起身:“习秋姑姑不必多礼。”
习秋笑吟吟地应了声,心下却暗自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那陈妃习秋早以前是见过的,放在后宫也是极难得的好颜色。十六帝姬肖母,还未长成,算不得十分惊艳,可到底是个玲珑剔透的小美人。她自小跟着陈妃不得宠,因而既没有清嘉的颐指气使,也不如小时跟在太后身边的熙宁举止典雅,介于两者之间,默默无闻的,倒是剑走偏锋惹人怜爱。
习秋闲闲与她叙着家常:“殿下今日身子可还好?听闻前不久病了一场,娘娘身上不大爽利,也没注意着来看看殿下。”
一旁的静竹暗暗咂舌。果然是太后身边的得意人,说起话来四平八稳,滴水不漏。
定安倒没想见她会提起这件事,稍一愣,才答道:“尚可,劳她老人家惦记。”
习秋对定安印象极佳,觉着她文文静静,不大是个爱出头的。如今太后日益年迈,身边跟个这样温婉的可人再好不过,免得折腾起来惹得四下不宁。
习秋让常随的小太监取来太后赏下的东西,多是些器皿玩物,不仅是定安,就连昔时见惯场面的静竹也愣了下。
“娘娘也知前遭那事儿,虽于礼明面上宽慰不得,私下总是体恤殿下的。”习秋道。
定安迷迷怔怔,一时没明白指的是什么,倒是静竹给她使了个眼色,她才后知后觉是为了她母妃的事。
定安心里五味杂陈,却还是跪下来谢恩。
习秋忙是将她扶起,笑道:“殿下要谢得自个儿往太后娘娘跟前去谢。”
定安转瞬明白过来,软糯的声音带了些讶异:“太后娘娘要见我?”
习秋看她这样,笑着摇摇头:“叫太后娘娘是生分了,殿下称她
老人家皇祖母即是。”
定安回不过神,习秋让静竹替着定安备轿。静竹激动得手都在发抖,忙应了声,三步并作两步出了殿。
*
寿康宫。
殿中燃香,正当黄杨木长背椅,绘的是八仙过海的景。年老妇人倚在塌上,盖着条夹缎薄棉芙蓉锦衾。定安平素都是远远照见,还是头一次离得这样近。她怔怔望着殿内,习秋轻唤她一声,她才回神,跪下行了大礼。
太后见她这痴样,笑了起来,连带着整个人也变得和善些:“定安?”
“皇祖母。”定安垂着头,不大敢看她。
邵太后朝着她招了招手,定安未觉,旁边习秋含笑轻轻推她一把:“小殿下,太后娘娘在叫你。”
定安方才反应过来,起身上了阶矶。邵太后常年熏香,身上也染了些淡淡的檀香味。定安紧张,手心积了层薄汗。
邵太后倒是打量她。小姑娘生得极好,有她母妃两三分的模样。太后与陈妃素无恩怨,况且陈家早已倒台,威胁不到邵皇后的地位,她也乐得卖个恩情。
邵太后细细问了好些体己话,吃穿用度,定安一一作答。邵太后见她乖乖巧巧,虽有些怯懦,举止还是得体的,更加多了些喜欢。她让习秋取来一掐丝洋漆锦盒,递予定安手上。
定安不解,邵太后笑道:“你打开来看看。”
定安依言打开,其间放着一叠抄本,正是她先前交由谢司白那里的。
定安一怔。
她怎么也没想见会在这里看到。
邵太后一直留意着她的神情,见她是当真惊讶,全无作假造作之意,连最后的戒心也烟消云散。
邵太后拍了拍定安的手:“你是个好孩子,这份心意你母妃定能收到。”
定安却只是垂眸看着那盒子,不知在想什么。
邵太后看她不说话,以为是触了她伤心事,未多在意。她看了眼习秋,习秋会意,将一早备下的锦盒呈上,里面放着一镂空凤穿花鸟纹玉佩,和田白玉的成色,极为罕见。
邵太后道:“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一点小玩意儿,你将就戴着玩吧。”
太后说的轻巧,定安却知这礼物贵重。她忙是要退回,习秋笑说:“这是娘娘的心意,殿下就收下吧。”
定
安无法,只好是谢了恩。
晚膳太后留她一道用了。至晚些,太后身子乏累,才让人送她回去。
定安则如堕雾中,始终不觉真切。坐上了敞轿,她摸着那节玉佩的纹路,想着先生前不久同她说的那句“千恩万宠。帝姬想不想也试一试”。
她自是不敢奢望什么千恩万宠的。
含章殿前尚亮着灯。习秋携着定安同去,没让静竹没有跟来,只要她派了个小宫女一道。静竹心里明白这一去是为着试探小殿下,心下惴惴不安。先前她送着定安上了轿撵,别时想要叮嘱几句,可念着习秋在,最后也只得按下不提。
因而定安走后静竹始终坐立难安。她又是担心定安说错话冲撞了太后,又是担心这其中另有曲折隐情,小殿下涉世未深周转不来。好不容易等外面有了响静,她忙是掌灯迎出去。送定安回来的是邵太后身边的张公公。静竹命人打点了谢礼,拜过恩,方才扶着定安下来。
进了偏殿,静竹除下斗篷,压低声音问她:“太后娘娘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召见殿下?”
定安摇了摇头,将手里的玉佩递出去交由静竹过目。
静竹一愣:“这是?”
“太后娘娘赏我的。”
竟有这等的好事。
静竹万分惊讶。
“是先生。”定安垂下眼帘,“我先前抄的手稿,在太后娘娘那儿。”
静竹怔怔,一时也愣住了:“那位谢小公子?”
定安点头。
联系了前因后果,静竹大致猜出些许,叹道:“……倒是神了。”
定安却不说话,只敛眸,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那副玉佩。
静竹见状,方道:“这是破天的福分,若得了太后娘娘眷顾,殿下往后也不必再受那龌龊气,怎么殿下看起来反倒不大高兴似的?可是遇着什么事?”
定安笑了下,眉梢眼角透着不谙世事的天真与轻快。她软声道:“怎会。许是皇祖母宫中的香有凝神养性的功效,我待了半日,有些发困罢了。”
静竹没有多想,只亲自服侍着定安歇下。等熄了宫灯,剩下帷帐外的一盏,影影绰绰看不明了。
定安在榻上,直听着静竹的脚步声远去,她摸出垫在枕下的半旧香囊和一只昔年陈妃总佩戴身旁的荷包。定安借着晦暗不明的光看着那物,细细摩挲了一遍,将两样东西捧在怀中,稍感安心些,方才沉沉睡去。
第9章 、09
是日,定安前脚刚被习秋请了去,建章宫后脚就得了消息。
静妃端着定窑白瓷盏,用茶盖撇去上面的茶沫子,她还没怎么样,身边素心就先来报:“帝姬把自己锁在殿里发脾气,砸了好些东西,一直到现在也没用膳。”
静妃委实为这个女儿头痛,她揉了揉额角:“是我娇惯她坏了,没点气性,竟往那小处去计较。罢了,我亲自去看看。”
临近海棠苑,隔着有一些距离就听得里面又是摔东西又是责骂宫人,好大的阵仗,直将阖院闹得人仰马翻。静妃住了脚步,越发觉着头痛。她让旁的人先下去,才同素心道:“派人去坤宁宫和国礼院一趟,就说帝姬病了,太医说要在殿里静养几日才行。”
素心迟疑:“可是……”
定安才刚受了太后召见,清嘉就这般,不定会惹来多少非议。
“若不然呢?”静妃蹙眉,眼中有些许戾气,“本宫岂能放着她这样出去见人。”
素心不敢再多言。
静妃扶了扶发上银鎏錾花玉兰簪,命素心一干人等在月门外候着,才绕过照壁进到苑中。
有两个宫人守在门外,见静妃要行礼,静妃抬手止住:“你们退下吧。”
待人走后,静妃才上前推开门。当中就有个红锦鲤白底瓷瓶砸了过来,擦着她险险落在身后,砰的一声,四分五裂。
静妃惊魂未定,这一下当真是恼了。她呵斥道:“大胆!”
清嘉听着这声音,才惊觉进来的静妃。静妃平素虽然惯她,但不比她父兄那样事事迁就。清嘉对她仍有几分畏惧,如今她先做了道,气焰矮下一头,也是不敢犟嘴。
“不过是些小事,你就意气不顺的,传出去要旁人如何看你?”静妃看着满屋狼藉,愈加拧起眉头。
清嘉眼眶红了一圈,委屈极了:“母妃就知责难我。我是不忿,往日皇祖母对我不冷不热的倒罢了,凭什么十六能得了好。”
她就是气不过。清嘉在宫中自来是独一个的,连九五之尊都宠她不及,就是皇后正经出的熙宁也比不得。更何况如今邵家式微,静妃在的林家样样拔得头筹,除了名头低一等
,静妃早暗地里是这宫中当仁不让的正宫娘娘。唯一不称心的只有邵太后从不拿她当回事。邵太后乃皇后的亲姑姑,事事为着她考量,自然看排在后头的静妃不顺眼。现下清嘉还没盼来太后对她另眼相待,反是横竖比不过自己的定安先入了那老祖宗法眼,清嘉自然越想越意气不平。
静妃冷笑一声,没什么心思宽慰她,只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她前不久死了娘,能造多大浪,若不是你给了她这机会,何至于此。由着她自生自灭罢了,你偏要整那么一出窦娥冤,罔替人做嫁衣裳。”
清嘉本就烦郁,被说了这一顿,更加赌气,撒泼似得哭起来,直哭得静妃心烦意乱。
“你有什么好气的。”静妃扶着额角,被她吵得耳朵疼,“往日我多让你亲近太后,是你自己犯懒不愿去,怨得了谁?你且认了吧,况她不过得了些小玩意儿,上不得台面,怎可与你相提并论,莫要再做小家子气,使这种小性儿。”
由着静妃这么一说,清嘉方才止了啼哭,心头稍稍受用些。
静妃见哄住了她,松口气。她用脚踢开殿中琳琳琅琅的一地碎片:“幸而当时我让你去了含章殿一趟,如若不然,倒真是被太后有了说头。”宫中人尽皆知因着先帝时的种种,邵太后向来不喜太冒头的女子。清嘉虽是当众教训了定安,事后做了补偿,也只算她脾气太直罢了。
谁知静妃说完,清嘉想起什么,面色稍稍一白。
静妃瞥见她神色,略一怔,眉心突突的,有不好的预感:“你又怎么了?”
“孩儿……孩儿不曾去过含章殿。”清嘉压低了声音,结结巴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