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妃心一沉,连看着清嘉的眼神也凌厉起来:“我那日不是同你说好的吗?不过是做做面子的事,你怎么也做不来?”
清嘉撇嘴:“母妃虽是那样说,可人家不愿意嘛,总归是那十六的错,我又凭什么同她做面子……”
她不仅不认错,反倒是找起旁的借口,说得有模有样,当真一点点也不知事。静妃只觉气血上涌,连站也站不稳。她扬起手来,但僵持片刻到底没忍心落下,只摔了旁边一道粉彩镂空转心瓶——那素来是清嘉最爱的一样。
“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竟也学会了阴奉阳违哪一套?好好好,你当真是被我宠坏了。”
静妃一叠声说了三个好,可见气急。清嘉也是头一次见她这样,吓得连哭都忘了,怔在原地。
“若是不愿用膳那便是不饿,你且自己待着吧。”说罢静妃一甩袖子转身走了,留下清嘉一人在殿中闭门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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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召见定安一事很快在宫中传开,引起轩然大波。素日门庭冷清的含章殿突然客满盈门,有些过往没少欺软怕硬专克扣殿中份例的,也是赶来赔礼道歉。静竹倒不恼,也不发难,该怎么应对仍怎么应对,波澜不惊,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反是身边小宫女忿忿不平:“往日捧高踩低的,如今来这儿做脸子。姑姑脾气也太好了些,要我说对这等小人自是不必客气。”
静竹瞥她一眼:“胡说什么?他们做散工的没皮没脸惯了,你我是帝姬的人,如何能比的。快去干活,这话莫要再说,免得被小殿下听了去,我看你好瞧的。”
小宫女撇了撇嘴,怏怏走开。
定安攀在槛窗上,春风拂面,少了前几日怎么也挥之不去的凛然,多了些温润。她手里捧着那帖子,阳光懒懒照到半个偏殿来,她微阖着眼,默念着帖上的字。
含章殿素日死气沉沉,不说外头,就是殿里的也没几个有精神头。今日却大不相同,院中宫女内侍,皆是忙的忙,张罗的张罗,同她问安也不再一味的敷衍了事。定安看得好笑,静竹进殿来要替她更衣去上早课,见她这一副样子,忙是过来放下窗罩。
“这当口风大,殿下才好不多久,没得坐这里,也不怕再复感了风寒。”
“我瞧着他们倒与往日里不同。”定安站起身来,一面由着静竹替自己换身衣裳,一面笑说道。
静竹将宫绦系好,随口说了句:“哪能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殿下得了赏,他们上赶着来,想着落个好罢了。”
平日都是个顶个懒散,干个活能推脱三遍的主儿。
定安一怔,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要我说,那位谢小公子当真是个了不起的。”经此一事,静竹倒对谢司白再不敢小看,“一局棋走到了死路,也是硬生生叫他
给盘活了。”
定安笑了笑,却是没说什么。
乘轿撵去了国礼院,上头的人比下面要端着,自然不如此处没个体面。况且定安才得了好,大多持观望态度,倒是没几个主动来递帖。一日风平浪静,甚是无碍。唯一有恙的是清嘉告了假没来,这对定安来说反是好事。
至日头下学回了含章殿,陆陆续续有十二监里头的宫人求见。赔罪的,请安的,送礼的,讨眼熟的,好不热闹。定安自来不会处理这种事,全权托给了静竹,自个儿躲去书房用功。
等静竹一件件处理好了,方才姗姗来迟,笑说:“殿下倒是自己跑这儿来躲清闲,留我同那些人周旋。”
定安见她,笑道:“姑姑能者多劳,不为过。”
“殿下从哪儿学来了这些浑话,净是打趣人。”静竹也是笑着摇摇头。她一早让人在小厨房煨了百合银耳粥来,定安不喜甜食,没喝几口就放下。
静竹清点起单子,定安从旁看了一眼,似笑非笑:“人人都说得了势是好的,原是如此,我也算是见识一番。”
她虽这么说,话里却没多少欣喜,反而凉薄得紧,不大像她这么个年纪该出口的。
静竹一惊,忙住了手:“殿下这是怎么了?”
定安没看她,只是盯着那堆收在墙角的各色锦盒:“可是各监司送了来的?”
静竹瞥了眼,点头:“总不过是那些人。”
先前病时受到的种种冷遇,忽然隔了很远,让人生了疑心,恍惚着像是不曾有过。
定安心下不起波澜,目光静静的。静竹以为她年纪小,心中难免有龃龉过不去,于是开导她:“殿下也不必想这些。不过是些讨生活俗人,要来就让他来,要去自让他去。殿下做好自己的,无需介怀。有句话不是叫做宠辱不惊?殿下不在意了,那些人行事又有何妨。”
定安笑起来,眉眼弯弯,一点晦涩也不见:“姑姑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大懂。”
静竹看她这样,哪能不知她这样不过是为了不让自己担心。静竹无奈地摇了摇头,半是心疼半是怜惜:“殿下未免太懂事了些。”
定安不以为意,笑了笑,没再接话。
第10章 、10
自那日过后,邵太后又陆续见了定安几次,每次不过闲闲坐一坐,说说话。上了年纪的人喜静,不大爱闹腾的活计,定安又是跟着陈妃在含章殿静惯了的,一向耐得下心。若有时邵太后说着话睡去,她也不惊扰,仍是坐了一边,或看书或习字。邵太后爱极了她这性子,越发的与她投机。
定安一夕之间从无所依傍倒成了邵太后中意的孙女。阖宫妃嫔眼热归眼热,到底是定安身后无人,即便宠一些也无伤大局,没人为着这个给她暗中使绊子,反而上赶着同她交好。往日门可罗雀的含章殿一去不返,定安并不因此生了倨傲之心,从前如何,现在仍是如何。
久了连邵太后都怜惜起她:“不过半大的孩子,行起事来却是稳稳当当的,也从不与人交恶,受了委屈仍是自己扛着,不露半点风声。”
习秋道:“小殿下自小跟着陈妃,冷脸子是受够了的,因而养成了这副性子,倒是可怜。”
只有一次,是皇上来寿康宫,恰巧定安在这儿。皇上见着她的面,倒是愣了下:“你是哪一宫的?”
这话问得唐突,近乎是无情。上首的太后抬了抬眼皮,处变不惊,只伸手让习秋扶着自己坐起些,慢悠悠道:“你越发糊涂了,她可是你的十六帝姬。”
定安跪下来行礼。永平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免了她的礼。
许是闹了这出岔子,皇上没再多待。他走时连一眼都没看定安。
皇上走后,邵太后将定安叫到自己身边,抚着她的手,说了些体己话,方才问:“好孩子,你可怨你父皇?”
这话也只有太后能问出口。
定安说不出违心的话,她迟迟不语,最终只是低下头去。
邵太后难得动了些恻隐之心,她没再说旁的,赏给她些小玩意儿,就让定安先回去歇着了。
定安一走,邵太后靠在榻子上,手中捻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面上平静,看不出心中所想。
“那孩子,当真是像极了陈妃。”邵太后悠悠道,“若真是放得下的,何须如此。”
习秋素来体恤太后心意,如今也是摸不清这门道,迟疑着问:“
娘娘是觉着那小殿下……”
“同她有什么关系?”邵太后笑了笑,用手支着额角,“她可怜见的,被迁怒至此,才是真正无辜。”
说着,邵太后略略睁了眼。习秋未语,殿中清静,依稀闻得见与寿康宫相近的大昭寺传来阵阵诵佛声,清音悠远。
“无辜,这宫里又有几个无辜的。”邵太后笑起来,无端端记起些从前的事。那些事她自成了太后就再没想起过,也不知现在是怎么了。
习秋替她加了件遍地金花样子的夹衣:“娘娘好好的,怎么又说这样丧气的话。到底年岁大了,安心静养即是。他们如何,自有他们的福分。”
邵太后拍拍习秋的手:“就你是个肯体谅人的。罢了,今日之事你替着本宫打点下,莫要将这事传出去。宫中一个个的虎视眈眈,别被她们抓到了又来横生枝节。”
习秋应了是。
回去的路上定安心神不宁。路过长街,尚且还远,有宫车辘辘的声响传来。宫人们停下行礼,直等着那声音从巷口远去了才起身。定安甚是好奇,问了句:“那是什么?”
静竹不在,司琴上前一步来同她解释:“那是鸾驾,应是陛下召见哪位娘娘了。”
定安想起刚才的事,略垂下眼睫。司琴没跟着进殿,不知先前的事,以为小殿下是想起陈妃娘娘触景生情,不敢再多言。
定安这日是格外的沉默,除了习字就是小睡,也不同旁人说话。静竹知她定有心事,私下拉了司琴问道:“方才去寿康宫,可遇着什么事?”
司琴摇了摇头:“太后娘娘有规矩,小殿下在殿里侍奉,我们自来是不入内的。”
“那是有什么人在了?”
她这么一说,司琴倒是想起来:“陛下来过,可没多久就去了。”
正是这一庄了。
静竹心下明了,面上却不显露本分。她细细叮嘱了司琴一些话,才让她下去。司琴走后,静竹又去小厨房命人温了碧粳粥与一二清淡小菜,放在攒盒,提着进了偏殿。
定安靠在葱绿撒花的锦缎软塌上,身上只穿着一件月白暗银莲纹的薄夹衣。这样的天气倒是不畏寒。她正捧着那张从帖看,听到门口声响,将帖子叠起垫在引枕下,抱着双膝坐起
来。
“殿下好用功。”静竹笑她,才忙忙将吃食摆了一桌。
定安看得茫然:“不是才吃过了吗?”
“殿下各样都尝了几小口,哪能吃得饱。现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殿下多吃些不为过。”静竹边说着,边并退了殿中其他人下去。她给定安斟了满满一盏的碧螺春,道,“外头新贡的,正是好滋味的时候,殿下尝尝。”
定安没什么胃口,不过先前没怎么吃,现在倒是觉着有点饿了。她用玉箸夹着尝了鲜,就着那碟萝卜条将就着吃下小半碗粥。
静竹等她吃完,服侍着她漱口。差不多到了就寝的时候,静竹先替她铺了床,才提着灯在外榻坐下。
“殿下有没有旁的话要对我说?”
定安闻言掩下手中的书卷,只露出一双眼来,黑白分明的眼眸,明澈清晰,一尘不染。
她问:“姑姑听说了什么?”
“没听说,只不过小殿下今日倒比往日寡言些,我想着定是有事发生。”
定安笑起来,左脸颊有个浅浅的酒窝,她本粉雕玉琢生的可爱,这一笑更是云开雾散,
“姑姑。”定安用书册掩在自己唇边,没有接这话茬,反问了另外的问题,“母妃当初为何要进宫中。”
静竹愣了愣,没想到她会提这茬。
定安微垂下眼。陈妃在时从没和她说过先前的事,定安自懂事起含章殿形同冷宫。既然如今不复相见,当初又如何会在一起。
静竹安慰不得,手下抚着描红梅的纱灯罩子,片刻,勉强笑了下:“殿下是难为奴婢了。我自来娘娘这处,娘娘已是一宫主位。若是香尘姑姑还在,许是能讲讲从前的事。”
“静竹姑姑来的时候,这里是何等光景?”定安抬眼看她。
何等光景?
静竹想着,恍然间又回到了当年。含章殿还不是人人厌弃的地方,宫人们争破了脑袋抢着要进来,都说在含章殿得一道差,胜过外头数百年。漂亮话都说尽了,曲终时人方见得散。有门路来的大多走了,除了静竹几个死心塌地,旁的多是无法才留下。
静竹不觉伤感,她眼下隐约泛了泪:“当年光景,自然是好的。”
“那为何又成了现在这般?”
“君恩莫测,不过有时聚
散。”
有时聚散。
定安默念着这四个字,可她年岁到底小,虽心性早熟些,也不能尽体会其中深意。
“殿下可恨娘娘?”
定安惊讶:“为何这样讲?”
“不恨就好。”静竹替她把裙摆敛好,说的却是另外的话,“我原担心殿下见过了外面的模样,生了比较之心,难免会责怪娘娘不争不抢,安于一隅。”
“怎会。”定安怔怔,“怎会。”
她母妃定是见过了盛世的景致,因而见过了,不稀奇了,也就不想争了。
许是如此罢。
与静竹说了这些话,定安心下好受些,也不如先前郁结心头。静竹服侍着她歇下,一日无话。
第11章 、11
定安原以为太后会因着这件事心生隔阂,渐渐远了她,没想见邵太后反是更加宠她起来,有的没的总会叫她到寿康宫一趟。只是自那日后,定安再没在寿康宫见到过她父皇。
倒是她时常会在国礼院遇到清嘉。清嘉病好后也不知为着什么缘故,性子收了些,不再同以往处处针锋相对,但到底免不了素日的冷嘲热讽。有时半道上轿撵撞了,清嘉也总是趾高气昂的一个。定安从不与她争,只默默退让。清嘉偶有言辞间的厉色,不及要害,定安亦是不曾理会。久而久之清嘉找她麻烦的心思淡了不少,也懒得再关注她。
这些事旁人不知,跟在定安身边的司琴却是一清二楚。看得多了,连她也觉着小殿下的脾气好得过了头,不免劝道:“十五帝姬也甚是欺人,殿下好性子,也该稍稍去太后娘娘那儿提点一二句,免得再像前一朝在仪门那样。”
定安道:“她收敛不少,我又何必惹起事端。”
司琴压低声音,语气中尚有忿忿不平:“十五帝姬虽是好过从前,可,可总还是拿捏着殿下。若如愈演愈烈,失了分寸该如何是好。十五帝姬不是那等那好相与的人……”
“嘘。”定安喝她一声,遂又笑起来,“这话你也说得出口,当心被旁人听了去,拔你舌根子。”
司琴也自知失言,作势掌了嘴,不敢再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