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回去将这事告给静竹,要她多提点下殿里其他人。静竹听罢恼道:“越发没边了去,这些嘴边没个把门的东西,我去好好说一说她们。”
定安忙是拽住静竹的衣角,声音软糯糯的,半是撒娇地为司琴开脱:“我和姑姑说这些,不是要你教训她。我倒觉得司琴姐姐不差,不过是不得章法,姑姑容我这一次,不必罚她,只与她讲清楚就是了。”
司琴尚比定安大了不知多少岁,小孩子都懂得道理,偏偏她们一个个糊涂。静竹无奈:“殿下是个好心肠的,只这样的人留在你身边,多少是个隐患。”
定安笑了笑:“我觉着没那么严重。况且司琴姐姐是在微时留下照顾我的人,我如何能舍了她去。”
这倒是个正理。
静竹冷静下来,没那么恼了,想想定安的话也有道理。她拍拍定安的手:“殿下放心,这些事由着我来,我自有分寸。”
定安点点头,很是信她:“那就有劳姑姑了。”
含章殿才得了好,底下人往日受气惯了,如今扬眉吐气,个个的自觉要胜过昔时百筹,行事作风自然张扬起来。抱有这种心态的不算少。静竹平日要忙的事多,没功夫管,一时搁下了也想不起来。定安提了这一茬,她方才如梦初醒,好好约束了殿里的小宫女小太监,让他们克己守礼,莫要去外惹是生非,违令者罚月例事小,赶出去事大。渐渐的门风清肃,整治了好些心怀不轨者,不在话下。
出了正月,天气果真转暖。又月半,后花园的花七七八八冒出了芽。定安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每日从国礼院回来,若不然到寿康宫见见太后,若不然独自在书房临帖。先时那个会问“母妃会回来吗”的小姑娘似已是许久之前,早就不见了。
静竹心下恻然,但也说不出什么。花朝节前定安量了身,这小两月她长高不少,好些衣裳都要重制。邵太后闻得让习秋加了点银两贴补她,命多做几件样式新奇的,不过都是一色的素净,同旁的帝姬郡主不大一样。明眼人知道她这是暗地里为陈妃尽孝。
“花朝节殿下可要去园子里头逛逛?花都开好了,皇后娘娘主事,京里好些世家贵女也进宫来同赏,殿下与她们好好玩一玩,也是个机缘。”静竹一面替定安收拾起衣裳,一面絮絮说着。
昔日陈妃不得宠,这些活动定安大多不到场,即便到了也是孑然一身,鲜少有人理会。如今倒是与往年光景不大一样了。
定安闻言却是兴致缺缺,半掩着书卷,似睡未睡:“这样好的风光,独自一个细细赏去了就好,何必定要往人堆里凑。”
静竹见她这样扫兴,调笑道:“殿下近来说话老气横秋,若不明白的听了去,还以为是个七老八十的。”
定安打趣:“你这话是揶揄,我听见不怪你,旁人听到若是多心,看饶不饶你。”
静竹笑着摇摇头,不再与她拌嘴逗趣。她收拾了案上的东西要走,才刚跨出门槛一
步,身后定安唤她:“静竹姑姑。”
静竹停下来:“殿下怎么了?”
“也无事。”定安笑了下,才踌躇着问,“青云轩可有消息?”
静竹摇了摇头。定安垂下眼睫,笑道:“那无事了。”
自拿回帖子后,谢司白再没与她见过面。先时有约法三章,定安不好贸然去青云轩,况且去了也是无言。先生说过的话她每一句都记得,只她到底是忐忑的。当初应的时候她浑浑噩噩,尚且不谙世事,现在过了这两月,懵懂间也明白了些人情世故。先生于她是大恩,她自是清楚,却不知他这么费心是为了什么。当真是为了母妃的旧恩?但先生说,那旧恩他已是还过了的……
定安不觉想得出神。
静竹知她心中忧虑,开解道:“谢小公子许是忙着吧,我前不久才听说轩里委派了件大事,怠慢不得,应是这般缘故。”
她说完,久不见应答。静竹看过去,小殿下正盯着檐下叮当作响的铁马,心不在焉,也没听到她先前的话。静竹见状不再打扰,出去时贴心地掩起门扉。
定安看了会儿书,又去书房临帖。二十八字的快雪时晴帖她临得滚瓜烂熟,字虽比不得从帖,相比于抄经时却好上不少。许是练得多了,她渐渐也琢磨出些门道,尽管微乎其微。
写到“王羲之顿首”几个字,静竹进了书房,快步走到定安身边,悄声道:“殿下。”
定安停笔。
“青云轩那边来了人……”
静竹话还不曾说完,定安眼睛一亮,难得多了些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欢喜神色:“是先生?”
静竹怔了怔,方才点点头。
定安将笔搁在几上珊瑚红釉小笔山,让静竹快些服侍自己换了衣服。她眉宇间有着难掩的雀跃,与先前的死气沉沉对比明显。
才见了两次,小殿下已是对谢小公子这般信任。
静竹心下多是不安的,但也不敢多言,只能应了声,让宫人去备东西。
定安换了艾绿折枝绿萼纹刺绣小褂,白绸竹叶暗纹中衣,外搭着浅绿蜀绣印花披帛,发上不佩饰。
第三次走这路,定安已是轻车驾熟。只不过这日去的早些,暮色渐沉,还未到掌灯时分。
谢司白在竹亭中习字。一月未见,他似长高了些,穿着月白衣衫。定安这才恍然间惊觉谢司白不过才比自己大九岁,尚不及冠,但心量才学已是望尘莫及。
先生在她这个年纪,又该是什么样?总不会像她这般无知。
定安莫名有几分挫败。
正想着,她走到近前。谢司白停下,抬眼朝着她看来。
第12章 、12
先生的眼睛是极好看的。
形若桃花,不笑时眼眸潋滟,冷冽清隽。笑起来又仿佛另一个人,雪化开了般,温润如玉的陌上公子。
定安一面懵然想着,一面见了礼。谢司白打量着她,若有所思:“长大了些。”
小姑娘的打扮还是一色的素净,眉眼倒是相比上次见面略略长开了些。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天一副模样。
定安同他说起邵太后的事,谢司白并不意外,甚至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像是早就料到会如此。
定安道:“我知是先生从中周旋,多谢先生大恩。”
谢司白笑起来,目光却是盯着案上的书帖:“我应你的当然要做到。”
定安还要说什么,谢司白漫不经心补了句:“况且你算我半个人,自是不必再受欺辱。”
定安一怔,有种陌生异样的感觉,是从前未曾有过的。
定安略低下头,眼眶稍有些湿润:“先生……”
“帖临得如何?”谢司白打断她,问起了旁的。
定安愣了下,答道:“……尚可。”
听着就不怎么有底气。
谢司白另铺了澄心堂的纸来,将笔蘸饱了墨递给她:“写给我看。”
定安接过,立于案几前,当真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谢司白站在一侧,静静看着。
二十八字很快写完。
谢司白垂眸看她:“国礼院的夫子不教书法吗?”
定安摇摇头:“夫子只讲经典策论。”
谢司白略扬下眉,方道:“再写一遍。”
定安也不问为何,只是照做。她刚下笔,谢司白握住她的手,横竖撇捺,教她如何使力道。他态度是极坦然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狎昵之意,注意力全然放在笔端。
倒是定安微怔,心神不觉被他牵着走。谢司白身上有种浅浅的草木清香,很好闻,这样近的距离,根本忽视不了。
也不知先生用什么香来熏衣。
正神游,谢司白用另一只手敲了她额头一下,语气淡漠:“留神些。”
定安不敢再大意。她专注起来,仔细着手上的动作。
谢司白道:“运墨有明暗、浓淡、深浅之分,不单是写出来而
已,要留心着每一笔的劲道。”说着,折锋轻过,一笔勾勒,他停下来,“方是可成。”
定安哑然,看着由他引她写下的字,惊叹不已。
她自己练着索然无味,原来其中竟有这些曲折门道。
谢司白将笔还给她,取过旁边案托上叠得方方正正的素白帕子略擦了手,说道:“你回去再练。”
定安应声,低头盯着那副帖,呐呐道,眸中明澈:“先生可要我用这二十八字取悦父皇?”
就像邵太后一样,投其所好。
定安总算跟着他学来一手。
谁知谢司白嗤笑一声,没有作答。
定安问:“应当如何做?”
谢司白垂眸,波澜不惊:“等。”
定安动作一顿,懵然不觉:“等?也是如先前那般吗?”
谢司白抬眼看她,眸中有不真切的笑意:“你可知道上上策不在多周密,而在做得水到渠成?”
定安听不明白。
“用过的再用第二遍,只会漏洞百出。”谢司白没有与她过多解释,“你不用清楚,安心等着就是,我自会提点你。你只需记着,这不仅是皇上,也是你母妃生前最爱的一副帖子。”
定安愣住了。
谢司白笑着觑她一眼:“陈妃娘娘没有对你说过?”
定安茫然地摇摇头。
可见是恨极了,索性连曾有的情分也付之一炬。
定安怔怔:“这帖子……”
谢司白敛回目光,同她道:“陈妃娘娘得宠时,风光一时。如今的颖嫔尚不及她当初一二。陈妃娘娘喜欢王羲之的手笔,陛下就不惜动用影卫军替她一一寻来,快雪时晴帖的原帖正是其中一份。”
定安惊讶,又觉着荒谬。这光景她自是不曾见到过的,因而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当年的陈妃盛宠至极是何等模样。
定安重又看向那副字帖,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鼻子微微发酸。
“……后来呢?”定安问。
谢司白道:“什么后来?”
“那原帖……现今何处?”
“不知。”说着,谢司白忽然升起些逗她的心思,道,“我原以为帝姬知道的,毕竟最后经手的是你的母妃。”
定安不知他是故意打趣她,见嫌疑到了自己身上,张张嘴,百口莫辩:“我,我并不知…
…”
谢司白见她这样,无奈地笑了笑,没再继续为难。
说了这些话,口干舌燥的,近边无侍奉的人在,谢司白亲自沏茶。定安诚惶诚恐,想着他是先生,这般于礼不合,要起身,谢司白先瞥她一眼:“你坐着就好。”
递来的茶盏印着青花缠枝的纹路,定安捧在手里细细摩挲,不舍得喝。
谢司白没注意她的小动作。
亭中一时静下来,天边星河黯淡,隐隐有鸟鸣嘲哳声响,已是掌灯时分。
定安想着什么时候告辞合适,目及远处的谢司白忽然道:“帝姬可有想过是为了什么?”
定安怔愣一瞬:“什么?”
谢司白敛眸看她:“你来找我是承你母妃的遗命,讨得太后皇上欢心是因为我的安排。帝姬自己,仿佛从无主意。”
他看得出来。若换做别人,得了如今的际遇,不定高兴得如何是好。偏生这位小殿下不为所动。她倒是自以为瞒得很好,还朝着他谢了大恩。这是谢司白也不曾想到的。
正是这一点意料之外,令他对她生了好奇。
定安也没想见他会说这个,她回视着谢司白,点漆黑眸干净剔透:“……也不是。”
谢司白挑眉:“也不是什么?”
“也不是……先生说的那样。”
起初懵懵懂懂,不过承了她母妃临终的话,后来……后来倒多了点心甘情愿。
“……我自也想得到皇祖母厚待。”
谢司白风轻云淡:“可殿下看起来并不热衷。”
定安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可惜她语拙,词不达意,说不出心中所想。
最后磕磕绊绊化作一句话:“我只是,总不大安心罢了。”
谢司白微微眯了下眼睛,饶有兴致:“为何?”
定安斟酌着措辞,谨慎答道:“皇祖母抬举我,是大恩,得之不易,我……受之有愧。”
谢司白轻笑了下:“你觉得太后为何要这般抬举你?”
“除了那叠先生让我抄的册子外,左不过是……静妃娘娘。”定安垂下长睫,她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一如谢司白初时见她般,却又好像不一样,“皇祖母最疼爱的是熙宁姐姐。”
她知道的。
邵太后这么做,除了几分真心,更多的是拿她作幌子,在宫中
牵制静妃清嘉一头,免得日后以下犯上,冲撞到熙宁和皇后。
谢司白审视着面前的小姑娘。她垂着眼,乖乖巧巧的,眸中却是死一般清寂,未免平静过了头。
谢司白心弦一动,忽然觉得自已也有判断失误的一日。
她并非真的不谙世事,不过是,哀莫大于心死。
还是这样小的年纪。
“那你可知,我为何要帮你?”谢司白问。
定安缓缓抬起头看他:“先生帮我,是要我帮你。”
谢司白笑了,却不达眼底:“哦?怎讲。”
定安摇了摇头。她只是有这个感觉,但并不分明具体如何。
“你倒是个通透的。”他的话模棱两可,定安捉摸不透其中深意。
谢司白笑着摇摇头,点到即止。
他起身:“今日到此为止罢。”
定安行过礼,先出了亭。
她独自走过一截,终于还是停下来,回头向着亭中看去。谢司白留在那里,一袭白衣,丛丛绿竹掩映,他仍是提笔习字,一如她来时,仿佛刚才说的话做的事,全是她凭空臆想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