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戏只有在一方接不住戏的时候才会出现，那场面只能称为一边倒的屠杀。
陆然想看到的是一个坚韧美丽的大小姐，而不是虚张声势勉力支撑的漂亮花瓶。
“安萌呢？”陆然严肃地问道。
在谈正事的时候, 他就不叫安萌的昵称了。
“没问题。”安萌平静地点头，看不出情绪。
程琪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下撇了一下。
陆然深深看了安萌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一摆手，用喇叭宣布道：“各就各位！”
这是安萌入组以来，第一场称得上有难度的对手戏。
而她的对手，是个对她深藏恶意的老手。
*
厢房已经事先做好布景，安萌端坐在房中。
“准备好了么？”镜头后的陆然问道。
“嗯。”安萌比了个ok的手势。
“行，开始！”
随着陆然的倒数，整个剧组都运转起来。
这时剧情已经到了楚婉然收到报信，藏好男主后，端坐等待搜查队的部分。
雨声被紧闭的房门与窗户阻隔在外，只能听见隐约的水声，房间因此愈发显得安静过分。
女孩坐在圆桌前，专注地看着书本，面前仅放着一碟点心。
她脊背纤细挺拔，侧脸在昏黄的电灯映照下，温润仿佛上好的釉瓷。
就在这时，电灯开始明灭闪烁，似乎为暴雨影响，变得不再稳定。
在灯光的持续影响下，女孩终于无法保持阅读的专注了，她蹙眉放下书，站起身向开关走去。
然而，就在这时——
砰！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瓢泼的雨声随着一大群人向房间里一拥而入。
纷乱的脚步声后，是子.弹上膛的窒息声音。
身着警服的搜查队员，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
“你们是……”慌乱的神色浮现在少女面庞上，她接着改口道，“你们要干什么？！你们知道我爸爸是谁吗？！你们是要造反吗？！”
没有队员回答她。
屋外的雨声越发急了。
靴跟敲击木板地面的清脆声音慢悠悠响起。
一下、两下、三下。
每一声都仿佛敲在人的心头。
一个身着军装的漂亮女人走进厢房，接着向楚婉然比了个随意的军礼，向她勾起唇角，看起来说不出的妩媚危险：“搜查队张淼，给楚小姐见礼了。”
这算是哪门子的行礼。
流里流气的军礼，鲁莽的自报家门，只差把对她的轻蔑写在脸上了。
楚婉然身为贵族千金，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果然她露出隐忍的恼怒神色：“张淼，你这是在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听说楚小姐这里有什么不干净的小老鼠，所以过来帮个小忙。”张淼笑眯眯道，“毕竟最近灭鼠行动正是轰轰烈烈的时候。”
“我这里怎么可能有那种下流玩意儿！”楚婉然想要发怒，却碍于枪口，只能压低声音道，“叫你人滚出去！”
“哎，话别说这么死嘛，这不是担心楚小姐的安危么？要是没有的话，您也可以借此证明自己的清白。举手之劳，您也不必谢我。”
楚婉然差点被她气笑了：“帮忙的体现就是叫你的手下拿着枪对准我么？这件事我爸爸知道么？我要叫他——”
啪。
一样物件被放在桌面的轻响让她闭上了嘴巴。
那是张淼的配枪，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
“你们都出去吧。”张淼轻轻一笑道，“我有些话，要和老同学聊聊。”
她显然在这帮人心里有很高的权威，因此即使外面下着大雨，得了命令，搜查队队员也无怨无悔地退了出去。
当最后一名队员关上房门时，楚婉然终于开口了。
“看来你在搜查队过得还不错。”
“比不上楚小姐生活的丰富多彩，另外，还有件事需要告诉你。”
张淼露出一个轻佻的笑容：“今天的搜查，令尊也是同意的。”
镜头后，陆然也跟着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到目前为止，程琪的发挥都令他颇为满意。
这个信仰坚定的蛇蝎美人角色果真很适合程琪，特别是她的长相妩媚艳丽，对人物塑造起了事半功倍的作用。
至于安萌的表现……陆然心里的担忧还没有消失。
现在的镜头张力无疑非常出色，面对张淼的强势主导，安萌防备警惕的姿态非常到位，并且气氛已经是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崩毁，让人不由为安萌这个手无寸铁的女学生揪心。
对于镜头效果来说，这种摇摇欲坠的撕裂感当然很好，甚至是精湛演技的表现。
可万一这就是安萌演技的极限呢？
现在的剧情，尽管也是张淼占上风，但这还远远不是剧情冲突最激烈的时候。
这时程琪就已经占据了镜头中的主动权——虽然是剧本要求的，可之后张淼角色地位更强势的时候，安萌还能维持住眼下仿佛摇摇欲坠的勉强形势么？
陆然没有要求程琪在演戏时对安萌手下留情——这是对演员，也是对电影的不尊重。
现在的他，也只能期待安萌不至于过于拉胯，有教授改进的空间了。
*
所有人都对这场对手戏到目前为止的表现感到惊艳。
万万没想到，从开始到现在，安萌程琪二人的拍摄居然没有被叫停一次，她们默契出色的表现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
特别是程琪咄咄逼人与阴阳怪气的劲头，确实有内味儿，仿佛安萌确实就是那个她嫉妒已久心怀怨恨的学妹一般。
此时剧情已经进展到了关键点。
张淼威胁楚婉然交出男主，楚婉然不从，甚至反唇相讥，于是张淼开始恐吓暗讽，达到其气势的最高点。
此时的光线构图也非常重要，要凸显出楚婉然气质的坚韧不屈。
“还是大小姐会享受生活。”程琪忽然说道，她拈起桌上的一块点心，轻笑道，“听着雨声，吃着点心，悠闲地读书……当真好情趣。”
听到这里，陆然不禁皱眉，险些喊停，因为剧本里并没有这个台词。
但下一秒，身为导演的主角就阻止了他的冲动。
剧本里没有利用道具的剧情，但是以点心暗讽，并没有特别出戏的地方，甚至更符合张淼内心深藏仇富心理的人设。在张淼心里，所有上层社会都丑陋贪婪，不知百姓的水深火热，纯粹是浪费粮食的存在。
特别是来的路上，张淼亲眼目睹有乞丐倒毙在大雨中，而眼前的大小姐却能听着雨声品点心，那便更加富有冲突性了。
“下雨天读书，有何不可？”
“那我是不懂，既然大小姐好雅兴，想要就着雨声读书，又为什么不开窗呢，门窗紧闭，莫非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张淼步步紧逼。
楚婉然神色不变，不耐地反问：“怕雨水打湿我的书，关掉窗户很奇怪么？”
“我是不知道，一个泥腿子，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怎么就敢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安萌轻蔑地看向程琪，“给我让开，我要给我爸爸打电话，我倒是要问问他，难不成他真的允许你闯进我家在这里大放厥词！”
这句话同样不是剧本中的台词。
因此甫一听见这句话，程琪便是一瞬晃神，她几乎要以为这句话是在针对她。
难道安萌知道了她的背景，所以刻意在这里阴阳怪气她？
是，她是没有安萌那样厉害的父亲，可是至少在演戏上，她甩安萌三条街！
这时副导演已经品出两人之间的硝.烟味儿了，再加上两人的自由发挥已经渐渐偏离剧本中的台词，他不禁感到些许不妙，下意识求证地看向陆然。
只要得到陆然的眼神，他就会立刻喊停现在的拍摄。
倒不是说演员的自由发挥不好，就目前的表现来看，安萌程琪自由发挥的效果甚至比原剧情还要好。可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就不是轻易控制的了的。
然而他看向陆然，却只看到导演狂热专注的眼神。
……好吧，看来陆然是不准备劝阻的了。
根据副导演的经验，这种状态下的陆然一旦被打断，必然是要暴跳如雷的，到时候迁怒谁就说不准了。
“点心好吃么？”
张淼问道：“一盘点心放在这里，自己却一口不动？”
楚婉然只是微微挑眉：“你以为我缺这块点心么？”
“还挺甜的。”张淼拈起一块点心，品尝一口道，“你不吃？”
“我只想你立刻从我家离开。”
“那。”程琪看向安萌，勾唇一笑道，“如果我一定要你吃呢？”
第五十七章 轧戏
“楚婉然。”程琪勾起唇角, 点了一声她的名字。
“如果我一定要你吃呢？”程琪看着安萌，字句清晰道。
她眼神冷漠，没有半分玩笑意味。
房间里鸦雀无声, 针落可闻。
副导演听到这里心里只觉得越发不对劲，这自由发挥的对话□□味太浓了吧, 感觉下个动作就是要往安萌嘴里硬塞了。
其实按照剧情设定，程琪这样自编倒也合理，问题是这种比较激烈的突发行动，对于安萌这样没经验的新人演员来说, 肯定接不住，怎么都得事先知会一声的。
然而陆然就是不叫停。
副导演无奈，只能焦急担忧地看向安萌, 只见女孩面沉似水, 沉默地盯着程琪。
这是卡壳不知道怎么接了吗？
果然，陆然等了两秒没等到安萌回应，眼中闪过一抹失望，随后抬起右手准备喊停。
然而就在这时。
“只是这样吗？”
安萌抬眼看向她：“可你甚至不愿意叫我一声楚小姐。”
接上了接上了！
副导演的心总算放下一些，然后才意识到安萌说了什么——她是在玩《教父》的台词梗。
但别说, 这个梗用在这里，不但显得合情合理, 还格外有种冷笑话的幽默感。
程琪眼中的得意还没停留太久，便见安萌居然稳稳接住了自己的挑衅，她心中不禁颇为失望。
不过没关系，她还有的是后招。
今天必须要给安萌一个下马威！
“那你以为你还是曾经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么？”程琪拈着点心, 眼神渐渐狠辣，“我现在就要看看，我请你吃, 你是吃还是不吃！”
说着，她便向安萌靠近，作势要强行喂她，然而——
啪。
干净利落的一声脆响，让全场鸦雀无声。
点心摔落在地上，沾上了泥土，变成难看的一堆面糊。
而程琪的脸，则重重偏向一边，她的脑子嗡嗡作响，这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几乎让她丧失了思考。
可安萌仍然是端庄从容的，一派大小姐的优雅风范。她此时甚至在微笑，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嘲讽：“你不会真的以为，有了个新靠山，就可以对曾经的主子狂吠不止吧？”
安萌挑了挑眉：“这么看着我看什么？既然这么生气，不如问问你主子，他会为了你找我父亲麻烦么？如果实在气不过，你可以试试对我开枪。”
“来。”
安萌将圆桌上的手.枪轻轻往前一推——在此之前所有人都默认那是威胁她生命的凶器，可她现在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摆弄，而程琪甚至无法做出反应！
“试试，你敢开枪么？”安萌笑着看她，学着程琪方才的姿态，挑了挑眉道，“我赌你的枪里，没有子弹。”
程琪的枪里当然没有子弹。
因为这段戏本来就是不存在的，这手.枪纯粹是个推动剧情气氛的道具。
也就是说，她的这一巴掌白挨了。
而这次轮到程琪接不上戏了，事实上她又羞又怒，脸上火辣辣作痛，特别周围镜头还都对准她猛拍，更是让她羞怒交加。
嘶……
副导演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甚至替程琪感到十二分的尴尬。万万没想到，程琪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炫技想来一波自由发挥欺负新人，结果自己反倒成了接不上戏的那个人。
但是安萌这巴掌也确实够狠，刚才那结结实实的一声，他听着都痛。
漂亮小姑娘瘦瘦的胳膊，怎么这么大力气啊……
程琪脸色涨红，巴掌印更是格外鲜明，整个人气得微微颤抖，胸口剧烈起伏。
偏偏陆然看得两眼放光，镜头对准了程琪只差怼她脸上去。
要知道这是情急下最真实的反应，而且货真价实的重重一巴掌，要比借位拍摄真实的多。平常这种效果需要演技精湛的出色演员，在状态好的情况下说不定才能演出来。
今天陆然居然白捡了一次，怎能不高兴？
程琪在最初的两秒震怒后，脑子终于回复了工作，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究竟干了件多么愚蠢的事，反应又是多么愚蠢。
可是现在想明白已经完了。
看着安萌嘴角微微下撇，露出似有若无的鄙夷笑意，程琪恨得想冲上去把她脸撕烂。
【收集到程琪40点怨气值。】
可是她不能。
今天的事情，她注定要丢大人，加吃一个哑巴亏。
甚至她还需要考虑，如果安萌将这件丢人的事情放出去，她该怎么公关负面影响。
一时间，程琪只能想到“为艺术献身所以愿意真实扇巴掌”一类的话。
可联系到事情背景，只让人觉得可笑愚蠢。
拍到这里，陆然总算收集到足够的镜头素材，心满意足的收回目光，扬声道“ok，就到这里吧，大家都做的很好！”
“特别程琪，”陆然不知是没看出程琪对安萌的针对，还是故意调侃，“你的临时改编效果很好，张力和角色关系转化堪称点睛之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