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没想到,竟会落到一个悬于城墙警示众人的下场。
关于这个消息,苏满娘的心绪是淡淡的,听过便罢,并未在心间留下多少痕迹。
但是对于黎府中的另外一人,这道消息却仿若有些惊雷一般的效果。
黎川智在听闻这个消息时,正在书房温书,眼见距离过年还有不满一月,青云书院早早便放了假。
听到府外吵闹,他当即便让竹西出去打探。
彼时他心中不以为意,却未想到等竹西归来后,竟给他带回来一个惊天大消息。
“……大将军王刁海潮已经伏诛,尸身已被猛虎营的李将军带回了京城,圣上发话,将其尸身悬于京城南门之外一月,以儆效尤。”
黎川智闻言,脑袋不自觉地便嗡了一下。
他缓缓抬头,神色似乎并无变化,声音中也只是带了些许惊讶:“竟然是他?”
竹西并未察觉他的复杂心绪,仍在兴奋开口:“是啊是啊,现在城中的好多百姓都在追着他的尸身往他身上扔臭鸡蛋、烂菜叶,场面非常热闹。就是咱们府外的街道,稍后清扫起来,可能会有费劲。”
黎川智按在书桌上的手指紧了紧,他垂首看着桌上的书本,为难叹息:“也罢,我还要温书,便不出去凑这个热闹,竹西你帮我出去瞅瞅,这位赫赫有名的大将军王,长得到底是何模样。”
竹西响亮地诶了一声,又从旁边的小火炉上取过水壶,给他添上热茶,才轻快地关上房门,欢快地小跑了出去。
直到竹西的跑步声渐消,黎川智平静的面上才现出几许裂痕。
他抬手轻抚着自己的面庞,想着之前在辛图城时,那位来寻自己的暗卫所言的,他与刁海潮的相似,他按在书桌上的手背便青筋凸起。
为什么?!
他在生前便没有给他任何庇护,嘲讽,杀母,物尽其用……就连死后,也要到京城来转一圈儿,打扰他好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
脑海中快速滑过一幅又一幅画面,黎川智的心中不期然地升起一阵毛棱棱的冰凉恐惧。
若刁海潮当真与他面容相似,那是不是代表着收养他的黎府也会受到迁怒,受到圣上惩罚?!
抑或者,他尊敬的养父,温和的养母,以及刚刚出生的两位弟妹,都逃不过一死的命运……
这般想着,他便忍不住后悔起自己想要科举入仕的天真想法。
此时他的脸已经在京城许多人的面前露过,现在就连想要掩饰的可能都无。
他起身来到书房的内室,从里面取出一枚母亲之前给府中每个子女都发的一枚小巧西洋手镜,仔细看着镜中自己的眉眼。
原本他还感觉自己与记忆中刁海潮那粗犷的面容并无多少相似,但现在却越看,越感觉自己的眉眼、鼻子、甚至嘴唇紧抿的弧度,都与刁海潮一般无二。
黎川智的呼吸忍不住急促,就连额上也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
就在这种胶着状态下,他的视线甚至滑过一侧的匕首。
若是他现在“不小心”划花自己的脸,也不知会对这既定结果有多少挽回……
当天中午,黎锐卿回来用午膳时,没有第一时间回主院,而是先去了黎川智和黎川忱居住的湛清院。
在黎锐卿进去没多久,便有小厮从里面出来,快跑着去请大夫。
苏满娘半躺在炕上,一边逗弄着刚刚醒来的小小一团的霖姐儿,一边听闵嬷嬷为她讲述入宫的规矩。
还有不到一个月,便是新春。
鉴于今年的宫宴是黎锐卿作为京官后参加的第一场年宴,而届时她也出了月子,她并无甚逃避的可能。
凡是五品以上命妇,如无大事报备,均需入宫参加年宴。
苏府那边由于苏父如今官职仅为正六品,苏母等人并无出席年宴的资格。
而黎府这边,苏满娘和黎母则早早就在宫宴的名单上。
黎母从很早之前,便在两位嬷嬷的教导下学了起来规矩,只当时苏满娘身子沉重,一开始便只是听着,现在一出了双月子,便开始慢慢捡起来。
只是她今日刚出月子,两位嬷嬷也不敢让她练得太狠,暂且还是以理论知识,和京城女眷介绍为主。
听得嬷嬷汇报说,黎锐卿一回府便先去了湛清院,她还有些诧异:“可是智哥儿和忱哥儿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婆子回答说不知,苏满娘若有所地地点头。
虽然好奇,但她想想自己这刚出月子的身子,到底没有出去吹冷风,而是坐在榻上边逗弄着霖姐儿,边等着黎锐卿那边的消息。
没过多久,黎锐卿回到主院,苏满娘让丫鬟传膳。
席间,苏满娘询问:“可是智哥儿和忱哥儿那边怎么了吗?”
黎锐卿点头:“忱哥儿最近有些咳嗽和着凉,我去问问他是不是最近早晨演武场去得少了,身体素质下去了。”
苏满娘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黎府的这三位养子,如果说,黎川猛是因为对文一窍不通,和对武有着格外的偏爱,才去学的武,那么黎川智和黎川忱,则完全是被黎锐卿给逼迫去学的武。
而在这两人中,黎川智虽说是文人,却在武之一道颇有天赋,黎川忱则是一位纯粹的四肢不调的现世文人。
每次让他去演武场训练,都能从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处毛孔瞧出他对练武的拒绝。
黎川忱平日里,更是对演武场绕得能有多远就有多远,生怕离那里一个近了,就会被在演武场训练的黎锐卿给逮回去蹲什么马步、练什么武。
之前是因为预支月例,每天早晨双倍晨练,现在这一取消,估计又恢复了原先的老样子。
可能还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是病得严重?怎地我没听到下面人报上来,去请大夫?”说罢,苏满娘又笑,“这还是晨练任务做少了,一放松,身子板就又脆弱下去,看来还得练。”
黎锐卿嗤笑一声点头:“没错,这小子就是练得少了。忱哥儿身体还好,只是些微的咳嗽,自己偷偷地让小厮去抓了药,避免我知道。”
苏满娘弯起嘴角,只是想想便能分析出黎川忱这般逃避的心理:“这还真像是他会做的事。”
“若只是这般也就罢了,”黎锐卿一声叹息,“但他这般生病,还直接带累了智哥儿。现在湛清院中的两个人一起躺下了。”
“智哥儿那边病得稍微严重些,那也是个憨的,想跟着一起瞒着,如果不是我去,都没能发现。”
苏满娘停下笑意,轻声叹息:“都这么大人了,还是不省心,一会儿我再让知鸟过去看看,免得他们两个病得时间太长,错过了过年时节的热闹。”
黎锐卿却似对这两个对他练武命令阳奉阴违的从文养子很是不满:“最近这段时间就罚他们吃上一个月的萝卜、白菜、咸菜疙瘩,也给这两个喜欢偷懒的小子好好长长记性。”
苏满娘想想,也并无不可。
总归生病期间应该少食荤腥,最多她再为他俩多添上一些蜜果、豆腐和银耳干菇之类的东西补一补。
明面上的记性还是需要长一长的。
很快黎府上下便都知晓,因为二少爷偷懒没去演武场,身体状况下滑,不仅自己生病了,还将一向体格壮实的大少爷给带累病了。
第145章 养病
老爷很生气, 找来大夫给两人看过身子后,罚两人之后啃上一个月的萝卜咸菜。
已经自己偷偷喝了三天苦药汁子的黎川忱:……
他一口气将碗中刚熬好的苦药汁子给灌了下去,本就难看的面色,在看到没一会儿被小厮端上来的一水儿白菜萝卜,更是皱成菜色。
“拂柳,你家少爷苦啊。”
拂柳也很无奈:“小的就说和老爷耍这种小聪明,风险太大的嘛。”
摊上这么个早晨起不来床, 更不想去演武场的主子, 他能有什么办法。
黎川忱想想父亲刚才撂下的练武惩罚,一瞬间,脸色就更苦了。
他这刚刚从双倍晨练的任务中解脱出来,怎么就又给加倍回去了呢?!
他也知父亲让他去强身健体,是为了他身体好, 但他这体格, 还真是家族遗传。
想他当初还未家破人亡前,全家都是这样一副不爱动弹的死宅样子。
反正只要学问做得好,即使你骨瘦如柴,浑身没有半块肌肉, 上街照样会香囊手绢砸面,会友照样能受人敬仰,上朝依旧能喷得那些武官们面如土色,怀疑人生。
他的这种“懒”, 是即便生存不下去, 在外流浪的那几年, 骨子里都没能改正过来的恶习,时不时地就会复发一回。
想到这里,他又不斯文地擤了下鼻涕,将自己裹得像个球似的,去了院子东侧黎川智的寝房。
一绕过屏风,便看到黎川智正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还在昏睡中。
黎川忱这心,一下子就更虚了。
他裹着厚厚的大衣,侧头又打了一个喷嚏,迟疑地问旁边的竹西和松南:“大哥怎么还在睡?!是昏睡?!”
他其实只是受凉咳嗽而已,大哥这身板儿这么强壮,怎么表现得却比他病得更加厉害。
“回二少爷,确是昏睡。”
“怎么回事?”
松南敛眉,恭敬答道:“我家少爷一开始只是有些轻微的咳嗽,但今天上午温书时,他突然感觉头沉,不是很舒服,起来时太急,脚一歪撞到书架上晕了过去。”
“刚刚大夫过来看过,说是着了凉,后续还可能会发热,得喝上一段时间的药才能好。”
黎川忱:……
这撞到书架上晕倒和他有几个铜板的关系,这锅他背得冤枉啊!
竹西似乎也知晓黎川忱在想什么,又开口补充:“老爷说,都是二少爷您带了一个不好的头,拉低了府里去演武场训练的风气,这才让大少爷这随便撞了一下,都给撞晕了去。”
这锅,他得背!
黎川忱:……
他一下子就悟了。
谁让他在武之一道上天分太低,不讨父亲喜欢呢,这锅他不背谁背?!
黎川忱欲哭无泪。
之后,他又在黎川智房中呆了一会儿,原本还想着等黎川智醒来和他聊聊天,但由于他坐在那里一直咳咳咳得没个安生,最终被松南给委婉地请了出去。
黎川忱离开不久,黎川智就悠悠地醒转过来。
他的意识飘忽了一会儿,才回想起自己晕倒之前的场景。
他当时刚刚听闻消息后极度惊恐,想到了毁容续命,还拿起了匕首,正在思忖犹豫呢,颈后就突然一痛,眼前一黑,随即晕了过去。
黎川智疑惑地眯起眼睛,看向床边的松南询问:“我这是怎么了?”
松南连忙恭声回答:“回少爷,您不小心晕倒了。刚刚大夫已经过来看过,说您撞到了头部,刚醒来会有些晕眩,最近需吃得清淡些,再喝一段时间的药,多卧床休息。”
竹西点头补充:“老爷说,都怪二少爷生病传染了你,罚你们两个最近啃一个月的萝卜白菜。”
黎川智:……
他感觉他经历的和松南口中描述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心下有些迟疑,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被松南给扶着起来,喝了几口温水,才半倚在床头,看向竹西,不动声色询问:“你上午出去看热闹,瞧得怎样?”
竹西被问到这个,不由一阵眼晕,连连摆手:“除了感觉有些吓人,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黎川智的心此刻砰砰砰跳得厉害,语气却平静无波:“有什么好吓人的,胆子真小,可瞧清楚他长得是何模样,威不威武?”
竹西面上遗憾更甚:“别说了,脸都青白了,还有好多道特别深的伤痕,除了能大概分得清鼻子眼睛,其他的,根本就瞧不清楚长得什么模样。”
“不过都说这位大将军王之前是一位有名的威猛男子,看他那身形,倒确实是了。”
黎川智:……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正随着竹西的回答忽停忽快,即便他努力压制,语气还是有些上扬:“就一点也看不清五官模样?”
竹西点头:“脸上的皮肉都外翻地厉害,我感觉可能是哪个和他有仇的人干的,专门划脸,啧啧啧,是真的惨。”
黎川智认真地多看了竹西一会儿,心想,若是连与他相伴了数年的竹西都无法从刁海潮的面上看出丝毫熟悉感,那别人想必就更加不能。
而且,这些问题他能想到,那么已经知晓他身份的养父肯定会想到。
以养父做事滴水不漏的行事风格,刁海潮脸上的伤痕就是他让人割的也说不定。
如此想着,黎川智心神乍然放松,却觉得身体热度开始上涌,脑袋也晕眩得越发厉害了。
感觉自己又想沉睡,黎川智强撑着心神最后询问:“父亲和母亲之前可有来过?”
竹西点头:“夫人今天刚出月子,没有出门,派了知鸟姑娘过来询问过情况,让您好好养病。”
“老爷在中午时来过,还说您和二少爷一样,都是太过专注于学习,不听他的话去演武场锻炼身体,身体才会这样脆弱。罚您和二少爷在春节之前,吃上大半个月的清粥白菜,好好醒醒脑子。”
黎川智点头,嘴角缓缓勾起。
他确实是该好好醒醒脑子,遇事一点既不沉着,也不稳重,二弟是受他连累了。
“我似乎发热了,你帮我看着些,到吃药的时候叫醒我。”黎川智轻声说完,便忍不住地又逐渐坠入黑甜的昏眠。
只是在意识溃散的前一秒,他心中恍惚升起一个荒诞的猜想。
父亲让他吃大半月的清粥白菜,不会是变着法子的让他去给那个男人守一阵子的孝吧。
不过,应该不会。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冠过那个男人的姓,之前姓云,现在姓黎,那个男人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守孝,根本不存在的。
是夜,当黎锐卿下值再去湛清院看黎川智时,就发现他的情况对比白日时已经好了很多。
热度虽尚在,但温度却并不高,而且,也有了起身吃白粥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