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知晓,夫人您听我与您细说……”
……
等苏满娘带着钱嬷嬷与十位粗壮婆子来到前院花厅时,刘方氏已经在花厅等了不短的时间。
苏满娘在一众下人此起彼伏的请安声中,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带着身后呼啦啦一群膀大腰圆婆子踏入花厅。
吵架第一招,以势压人。
即便这些婆子们全程不说话,但只要她们能压阵,那便够了。
对于苏满娘带来的这群人,刘方氏显然也是被唬了一下。
但当她看到打头的那位体态稍显丰润、噙着温和笑意的苏满娘时,这种惊吓又减轻了不少。
左右不过是个新嫁妇,脸皮嫩着呢,这府上一个小媳妇,一个老骨头,她哪个都不怕!
由于刚在黎府门外撒完泼打过滚的缘故,此时刘方氏衣衫褶皱,发髻散乱。
虽周身狼狈,但眉宇间残存的深深戾气与阴森,看起来也颇为唬人。
刘方氏此人鹅蛋脸,柳叶眉,身段柔弱纤细,只凭其身形五官就可想见,那位生完黎霜后不久便不幸离世的小刘氏,生前又是怎样的风采照人。
只可惜本是一副好面孔,却因为她面上的愤怒和阴狠,破坏了大半。
苏满娘只看了刘方氏一眼,便慢悠悠行至花厅的主座位置坐下。
一位婆子端着茶壶杯盏上前,放到苏满娘身侧的雕花木桌上,并恭敬地为她倒上一杯热茶。
茶汤金黄,温度适中,茗香飘逸,是茶汤中香气最为浓郁的万里群芳最,祁门红茶。
苏满娘优雅地用茶盖刮了刮茶汤表面的浮沫,慢条斯理饮下半盏,才看着刘方氏温声笑道:“大舅母,听闻您在黎府门口磕头叫门,不知是所为何事,这般着急?”
刘方氏原本就因为折腾了半上午,没得到一口水喝,就在努力压抑火气。
现在听得这话,她火气一下子就爆裂开来。
她噌的一下站起,伸出蔻丹斑驳的指尖指着苏满娘,嗓音嘶哑:“既然知晓我是大舅母,缘何见面时不向我行礼?!不要以为你父亲成了太常寺主簿,就看不起我!
二十多岁才成亲的老姑娘,果然教养欠佳,也就我那蠢外甥才眼瘸看上你这样的货色!刘禹彤呢,让她给我滚出来,今天是大人说话,你一个小孩子丫丫的能出什么面,还不赶紧让人叫她给我滚出来!”
一番霹雳炮般的诛心话语,让在场的仆妇均都变了脸色,看向刘方氏的视线都饱含怒意。
而作为被刘方氏炮火集中的主力,苏满娘全程脸色不变,就连嘴角笑意都没有半分减弱,只是在刘方氏一口气说完,大力平复胸口怒气急速喘息时,眉眼微抬,右手轻轻往前招了招。
下一刻,便有两位健壮仆妇上前,虎扑到刘方氏面前,按住她的肩膀,一巴掌扇到了她的脸上。
“你敢扇我?!”刘方氏眼神狰狞,表情扭曲,看架势若非是被两位仆妇按着,竟是要和苏满娘拼命。
苏满娘皱眉,她直觉刘方氏现在的状态有些不对,就好似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刺激一般。
虽心中犹疑,她面上的表情始终是温和的,就连声音都是轻声细语:“大舅母,我尊称您一句大舅母,便代表我是真的尊敬您,只是,我与婆母却是朝廷亲封的四品恭人,属于周朝诰封命妇。您在我黎府家中,对我不敬,对我婆母直呼其名,这便是对朝廷礼法的蔑视与不敬。
我现下在府内掌掴你一巴掌,是为您好,一巴掌下去,您长了记性,以后想必不会再犯,若是现在把您拖出去,扔到衙门大牢,到时可就是脱掉裤子的杖刑了,那多丢人?!”
刘方氏:……
她的面颊刚才被仆妇不留情地一掌,给扇得涨红,身体更是被气得一抖一抖,衬上她散乱的衣衫和发髻,显得越发狼狈不堪。
苏满娘垂眉饮茶,对她的惨状视若无睹。
这只是仆妇上手,若是由她亲自上,只怕这会儿牙齿都该被打飞出去。
她抬手又为自己将茶盏倒满,抬眉看向被气得呼哧直喘的刘方氏,浅笑:“大舅母您可知晓,您今日要闹的,是四品官员府邸,像是您如今这般作态,稍微透露出去一些,不仅刘家的家教会就此蒙尘,就连您早已出嫁的几个闺女,也可能因为您而蒙羞。
黎府只要对他们的家族稍微施压,那您的女儿们被休弃也不是不可能。更甚至就是您,被官府杖责后,您可能就不会是刘家的大舅母了,您可有考虑过。”
刘方氏被人按压着,怒气已熏红了眼眶,她面色发狠,声音凄厉:“小丫头,你今儿个将我按在府中掌掴,信不信我若透露出去,不仅你苏家的家教就此蒙尘,就连你家剩下的那位小妹,也要彻底嫁不去,你信不信。”
苏满娘轻轻颔首,仿若根本没被她吓到半分:“所以,我准备现下就将你送去牢中蹲着,等我带着一群护卫和小厮围观您行刑,之后若您的嘴还有力气叭叭,那就请随意。”
刘方氏嗤笑一声,突然身子一软,拍着大腿就开始嚎啕大哭:“我这些年都是养了些什么白眼狼啊,想当年她带着一个干巴巴的小崽子,回来娘家投奔,还不是我心软给了他们一口吃的!”
“现在人家发达了,就因为我直呼了她一声名字,就要把我往死里打,早知道当年我那些粮食,就是给狗给猪吃,都不能给这两个白眼狼吃啊!”
“我的老天爷啊,你可开开眼吧……”
苏满娘这次改抬了左手,下一刻,又出来了两位仆妇,与刘方氏身旁的两位仆妇一起,一人揪了一只腿儿或胳膊,把边哭边挣扎地厉害的刘方氏,给抬到了前院的院子里。
苏满娘轻笑:“既然大舅母将刘家属于所有男人们的财产,视若自己一个外姓女子的,那便在这儿好好和老天爷问问,您这样的做法是否正确。”
言罢,她还笑盈盈的对身后的吴婆子道:“将大舅母方才的话,一字一句记得清清楚楚,等稍后大舅舅过来,一字不差地与他好好分说分说,婆母投奔自己娘家,外祖家的两位老人当时可都还在呢,吃着自家爹娘的饭,结果就全成我大舅母自己嘴巴里省出来的,果真孝顺。”
“啊啊啊!老天爷啊,我怎么这么惨啊,我不要活了啊!我的乖女啊啊啊啊……”
看着门外热闹的泼妇撒欢,苏满娘缓缓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叹息:“缺东西了。”
没一会儿,婆子和护卫们便抬来椅子,拿来油伞,打着扇子,端来茶盏,旁边还有小丫头们各自端着糕点、水果、瓜子等物若干,整一个悠哉看戏的现场。
而她所看的戏份名角儿,便是正在前院撒泼打滚哭嚎“老天你快来睁睁眼”的刘家大舅母。
今日黎川智和黎川忱有课,早晨去听涛苑请完安后,便去了学堂,不在府里。但黎川猛的授课地点却是在黎锐卿的演武场。
就在他正拿着长矛横刺面前木桩三百下时,他的贴身小厮万金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黎川猛动作停都未停,气喘吁吁开口:“何事?”
小厮急喘了两口气,急促道:“咱们老夫人那位娘家大嫂在府门口撒泼打滚。刚才被引到了前院花厅,由夫人接待,但小的刚刚从那边经过,听里面动静,好像是吵起来了。”
第52章 处理
黎川猛心头一惊, 连忙停下动作,瞪大眼睛:“她为啥要在府门外撒泼打滚?”
万金挠头:“听说好像是她要求见老夫人,老夫人托病没见, 她就在门口开始滚了。”
黎川猛:……
他都没想到这位舅姥姥能这样奇葩,这架势一看就是来找茬:“父亲呢?”
“回三少爷,老爷早早就出门上值了。”
剩下的黎川猛马上秒懂。
就老夫人那脾气和胆子,现在估计还躲在澄心院不敢出来,至于他们那位刚刚上任的养母,想想她惯常好似没脾气的温和笑容, 以及文人的出身背景,虽然力气大了些, 但怎么想怎么让人放不下心来。
父亲和两位哥哥都不在,作为府中剩下的唯一男丁,黎川猛觉得他很应该马上出去给他养母撑住场子。
想到这里,他麻溜地将手中的长矛一抛,从演武场角落扒拉出一根三十多斤重的大石锤,扛上就走。
在去的路上, 黎川猛面色严肃, 心中甚至已经打好腹稿, 待会儿面对这位乡间泼妇舅姥姥时,他该怎样应对反应, 怎样挥舞石锤, 怎样板起脸帮养母震慑住场子。
然而他想得很好, 等他气势汹汹拎着锤子赶到前院时, 就被眼前的景象给狠狠惊住了。
只见被他担心的苏满娘,正在一群丫鬟仆妇的团团环绕下,一手水果,一手瓜子,边看着眼前嚎啕大哭、满地打滚的大舅母,边不时柔声温和点评:“大舅母,您这词儿不对,说出来效果不好。您看您说您自己苦命多没天理啊,这里应该改成自己什么都没干,光靠着个闺女从黎家往回扒拉东西、竟然还没有致富,多没天理。”
“啊啊啊啊!我那瞎眼外甥怎么就娶回来这样一个没教养的毒妇啊,我不要活了。”
“大舅母,您这词儿又说错了,您外甥怎么就眼瞎呢,明明是您眼瞎才对啊,您看您现在还能看清楚自己面前伸了几根手指头吗?”
“啊啊啊啊……”
在炎炎烈日的炙烤下,躺在炙热地板上哭嚎的妇人声音逐渐嘶哑。
“大舅母您今天这嗓门吊得着实有些差强人意,明显是准备不足,下次出门时您应该学学您外甥媳妇,椅子、油伞、蒲扇、茶点、瓜子和水果,全都一应俱全,要不像您这样该有多累啊。”
“啊……”
半晌,哭声渐歇。
哭嚎是门力气活儿,这一个多时辰下去,刘方氏的嗓子已经哑得几乎说不出来话。
苏满娘感觉自己一个多时辰下来,已然吃得有些小撑,而面前石板路上正接受着夏日炎热阳光炙烤的老妇人也快有了中暑的症状,苏满娘摆摆手,对身边的小丫头温和道:“去给大舅母去取个水囊过来,免得小小一杯茶水不够她喝。”
事实上,她是怕刘方氏一个“手抖”,将她府上的茶盏给摔了。
能舍得摔茶盏的,那都是没有穷过,不知道这黎府中一枚细瓷茶盏能换多少银钱。
小丫头没一会儿就将水囊取来,递给躺在地上挺尸的刘方氏。
刘方氏看了她一眼,而后噌得起身,抓过水囊就喝。
短短小半天的交锋,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外甥媳妇就不是一个软柿子,而根本就是位笑面虎,与她硬碰硬,自己在人数、气势和主场中,便样样失了先机。
等刘方氏喝完,苏满娘施施然起身,和煦笑:“既然大舅母现在已然清醒了些,那咱们便开始正题吧。”
刘方氏刚抱着水囊狂灌完,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对方所说的清醒都是什么意思。
对方的意思是,她现在便是这府中能主事的人,要谈便和她谈,若还想找她婆母,便只管将她先前躺在地上的哭天嚎的一全套再来一遍。
刘方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感觉自己这个时候已经没力气生气了。
经过一个多时辰的炙烤,此时她额前的发丝汗淋淋地贴在一起,上面还有她刚才打滚时沾染的泥土,与她相比,方才从始至终都坐在椅子上享受着丫鬟们服饰的苏满娘则周身清爽,全身上下并无丝毫汗迹,让她看得越发恨到心里。
刘方氏抹了把额上的汗珠,从地上爬起,一拍大腿:“也行,既然你说不用你婆婆出面,你能做主,那我就和你个刚进门的小媳妇谈!”
苏满娘弯弯唇角看向刘方氏。
刘方氏被她这熟悉的笑容吓得不自觉后退了两步。
苏满娘见此,面上的笑容更加温婉和善。
她转头,看向拎着长棍站在一边的黎川猛,温声道:“过来。”
黎川猛怔了一下,忙拎着巨锤行至苏满娘背后,无论方才他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在现在这种需要站队的时刻,根本无需犹豫。
很快,一行人再次转移地点,回到花厅。
苏满娘落座主位,黎川猛站在她身后,刘方氏又抱着水囊喝了两口,润了下喉,才赤红着一双眼睛看向苏满娘:“外甥媳妇,既然你说你能做得了这黎家的主,那我便与你直说,我闺女已经被我外甥给休了,牌位和棺材我们都已拉回去了。现在她的嫁妆你们却一直扣着没有给,我今天来就是为了一句话,那嫁妆你们是还我,还是不还。”
苏满娘一怔,她并未想到竟会是为了这件事。
她眉梢颤了颤,心中快速思忖,面上却神情不变:“敢问大舅母,这件事是您自己的意思,还是刘家所有人的意思。”
若是刘家所有的人意思,那么像是今天这一出,就不会是只来大舅母一个人,而是应至少还有拜帖、抬嫁妆的族人、再加上其他。
而且,以苏满娘对黎府财产的了解,黎锐卿应是很看不上小刘氏的那点子嫁妆。
毕竟当年黎府往刘家送去的聘礼,价值五千两,而小刘氏陪送来黎府的嫁妆,总价值却不超过三百两。
“当然是刘家所有人的意思。”刘方氏梗着脖子强硬开口。
钱嬷嬷看了刘方氏一眼,凑到苏满娘耳旁低语了两句,又快速将身子直起。
苏满娘眼睑微阖,半晌,她放下手中的茶盏,任凭它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当的一声,笑:“众所周知,当初相公与刘家洽谈休妻时,才是讨要嫁妆的最佳时机,而且当时一应的详细后续,两家也早已商讨完毕。敢问大舅母,当时你们为何不提,反而要在事情过去了两年多以后再来讨要。”
刘方氏一拍桌子:“那是两年前黎府还没有女主人,现在黎府既然进了外甥媳妇你,那笔嫁妆放在黎府我不放心,我要带走。”
苏满娘略做思忖,就在刘方氏以为她还想寻个什么理由阻拦时,却见她轻轻点头:“可。只是这嫁妆,既然是你们刘府前来讨要,那便要让你们刘家自己来抬,没得我们黎府给你们亲自送过去的道理。”
相信有了中间这个时间的缓冲,府中也能通知到黎锐卿,让他知晓。
若有迟疑,她也还有再改口阻止的余地。
刘方氏被她这个借口给惊住:“黎府这么多人,帮我刘家送一下嫁妆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