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川智动了动唇角,最终还是出口问道:“儿子真的不能知晓她是谁吗?”
黎锐卿摇头摇得果断:“暂时不能。”
说罢,他随手将他的信件展开,略看了一遍就又推回:“这个冬日天气太冷,她已大病了好几场,有几次差点未能挺过来,都是靠着想要听你这次在县试中的考试成绩,硬生生熬过来的。”
“你现在光报喜不报忧,对她的病情没有多少益处,回去再写几句你如今心中的不安或烦恼,让她烦恼担心些也好,多惦念些也罢,总之怎样能多生出些求生意志,就怎样来。”
否则,以那位栖霞公主的身体状况,可能不用等黎川智出人头地,就一口气松下,早早归了西。
黎川智的身子一僵,他对那位外祖母的身体状况有了新的了解。
“她是不是受过很多苦。”
黎锐卿看了他一眼,长指轻扣桌案,半晌开口:“当初你外祖母是联姻,嫁入夫家后不受宠爱,几年后好容易有了一女,又受人算计,不仅丢失了唯一的女儿,还失去了再孕的能力。”
“后来,你外祖母的夫家被人连根拔除,你外祖母就回到了娘家。一开始一心对待家族中的继承人,两人关系还算不错,她甚至还以身涉险,救过对方两次。也是因此,身子留下了病根,直到现在都没有痊愈。”
“可是后来,她娘家的继承人遭受陷害,被家主厌弃废除,你外祖母的生存环境又重新艰难起来。”
这位栖霞公主对主子付出良多,现在之所以遭受到了康元帝的忌惮,也是受到了主子的连累。
只是她这个冬天的身体状况实在糟糕,主子那边才频频给他传信,让黎川智这边多多写信,让她生出更多的求生意志,这才有了黎川智的这一遭。
黎川智半垂下眸子点头,表示知晓。
他拿着自己这封花团锦簇的报喜信件重新回到书房,将信件一张张丢入火盆,坐在桌案旁沉思。
他确实有不少烦恼,烦恼生父如今还在对自己的虎视眈眈,烦恼自己在诗文上开窍困难,烦恼自己竟然偶然发现自己在武道上的天赋要比在文学上的更加出色。
关于他那位生父,由于对方是大将军王,他怕说了外祖母也帮不上忙,徒增担心,便执起毛笔,轻蘸了蘸墨汁,挑着后面两件烦恼说了说。
说自己诗文天分不高,马上就要进行的府试生怕不能上榜,还需多加努力,心中惴惴。
说自己一开始厌恶在武学一道上的天赋,养父让他们每天早晨到演武场锻炼身体,他还百般不情愿,但这次在县试考场,见到许多考生因为承受不住寒冷,受凉发热,甚至三天考试还没结束,就晕倒在了考场。而他由于每天坚持锻炼,身体很康健,考完试就连一个喷嚏都没打过,这才懂得养父的用意。
再加上日常生活中的其他一些小烦恼,洋洋洒洒凑够十多张纸。
黎川智将信件反复润色后,重新誊写,于次日一大早,又将信件交给黎锐卿。
“这次还算不错,有进步,以后就照着这个标准来。”
黎川智舒出一口气:“是,父亲。”
说罢,他站在原地又默然了会儿,半晌,认真抬眸,“父亲,我能否知道,外祖母她是在哪个城镇?”
黎川智只要一想起还有这样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家在真切的惦记着自己,心里就沉甸甸的。但是迄今未尽,他对她的所有讯息全部不知。
“京城。”
黎川智垂下眼睑,唇瓣紧抿。
京城虽然离着辛图城不太远,但是他也不能无缘无故过去,如果让有心人查到他的身份,很容易给养父和外祖母增添麻烦。
黎锐卿半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会儿他的表情,才又慢半拍地出口补充:“如果没有意外,今年我就会被调往京城,到时若是有缘,自有你们见面的时候。”
黎川智霍地抬头看向黎锐卿。
黎锐卿恶趣味地勾起唇角:“所以,你最好在回京前将府试考完,取得童生资格,这样咱们去京城后,你也不会太丢脸。”
黎川智眉梢一凛,连忙点头:“父亲放心,儿子一定会努力的。”说完,他又期盼地看向黎锐卿,“那福至心灵?”
“滚滚滚!想得美。”
黎川智:……
他静静地看着桌案后对他眼露嫌弃的俊美男子,半晌突然俯身向他行了一个大礼:“父亲,儿子真心地感谢您,在那个冰天雪地将儿子捡回来。”
否则他的人生,将会自此走向完全不同的一条路。
黎锐卿看着这个不过说了两句话,便将整个耳垂都红透了的小子,默然无语。
直至他转身狼狈离开,才嗤笑一声:“还算有心。”
第106章 探病
三日后, 吕镇来人报喜。
苏润兴在吕镇那边成功上榜,为吕镇县试榜的第十。
而今年苏润兴不过堪堪九岁,比当初苏润臧上榜的年纪都要小一些。
苏满娘听到后十分欣喜, 这个成绩比她预料中的好上太多,相信父亲和两位弟弟也都能满意。
县试时间一过, 苏家那边便开始紧锣密鼓地张罗起了苏润臧的亲事。
对于那位从定亲到成亲, 硬生生等了两年多的任家姑娘,苏家上下都是喜欢的。
尤其是任研父亲在学院中对苏润允和苏润臧的教导与照顾, 更是让苏母每每在信中与苏满娘提及时, 都颇为感激。
在亲事开始前,苏满娘还挑了个时间, 回去探望了下因为倒春寒而倒下的苏母。
这次回娘家, 是冯欣玉接待的她。
姿态大方, 眉宇舒展,就连唇畔的笑意都是真心散发的柔和。
显然在苏家的这几个月, 冯欣玉适应良好,就连一向端庄有礼的面上,都荡漾着婚后小妇人独有的媚色。
“大姐姐。”冯欣玉亲切地迎上前来。
“弟妹,”苏满娘被丫鬟扶着下了马凳,匆忙行至冯欣玉身边,“母亲那边情况如何?”
“今早已经请大夫看过了, 说是有些受凉, 刚刚吃了些药, 现在还未睡下。”说罢, 冯欣玉便引领着苏满娘向苏母院落走去。
路上,苏满娘又与冯欣玉聊了会儿苏家的近况。
等她听闻冯欣玉最近不仅在准备二弟的婚事,还有下个月三弟的府试,以及五月份全家一起迁往京都的行李和人员安排,光听其中的琐碎内容,苏满娘便忍不住为她捏上一把汗。
“最近一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这些工作量,就算让她来做,也是从早到尾,不会得到多少空闲。
想想苏家这半年,基本所有事儿都压到了一块儿,是之前那些年头从未有过的忙碌。
“哪有,这些不过都是小事,而且婆母也一直在与我分担,并非我一人之能。再说,现在也都忙得差不多了,大姐无需挂心。”
这话就很显然是谦虚。
苏满娘侧头,观身边冯欣玉笑容愉悦,态度豁达,很明显,她并未觉得这些事务繁杂辛苦。
事实上,冯欣玉也确实是这样觉得。
对比她在娘家的生活,在苏家既不用担心继母和几个妹妹给自己下绊子,也不用忧心自己未来没有着落,不过是些活计罢了,还有她带来的丫鬟婆子帮衬,完全无法影响她的好心情。
婆母慈善,小姑有礼,小叔好学,尤其是夫君待自己最是和善不过。
比起她出嫁前的预想,要好上太多太多,简直好似掉到了福窝窝里。
也是因为心无郁结,她最近不仅面上的红润多了,就连体重都似有所增加。
两人一路笑谈着,来到了苏母的院落。
一进去,便有一个翠绿色的圆球向苏满娘横冲过来:“大姐姐。”
娇嫩的清甜声音,是苏晏娘无疑。
“大姐姐,我好想你。”苏晏娘紧紧抱住苏满娘的腰。
虽然大姐姐才嫁出去不到一年,她却感觉过去了几个春秋,“都快把我给想老了。”
苏满娘闻言忍不住轻笑,她伸手略环了环苏晏娘的小身子,好笑道:“晏娘,你最近是不是吃胖了点?”
苏晏娘有些不好意思的扭扭脸,而后理直气壮抬头:“大姐姐,你和娘都骗我。你们明明说,咱苏家的姑娘,吃也吃不胖,瘦也瘦不了,我现在明明就是正常吃,但是我胖了。”
苏满娘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仔细想想,她是因为当时她大龄未定亲,身形却一直瘦不下来,苏母怕她折腾身子,才这样安慰她。
但是晏娘这丫头,可能是从生下来没多久,家中就开始接连守孝,从小没吃到多少好东西的缘故,最近两年是格外能吃,也格外挑嘴,还基本无肉不欢。
就算再不爱胖的体质,碰到她这种吃法,也得往身上长肉。
“晏娘”,苏满娘低下.身,与她平视,抬手捏了把她的小胖脸,“那是因为大姐姐饭量不大,饮食也清淡,口味与你不一样。再说,谁说咱苏家的姑娘就没有几个能瘦下来的,我和你说,咱们的小姑姑便可瘦了,从小就是身姿窈窕纤细的漂亮姑娘。”
“诶?真的?”苏晏娘瞪大眼睛。
“没错。”苏满娘肯定颔首,“当初娘说那话,是安慰大姐姐年龄老大却没有嫁出去,你可不能当真。你想想,等你以后长大,到了说亲年纪,你是想要变得比大姐姐还胖,让你三哥背你出门,都背不动好,还是像你大嫂,身姿窈窕细无双比较好。”
苏晏娘的目光在苏满娘和大嫂之间犹疑,最后定在了冯欣玉身上。
“我不要变得比大姐姐还胖,我要像大嫂一般好看。”说完,她又看着苏满娘皱了皱眉,“但是大姐姐现在也不胖,大姐姐你都瘦了好多。”
差点忘记自己现在已经不能算圆润的苏满娘:……
“大姐姐也是为了爱美才瘦下来的。你可以先跟着大姐姐学,一开始一顿稍微少吃一些,咱们先吃到八分饱,不要照着十二分饱那样往肚子的塞,再多动动,很快就会瘦下来,起码也能先瘦到大姐姐这个体型。”
只要能到她现在这个体型就可以了。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当初是怎么瘦下来的,但是按照一般程序,这样说肯定没错。
苏晏娘却不再看她,固执地盯着大嫂纤细有度的身材:“不行,我要瘦成大嫂这样。”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原先她是嘴馋了一些,再加上听娘和大姐姐说,感觉自己瘦身无望,才会稍微放纵了下自己。
现在既然有了新的目标,不过稍微短一下嘴,她感觉自己肯定可以。
苏满娘揉了揉她两侧的双丫髻,勾起满意的笑纹。
不是不能吃,只是如今大周以瘦为美,若任由晏娘横向发展下去,她怕她以后会经受不住外面那些闲言碎语,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她这么心大和无所谓。
进了苏母寝房,苏满娘一绕进屏风后,就看到半倚在床榻上、精神有些萎靡的苏母,她心情一下子酸楚了起来:“娘,我回来你了。”
苏母早早接到消息,喝完药后就没睡,见到她的小女儿姿态,忍不住笑骂:“都说了无事,不用过来,你非来。”
嘴上这样说着,手却牢牢地拉住苏满娘的手不松开。
苏满娘晃着苏母的手撒娇:“看娘您说的,您都生病了,我还能不来看您?!别说您只是来了一封信劝阻,就是您再来十封,女儿这趟也是要来的。”
苏母瞪她一眼,抬手摸了摸苏满娘的手,果真冰冰凉凉的,忙将怀中抱着桐花纹漆手炉分给她:“你这丫头,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不爱出门,娘这不也是为你着想吗?”
苏满娘忍不住用头在苏母肩头蹭了蹭,抬头看着她笑:“哎哟,娘您再瞪我两眼,多瞪两眼我手脚就会暖和了。”
苏母的脸没崩住,有些想笑。
苏晏娘在旁边一窜一窜的附和:“这个道理我懂,越冷就暖和,就像是我出去堆雪人一样,一开始是冷的,后来就是暖的,娘您快瞪她!”
这下子苏母彻底崩不住,一下子就笑了起来。
冯欣玉坐在一旁,看着言笑晏晏的母女三人,眼底滑过一抹羡慕。
她性情比较内敛,是绝对说不出大姐姐那般逗母亲笑的话的,也不知道母亲和她相处时,是否会感觉无趣。
看望过苏母,并陪着苏母聊了一段时间后,苏满娘就留下些补身子的药,赶在午时前匆匆离开了苏府。
外嫁的姑娘应该少回娘家,一般除非大事,即便回去也不应在娘家留饭。
上次大弟成亲前她回娘家待了一整日那次,已经是现在世道能够容忍的极限。
但即便如此,苏满娘也心满意足。
回家的路上,苏满娘摸着苏母给她亲手缝的荷包,眼角眉梢的喜意经久不绝。
六巧在旁边看着,突然开口:“夫人,老爷也快过生了,今年虽说不大办,但生辰礼您是不是该抓紧些?”
黎锐卿今年过的是二十五岁生辰,本就不算是整生日,再加上最近辛图城官场起起伏伏,有些乱,所以便没准备大办。
至于礼物,早在去年黎锐卿出门公干的两月间,她就已经准备起来。
是一件由她亲手缝制的靛蓝色斗篷,以银丝穿梭其中织就了繁复的缠枝莲底纹,正后方则被精心绣制了一幅以流云和蝙蝠为主基调的流云百福图。
这件斗篷现在已经基本完工,只剩下最后的毛领子一直没有缝上。
提及这件礼物,苏满娘的神情有些微妙,她抿了抿唇,半晌侧头看向窗外:“要不,我再换一样?”
当初选布料时,也不知是怎的,她突然想起曾经黎锐卿出现在她相看酒楼包厢中的影像,一身月白长衫,衬得他芝兰玉树,风姿逼人。
黎锐卿虽然五官艳丽,然眉梢英挺,面容俊逸,穿着大红能显得姿容昳丽,穿着冷色也能衬出姿仪风华。
也因此,当时她随心而动,选了一匹靛蓝色的料子。
现在眼见礼物将成,就差收尾,她却心生迟疑。
想想黎锐卿那一柜子的红色衣物,摆明了就是不喜欢除了红色之外的衣物,更遑论这种偏青的色泽。既如此,她又何必去讨人嫌,去试探他的底线。